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81節
有那么剎那的意外,又與王章對視上,從其目光中了什么,點著頭:“明白了!” 垂下頭,又拿起被他丟在地上的冊頁,細細研讀起上邊的“罪狀”,道:“也不需使王兄為難了,除謀逆事外,所列罪狀,我部應下了,供認不諱!” 楊邠這干脆的反應,讓王章再度沉默了,他平日本不是個健談的人,此景此景,更不知要多說什么了。 “只盼兄能應我一事!”楊邠說。 “請講!”王章點頭。 “楊某是在劫難逃了!我不懼死,唯念府中家小。若皇帝真念我開國之功,不作株連,我死之后,還請王兄照看三個子侄。我膝下三子,長子向來安分,三子平庸,我不慮之。唯獨二子廷偉,若有不肖之舉,勿需庇佑,免害了家門!” 楊邠敞開了托付后事,神情之間頭一次露出不舍,很快被隱去,繼續道:“若皇帝欲誅我楊氏一門,那么王兄萬不可求情,當善求自保!” 聽楊邠這番交待,王章有種心酸之感,神情動容,張了張嘴,只發出幾聲重重的咳嗽。緩了一會兒,化作一聲短短的嘆息:“我應下了!” 慢慢地轉過身體,盤腿坐于草席之上,楊邠似失去了所有精氣神一般,佝僂著身體,語氣無限蕭瑟:“楊兄去吧,從來小人難防,同我這個罪臣,不適合久談,勿落人口實!” …… 在王章復命之前,劉承祐這邊已然受到了王景崇打的小報告,對其“不務正業”,有些不滿。而聽著他對王章的中傷之言,劉承祐沒能壓制住怒火。 這個王景崇是把不錯的刀,但顯然,如不控制,容易忘乎所以。 劉承祐很是生硬地轉折了話題,表情淡漠而問:“在邢州的時候,楊邠曾給巨鹿郡王手書一封,誘其舉兵作亂,可曾查到送信之人?” 皇帝的目光分明平靜如水,然于此時王景崇而言,卻是那般恐怖,如芒刺背。當劉承祐提到送信人的時候,王景崇心頭驚駭到了極點,然過硬的心理素質讓他穩住了劇跳的心臟,聲音仿佛從嗓子里擠出來的一般,小心地回答道:“回陛下,臣有遣人調查,武德司亦在搜捕,想來很快便會有結果的!” 目光在王景崇身上停留著,觀察著他緊張的反應,待其越發局促之后,劉承祐方才淡淡地說道:“一個小人物罷了,無關痛癢,找不到,也就罷了!” “是!”心神漸穩,王景崇躬身應命。 埋頭的一瞬,冷汗還是不禁自額頭滲出,王景崇已然意識到,自己在邢州使的那點手段,并沒有瞞過天子。當然,他也并不是愚蠢地以為能完全瞞過劉承祐,有一個詞叫心知肚明,只是瞞多少是個很重要的問題,而天子如今的反應,讓王景崇心里沒底了。 沒有管王景崇復雜的心理活動,劉承祐繼續以平淡的語氣說道:“在楊邠案上,你前后奔波,出力甚多,朕都看在眼里。有功,必賞!” 劉承祐話,明顯意猶未盡,但言盡于此,效果也是達到了的。從王景崇千恩萬謝的動作中就能瞧出,他顯然領會到了皇帝的警告。 經過皇帝的敲打,王景崇踏出大殿之時,腳步都不禁蹣跚,在殿中的情景,讓他如臨深淵。 恰逢入宮覲見的王章,也無心思上前打個招呼,找幾句罵。急匆匆地出宮,他打算回府,讓劉承祐提到的那名送信人,徹底消失。從天子的態度看,無需他再作他用了,留著反而是個禍害…… 在殿中接見王章,對其復命,劉承祐表示意外。這才多長時間,對楊邠的審訊便有結果了。 “認罪伏法!這便是楊邠的態度?”劉承祐琢磨著王章的稟報。 “臣以條問楊邠,對所列罪狀,供認不諱,唯待陛下處置!”王章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眉毛稍微挑了下,翻開王章所呈認罪之書,好生想了想,忽地釋然,劉承祐意識到,自己終究有些小看了楊邠。 