漢世祖 第182節
“移交至刑部之后,楊邠案到此為止,不必再牽扯其他人了!”平淡之音,強勢無比,劉承祐朝李少游交待道。 “是!”沒有絲毫遲疑,李少游應下。 “此事,游哥你辦得漂亮!”嘴角泛起了點笑容。 大概是權勢大漲的緣故,李少游心情很是愉悅,謙虛道:“皆仰仗官家威嚴!” 外臣之后,能稱呼劉承祐“官家”的人,已然不多,而李少游便是那為數不多的一人。 斂起表情,劉承祐突然又嚴肅起來,朗目注視著李少游,以一種告誡的語氣,說道:“近來,因武德司之故,朝中非議聲重,怨艾頗多!” “若非心有鬼魅,何懼武德司,那干朝臣,那般忌憚,只怕有異。要不要臣派人,查一查!”李少游請示道。 眉頭微凝,劉承祐表情愈顯寡淡,盯著李少游,淡淡道:“朕只是想提醒你,武德司今后行事,當牢記職權所在,莫要越了規矩,否則……” 天子的聲音越來越飄,落在李少游的耳中,卻讓他警醒起來,志得意滿褪去,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漠然在座的劉承祐,心頭泛起了嘀咕,嘴上則條件反射一般地應答著:“臣必謹記官家教誨,嚴加約束屬下!” 點了下頭,劉承祐指著侍立在旁的第三人,王景崇,道:“數月以來,王侍郎功勞苦勞甚多,朕欲以武德司副使酬之,輔助于你!” 此言一落,李少游臉色頓時變了,緊皺著眉頭,瞥向在旁一言不發的王景崇。腦中雜念紛起,有心拒絕,但在劉承祐的目光威懾下,根本說不出口。 “怎么,游哥有什么意見?”劉承祐語氣反倒平緩下來。 不過,越是如此,李少游反而不敢大意。面皮難看地抽搐了一下,強壓下異樣念頭,拜道:“遵命!” 而在邊上,王景崇則是既意外,又驚喜,武德司是個什么機構,他可清楚得很。忙亂之間,千恩萬謝,大表忠誠,自邢州時起的那場賭博,終究有了收獲。 興奮的同時,也不免考慮起,天子將自己放到武德司的用意,只稍微琢磨了一會兒,似有所得,瞥向李少游的目光,多了少許玩味…… 沒有管心思各異的李、王二人,劉承祐向二者密授機宜:“對各地佛寺廟宇土地、財產、丁口的調查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武德司接下的重心……” 第199章 出宮 孟月之際,復蘇的大地,就仿佛映照著復蘇的大漢王朝,東京城,比起往年同時,亦有明顯的變化。車水馬龍,人流如織,聲震如潮……當然,還沒那般夸張,但總歸是熱鬧了許多。 自辰時北市開市起,劉承祐便身現其間一所閣樓,盯著市內一普通街道觀察,所謂觀民忘氣。一站,便是將近一個時辰,劉承祐始終麻木著一張臉,眼神古井無波,如一根樁子般直立。 “哥,那兩家店鋪究竟有何異處,都快一個上午了……”在身側,被喚來伴駕的淮陽王劉承勛小聲地嘟囔道。 這兩三年間,劉承勛成長不少,尤其是個子長得飛快,站在一起,已經隱隱超過他的皇兄了。封王開府之后,以往跳脫的性子有所收斂,就劉承祐收到的匯報,長居府中,習文練武,未嘗廢怠。 不過,終究年輕,性子又哪里是那般便容易改變的。清晨聞宮人傳詔,言皇帝召他伴駕出游,雖少有納罕,但仍滿懷興致而來。然而,結果卻是,一干人陪站…… “怎么,站不住了?”聽到劉承勛的“抱怨”,劉承祐神情少松,輕聲問道。 “沒有!”聞問,劉承勛條件反射般地否認,隨即嘿嘿笑道:“只是就我而言,站一個時辰,比騎一個時辰馬還要累!” “累了的話,都尋地歇息吧!”劉承祐這話,不只是對劉承勛說的。 隨行的,除了內侍、近臣之外,尚有開封府尹侯益。聽天子“恤下”之言,其他人都沒動作,唯有這老朽,拱手告罪:“老臣這雙老腿,確實不耐其苦,還望陛下恕罪!” 言罷,卻是一點也不拘束,徑直盤腿坐下了,捋著發白的胡須,視線透過欄桿朝街道繼續望去。雖然,他也不解,一間綢緞鋪,一處瓷器店,有何異樣。想不明白,不過這老頭也看得開,至多事后派人調查一番。 觀侯益豁達的表現,劉承祐眉毛稍揚,果不在意。侯益這老朽,雖然沒有什么學問,但做官確是有一套的,為人處事,多恰到好處。