朝詔獄方向看了看,視線透過重重宮闈,似乎能瞧見那道孤處囚室的老邁背影。 “朕該如何處置呢?”劉承祐似在自語,又似在詢問。 王章嘴皮動了一下,求情之言卡在喉嚨,思及楊邠的托付,只拱手:“伏惟陛下圣裁!” 起身,背著手在殿中踱起了步子,緩慢的步調透露了少許劉承祐的遲疑。對楊邠,殺還是不殺,劉承祐此時仍有些無法下定決心。 站在殿門前,斟酌良久,劉承祐望著外邊明凈如藍的天空,輕聲道:“廢楊邠為庶人,流三千里,不復錄用,永不還朝!卿可代朕公示其罪,安安朝臣們的心,此事,就此為止!” 聽劉承祐的決定,王章一下子不禁松了口氣,望著劉承祐的背影,長拜道:“是!” 第197章 財計 就如當初楊邠下獄那般突然,此案的結束,也同樣意外,讓一直默默關注此事的大漢朝臣們措手不及。如此巨案,戛然而止,從始至終,針對于楊邠案,都沒有拿到臺面上來說,在天子的授意下,低調調查,突然處理,事情結果之后,方才發出了一份簡單而平淡的通報…… 這樣的過程與結果,讓大漢的朝臣們突然有些不適應,漢宮之中那個年輕的天子,權勢似乎有些重了,不知覺間,君權已然開始蓋過臣權了。 這樣的形勢下,本該有大臣牽頭,表示對天子不合規矩的做法表示抗議。以往,沖在前頭的,正是楊邠。 然而作為此次政治事件的主角,被拿下后,遍觀朝中文武,有此能力,有此影響的,竟然點不出一個人了。 郭威倒是有這個威望,不過這個武臣,已逐漸進化成為一個政治動物,老謀深算,看得清形勢,并不會就此事,去纓天子的鋒芒。王章因楊邠的下場,意志有些消沉。蘇禹珪,仍掛著宰相的職位,但已逐漸淡出權力中心。至于馮道、趙瑩等輩,沒這個影響。 而范質等政治新貴,且不說他們受劉承祐親自提拔,根基尚淺,還沒有那個資格向君權發起“挑戰”。 驀然之間,大漢王朝的權力,開始向君主集權邁進了一大步,就因為拿下了一個老臣??梢韵胍姷氖?,在接下來不短的一段時間內,朝廷中樞,不會出現皇帝的“反對者”,至少不會像楊邠那般流于表面。 而楊邠的倒臺,也注定不可能波瀾不興地度過,一場政治洗牌不可避免,而楊邠去朝之后留下的權力空白,勢必引起政治格局的大變動。 楊邠事件,并未以楊邠的入罪而告終,針對于“楊邠集團”的政治清洗,在劉承祐授意之下,緊接著從容展開。這是一個外強中干的政治集團,諸司六部的黨羽僅僅依附于楊邠,大樹一倒,藤蔓、枝葉,在面對天子的重拳出擊之時,毫無反抗能力,只能任由御史臺及武德司炮制。 上元節后的第一次大朝,朝臣是萬眾期待,劉承祐知道他們在期待什么,但是并沒有滿足他們。沒有就楊邠案做個正面的回應,更重要的,對于群臣們更關心的政事堂調整,也沒有做明確指示??傊?,突出一個圣心難測。 乾祐二年的多災多難已然過去,對乾祐三年的展望也在上元夜宴的時候發表了。故在大朝上,劉承祐是實實在在地議政,迅速進入“工作狀態”。 議題只有一個核心,錢。大漢的財政,經過兩年的拮據,到如今,勉強算是緩了一口氣。然而國家窮困的本質并沒有得到改善,自上而下,都過著苦巴巴的日子。 這樣的情況,根本無法供劉承祐實現他的宏圖大略,是故,必須得改變。自繼位起,耗費兩載時間,用以穩固皇權,梳理軍政之后,劉承祐終于能騰出手來,專心致力于發展國力,強國強軍。 關于財政,無非開源節流。在節流方面,劉承祐以身作則,提倡全國性的節儉,漢宮縮衣節食持續兩載,一切宮苑建造修繕,盡數停罷。朝廷之中,亦少無用靡費。 甚至于,劉承祐對朝臣的俸祿、絹糧有所削減,只是后來引起的怨念過大,且大部分中下層漢臣的日子,也確實艱苦,劉承祐方淺嘗輒止,沒有繼續對他的臣子們下手。 