思來,當初去職鳳翔,東入開封,貌似還從來沒有惹得皇帝不愉的時候。 “記得自其開張起,兩間店鋪各有多少人上門,又各完成了多少次商賈交易?”劉承祐突然問劉承勛。 “不知?!斌E聞此問,劉承勛一臉茫然。 “都不知曉?”劉承祐偏頭問其他人。 皆緘口不言,王溥是沒必要出這個風頭,倒是身兼侍衛職責的張永德,小心翼翼地道出幾個數字,顯然這個年輕的護衛是用心到位的。 劉承祐的御前班直將領,是一直輪換著來的,既為就近收買人心,也為培養,時間一到,便遷職,抑或外放磨礪,而今已成為一種模式。如此前的李崇矩,而趙匡胤,則被劉承祐派到宿州去了,職居團練使,那里,距離南唐的江北,很近! “站了這般久,莫非就這般干看著?”對新的侍衛頭領露出了一個贊許的眼色,劉承祐語氣陡然轉厲而問劉承勛,讓周遭的空氣都涼了幾分。 劉承勛下意識地低下了頭,支吾兩聲,卻是諾諾不得言。 “皇考篳路藍縷而創大漢,你身為大漢皇室,年紀也不小了,這江山社稷,也是需你出力守護的……”說起這些套話,劉承祐是駕輕就熟。 “平日出府,不要只顧走馬行獵,多到市井轉轉,看看生民百態!”劉承祐以一種教訓的語氣,指著街市間的店鋪,道:“而今還不是什么太平世道,容不得有半分懈怠,朕也一樣,什么時候這街市間百業興旺了,才敢有絲毫放松!” “是!”嘴巴厥了一下,劉承勛有點不情愿地應了聲。不過面對了君兄的威嚴,表情也只敢做到這一步了。 劉承祐今日出宮,當然不只是帶著皇弟站街觀景教訓一番,稍微活動了一下筋骨,劉承祐問近侍張德鈞:“時辰如何了?” 張德鈞顯然記掛著時間的,當即應道:“回官家,快到時間了!” “那就走吧!”劉承祐道。 不過卻止住了劉承勛,朝其吩咐道:“你就不用跟著了,有幾日未進宮了,稍后自去問安母親,盡孝還需朕來教嗎?” 又是一番教訓,劉承勛已然習慣了。 不過,劉承祐態度旋即一轉,變得柔和,嘴角輕銜笑意,道:“母親那邊,有件喜事,等著你!” 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劉承祐命人引著一頭霧水的少年淮陽王離開了。 稍微瞥了眼其青健的背影,劉承祐也終于挪動他有些發酸的雙腿,離開之前,留下了一個問題:“似那般衣衫襤褸,一食難求的乞兒,東京城內,有多少?” 順著劉承祐所指望去,可以在還算干整的街巷間,一眼便看出天子口中的“乞兒”,貧窮、饑餓、潦倒,幾個生動的字眼,仿佛掛在其頭頂。 待劉承祐在衛士的護衛下離去后,一名得幸隨從的開封府官吏方才大喘一口氣,疑惑地問侯益:“府君,陛下此言何意?” 侯益扶著欄桿,稍微扭了一下脖子,一邊思索,一邊嘀咕道:“天子這是讓老夫處置這些貧民??!” 聞言,下屬眼神一亮,立刻道:“這干賤民,不事生產,反而上京乞食,著實可惡。是否派人,將東京城內的這些人,全數趕出城去?” 聽其建議,侯益老眉一跳,生生忍住給這下屬一巴掌的沖動,怒色微閃,呵斥道:“糊涂!倘如此,你我就等著陛下的雷霆之怒吧!陛下那般愛民……” “卑職糊涂!”下屬只感脖子一涼,恍然大悟。 “那當如何處置?” 顯然,這個問題難住了侯益,揪著老須,好生琢磨了一會兒,方道:“派人,將城內這些‘乞兒’集中起來,年輕力壯的,給一頓吃食,送去埠頭、礦山勞作,至于婦孺老幼,暫且放些糧,接濟一二。至于之后……之后再說!” “如此,東京市內氣象,必然一新??!”下屬立刻拍著馬屁。 侯益老臉上卻沒什么得意之情,只是擺著頭,心中慨嘆,這開封府尹的位置,不好做啊。這老朽,已然琢磨著,要不要上表請辭了…… 淮陽王劉承勛這邊,聽從劉承祐的安排,進宮向太后李氏問安之后,方才回府。 一回王府,便直接問府中職吏:“太傅可在?” “在書齋!” 淮陽王府的書齋,是劉承勛平日里讀書的地方,劉承祐給他選的淮陽王太傅李崧正于其間手書。 劉承勛尋來,師徒二人對坐,立刻便將伴駕之時,所受的“委屈”向李崧訴來。 