故大朝議政,討論重點,只在如何開源。而以如今大漢朝臣目光局限所在,大多數人,無非在稅賦之上動心思。對于這些人的意見,劉承祐基本無視。 在耶律德光滅晉的中浩劫之中,中原元氣大傷,漢興之后,又幾度戰亂,遠遠未到恢復的程度。雖然在朝廷秉施養民生息的政策下,大漢的子民過上了勉強安穩的日子。但對于大部分人,尤其是基層的農民來說,生計依舊貧苦。 漢廷的稅收,本就沉重,劉承祐繼位之初取消了不少苛捐雜稅,但對于王章牽頭制定的一系列吸民血汗的政策,可一直沒有改弦更張的意思。 負擔已然夠重,若是再行加稅增賦之政,劉承祐可以想見,必起民亂。而若加上各地素質堪憂的官員將吏,他們這些執行者,能導致什么樣的惡果,劉承祐也不敢保證。 故,縱使財政再艱難,朝廷也不當繼續壓榨農民。甚至于,劉承祐想到的,是適當地削減農民的負擔,而這只會加劇朝廷的財政壓力。 集思廣益,總有所得。度支判官薛居正等人,倒是提出了一些讓劉承祐滿意的辦法。核心只有一條,繼續在朝廷已有的稅入之上,挖掘潛力。 比如官營的鹽鐵,酒曲,這兩項本是朝廷財政收入的大項,他們建議,重立條制,深入規范,同時嚴厲打擊非法。 在鹽鐵、酒曲的基礎上,繼續擴大官營范圍,將茶、糖等項,盡數納入朝廷“統籌”管理經營。壟斷的,總是賺錢的。劉承祐心中僅有的遲疑,只是朝廷有沒有這個執行力…… 有人提議,繼續幣制的改革,新舊錢的淘換,中間可cao作的空間太大。 也有臣子將目光放到了商稅上,然而大漢的商業,并不算發達。劉承祐的想法是,養肥了再殺,非但沒有同意加征商稅,反而定下,貫徹落實此前減免規范關稅的政策。在之前,各地把朝廷政策當放屁的將吏太多了,也該著手整飭。 為國家財稅,群臣爭相諫言獻策,而身為三司的王章,卻出奇地,未發一言,未進一策。 還是在崇政殿,劉承祐喝了口熱茶,舒緩長時間議政的疲乏。將王章喚至御前,就朝上事問他:“國家貧瘠,財稅拮據,朕向為錢糧一道,焦頭爛額。崇元殿上,臣僚競相發言,以抒策略,王卿何故緘默不言?!?/br> “臣素愚鈍,不知通變,實無良策。且而今朝堂,人才濟濟,何需臣這冬烘老朽妄言!”王章的回答,讓劉承祐稍顯意外,總覺其,話里有話。 盯著冷硬著一張臉的王章,劉承祐心生不愉,被冒犯了的感覺,有些強烈。 “王卿何故菲薄,立國以來,財計大事,悉委于卿,能勞功苦,朕都看在眼里!”劉承祐輕言道,但語氣有些不咸不淡。 聞言,坐于案后,沉默了一會兒,王章忽地起身,步至殿中,拜道:“臣有一請,望陛下應允!” 見狀,劉承祐原以為王章又有什么財計方面的見地,卻沒料到,開口后,竟是辭官。 “臣病體纏身,久無良醫,愈發不濟,已無案牘勞形之力,未免耽誤國事,今上請致仕……”王章平靜地說道。 一句話,劉承祐微訥,打量著王章的目光,逐漸深邃。 第198章 解綁的武德司 “王卿何竟欲棄朕而去?”面對王章的請辭,劉承祐臉上浮現“不解”,情緒稍外露。 腦子則快速地轉動著,王章這番舉動背后的原因與目的,并不難猜,大抵不過楊邠之事。然而,真正讓劉承祐疑惑的是,王章與楊邠的關系,當真好到那個程度? 只怕不盡然! 王章的態度中有些不卑不亢,只是拱著手,cao著蒼老的聲音,緩緩道來:“臣年老體弱,陛下也是知道的,近來實感力不從心。而今大漢,朝局平穩,地方安寧,陛下英明神武,有諸俊杰輔弼,卻是不需老臣這德行淺薄之人,再僭居高位!” 聞其言,劉承祐腦筋只稍微一轉彎,意有所指地問道:“王卿何故如此心灰意懶?是不是朕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陛下言重了!”