聞之,李崧則是另外一種態度,朝劉承勛勸導道:“陛下所言甚是,大王當知,陛下以少年之尊,維系大漢江山,著實不易,你身為皇弟,當體諒君兄!” “而況,陛下對大王嚴厲,言傳身教,這正是對你的看重啊……” 很快,又迎來李崧一番說教,大抵是習慣了,雖覺腦脹,但心情卻是好了不少。 “對了,另有一事,請教太傅?” “大王請直言?!?/br> 有些不好意思,又帶有少許遲疑,劉承勛對李崧道:“我進宮拜見母親,從她口中得知,欲給我選一王妃……” 第200章 新的時代 東京以西,十里郊外,道左楊柳低垂未深,綠芽初生,白絮飄飛,一場長亭送別的戲碼正在上演。 初春之際,雖有旭日和風,但身臨其境,于逢大變之后的楊邠而言卻是不免多了三分唏噓,三分凄迷,三分感慨,再加一分不舍。 著一身布衣,雖顯簡陋,但分外整潔,亦未有法具加身,比起一般的流放犯人,朝廷尚且給楊邠留了一分體面,當然,這是皇帝天子劉承祐給的“恩典”。 押送的差役足有八人,皆手執法杖,腰配長刀,肩背包裹或坐或立,散于道旁,未敢打擾親朋相送楊邠。 送別楊邠的人并不多,除了兩個兒子以及兩名不怕死的故吏之外,便是宰相王章了。 看著滄桑色種的楊邠,王章執一新折柳枝相贈,沉聲道:“楊兄,千尺之情,在此一別,關山路遠,務必珍重!” 所謂疾風知勁草,日久見人心,當此境遇,上有王章如此深情厚誼,楊邠也不免感慨,鄭重地接下:“老夫得此摯友,當無憾矣!” 王章的身形日漸清衢,比起久在囹圄的楊邠也好不到哪里去。注意到他并不健康的面態,楊邠也出言囑咐:“兄積病有年,也當善加將養,政事冗雜,嘔心瀝血,也切莫壞了身體?!?/br> 能夠覺察得到,即便落到如此境地,楊邠仍舊“關心”著朝政…… 聞其言有感,王章卻是灑然一笑,道:“楊兄卻是多慮了,而今朝中人才輩出,何勞我這老朽再施手腳,去朝之日亦不遠矣!” 聞其言,楊邠眉頭頓時便皺了些:“此言何意?而今朝中,能任事者,唯你與郭文仲,軍國大事,必有所擔當,萬不可意氣用事!” “前些日子,我已向天子乞骸骨,只是天子沒有答應?!蓖跽聟s是搖了搖頭,淡淡苦笑:“然,我這三司的位置,恐怕也是做不長久的?;蛟S來日,你我尚有再見之日,亦未可知……” 王章之言,感慨中帶有少許郁憤,說得露骨:“而今我去卻看開了,似我等前朝舊臣,還是莫于堂上尸位素餐,徒惹人忌憚。若識時務,急流勇退,或得安享晚年……” 相較于平日里的沉默寡言,此時的王章,顯然是把話放開了說了。見狀,楊邠也是一是無言,化為一聲嘆息。乍起一陣風,吹動灰白的須發,旭日之下封未涼,但心很冷。 “罷了!不提這些,徒添傷感。此去原州,兩千里之遙,道長且艱,一路平安!” 按照劉承祐之制,楊邠當流三千里,然而以東京為起點,北漢的疆域范圍,確是難以滿足,故退而求其次,以彰義軍節度下屬原州為目的地,那里已是大漢西陲最偏遠的地方。 王章又道:“原州雖則窮鄙,胡漢雜聚,然史匡懿鎮之多年,頗有威勢。我已使人去書一封,請他代為顧看,想必史使君,會給我一個面子?!?/br> “費心了!”楊邠提袖,重重一禮。 “父親,還是讓我攜家人,一同前往原州,侍奉膝下,以全孝心!”這個時候,長子楊廷侃忍不住出言道。 一番拳拳之情,卻引得楊邠震怒,唾液沫子直朝楊廷侃臉上噴:“你這逆子,當真欲使我楊家滅門嗎?” “父親何出此言?”楊廷侃嚇了一跳。 嗚咽之聲響起,卻是旁邊一婦人忍不住泣淚,頗為感傷,這是楊邠之妻,顯然是為異日的艱苦生活傷神。 楊邠聽得心煩,不由得呵斥:“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言辭十分嚴厲,雙目仍舊盯著楊廷侃,嚇得一邊的三子楊廷倚都不敢開口了。 “賢侄也是一番愛護之情,楊兄不必如此!”王章勸道。 楊廷侃依舊面露不解,見其中狀,楊邠緩了緩,方才以一種告誡的語氣對長子道:“我尚全此命,得以茍延殘喘,非天子仁厚,乃其有懼流言。我在原州,爾在東京,只需安分守己,足可保楊氏無虞。你可明白!” 迎著老父難得慈和的目光,楊廷侃雙目泛紅,下意識地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