王章長嘆一聲,搖著頭,語氣卻十分堅定:“實在是老臣病體纏身,而又德不副位,深感惶恐!如今,只欲還鄉,置些田畝,含飴弄孫,以享天倫,還望陛下成全!” 見狀,劉承祐語氣同樣堅定,道:“朕不同意!國家財計,離不開王卿,朕必行奪情之舉!” 皇帝這樣的態度,讓王章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劉承祐,然而并不能從年輕的皇帝臉上看出什么,畢竟劉承祐滿臉的“真情”流露。 迎著王章的目光,許是自覺強人所難了,劉承祐想了想,又補充道:“王卿身體不豫,朕這便遣太醫出宮,長住府上,以備療養。公務煩累,卿自可減少勞形勞心之事,交與僚佐??傊?,朕還需時時咨詢王卿,卿又何忍棄君國?”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大膽地,與劉承祐對視了一會兒,王章平靜的面龐間流露出一絲無奈,只得應道:“臣遵命!” 頓了一下,王章又道:“臣終究老邁昏聵,能干不足,長居三司,非朝廷之福。還請陛下,早作打算!” 劉承祐輕輕地“哦”了一聲,明白王章的意思。左手撐在御案上,考慮其意見,琢磨了一會兒,淡淡發問:“王卿以為,朝中何人能佐命三司?” 聞問,王章認真了想了想,注意著天子的眼色,沉聲道:“度支判官薛居正,可堪重任!” 劉承祐的腦子里,立刻就浮現出了一個氣度出眾、涵養過人中年官員的形象。不假思索,劉承祐直接拍板:“朕知此人,學識廣博,王卿所薦,更當不錯。就如此,朕以其為三司副使!” 此番君臣相對的情景,若是刨除那些不為人知的場外因素,傳揚出去,倒也不失為一番佳話。然而,事實往往與常人表面所見,大相徑庭。 待王章退下之后,劉承祐立刻變了一張臉,有些陰沉。 王章,劉承祐遲早會換掉,在楊邠下臺就有所考量的,但絕不是現在。楊邠剛倒,王章若是再被踢出朝廷,不管是不是其主動請辭,都是另外一場政治風波,劉承祐心里門清。 故王章在這么個時機,來這么一出,劉承祐不滿意,很不滿意。 為什么要和楊邠學,過去兩年在朝中的作風,可是甚得君心。劉承祐稍感疑惑,或許,還是他對“兔死狐悲”這個詞,感觸不深。 …… 帶著一個并不美妙的心情,劉承祐接見表兄李少游,聽取他的工作匯報。這段時間,針對于朝廷中楊邠黨羽的清洗,武德司上下是賣了大力氣,調查取證,羅織罪名,乃至批捕下獄。 武德司成立快兩年的時間了,其間身為武德使的李少游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向劉承祐請示過,而今,終于在楊邠案上,開了個口子,予以武德司緝捕之權。 從古至今,哪有特務機構,不享捕問之權的道理。 當然,釋放一頭餓狼的獠牙,劉承祐并沒有忘記給予限制。武德司的批捕權限,僅限于五品以下官員,各級探事,所擁權限亦分等級,并且僅有捕問之權,最終還將案宗,移交刑部處置。 同時,針對于軍隊,未有君命,絕不允許妄動!沒辦法,而今這個時代,還是文臣好欺負些…… 而在這段時間,劉承祐的表兄顯得十分有干勁,辦事果斷,效率極高。 簡單地翻了翻李少游呈報的卷宗,顯得漫不經心地,足數十人,許多人劉承祐都沒有印象,甚至名字都沒有聽過,但是,該問罪處置的,斷無幸免的可能。政治上從不少妥協,但在此事上,并不需要劉承祐任何妥協。 浮光掠影般瀏覽而過,劉承祐直接放下,混不在意,并對李少游與武德司的表現,表示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