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73節
見狀,折小娘玉容一緊,秀眉一蹙,緊跟著驅馬尾隨。引得高懷德與趙延進,慌張張地帶著人急奔護衛。 事實上,村野一行,劉承祐心里要說沒有觸動,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地方百姓之貧苦,他這個皇帝與朝廷,也是有一部分“功勞”的。 兩年以來,雖則廢除了一些不合理的稅收,但基本都是些苛捐雜稅,公支攤派,但在正稅方面,是一錢一糧不能少的。并且,在這方面,朝廷的監督并不得力,雖則外臺監察系統劉承祐正在費力重建之中,但是這需要一個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地方官員表現如何,中央根本控制不住。 事實上,劉承祐上臺以來,最讓他不爽的與不適的,不是對軍隊的小心翼翼,不是元臣故舊的傲上恃權,更不是國家的窮苦拮據。而是一直以來,政策的實施與執行,這是個老大難的問題。 京畿,朝堂,軍隊,已然基本被他穩定掌控住了。但是,京畿之外呢?每有政策,往往令出東京,波及近畿,然后再遠就難得到及時的反饋了。 每思及此,便使劉承祐心中充滿一種洶涌的緊迫感與危機感,對于這個國家,他這個皇帝,在掌控力度,實在是太薄弱了。即便,這是自后梁以來,所有中原君主與政權都要面對的問題。 這也是劉承祐費大力氣、重心思,重建制度,重定典儀,舉拔人才的原因,只是因為時間不夠長,成效還未顯現出來罷了。 如今,歸中央直接控制的州鎮并不算少,東西兩畿及一大半中原地區,大部分關中地區,以及河陽、河中地區。但僅以這些理地盤,供養偌大的東京官僚、軍隊,是很艱難的,絕對缺不了地方州鎮的支持。 兩年以來,山南、京東,河東,乃至河北的方鎮,往東京進貢的財稅并不算少。以魏博為例,除了在兩年前以討滅杜重威,各州損害嚴重之故,朝廷蠲免其稅賦之外,此后再沒有此等事。 劉承祐上位之后,即便魏博遭受災害最嚴重的時候,劉承祐也只是下詔大名府,救濟災民,削減貢資??傊?,一個中心思想,可降,可減,就是不能免。按照繼位之初的詔制,即便州府僅得一個銅子的稅收,也得掰成兩半,供給東京。 當然,如此做法,會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比如他這個皇帝的風評,州鎮是否心服,地方財稅不透明,百姓以此遭受剝削,民怨,民亂等等問題。 但是,一切都比不過每歲兩次,輸送往東京的錢糧,來得實在。雖說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就目下而言,天下百姓,并不是撐載大漢這艘船的水,東京的軍隊、官僚、士民才是,他們才是劉承祐這個舵手劈波斬浪前行的根本。 水或有沸騰之時,但只要緩過勁兒,總有平息的一天,從那莊內的愚民表現就可知。而況,大漢最難喘過氣的那段艱難時光,已然度過。接下來,還有什么能打倒劉承祐。 他所面臨的問題,是如何平天下,如何治天下,如何安天下。從定下“先南后北”的戰略開始,他便已然走上了這條會越走越寬的路。 迎著凜冽寒風,疾馳數里方止,劇烈運動之后,使得劉承祐身體發熱,火氣逼汗。 緊跟著的折小娘也是吁吁喘氣,小臉通紅,不過喘息地很均勻。 劉承祐的精神顯得有些振奮,盯著折娘子的臉蛋瞧,強勢的目光,看得賢妃娘子有些局促而羞澀地別過了頭…… 第179章 再見郭榮 喘氣的功夫,高懷德帶著人趕了上來,以十分高效的速度將帝、妃二人圍在中間,又迅速地轉變成一個護衛的防御陣型。 高懷德驅馬上前,面不紅,氣不喘,不過語氣甚急,朝劉承祐道:“陛下,萬不可再行此輕慢之事,倘有差池,末將等萬死難贖其罪!” 趙延進跟上來,也是同樣忠心護主的表情。見二人這副耿耿之態,劉承祐顏色收斂,朝二者肅容道:“朕一時孟浪忘情,還請擔待!” 聞言,高、趙二人,神色這才緩和。但見皇帝虛心明諫的反應,形容之間又不禁流露出少許不好意思。 “回御營吧!”恢復了平日沈肅的樣態,劉承祐一招手吩咐,在三百鐵騎的護衛之下,慢慢地朝著內黃縣城而去。 途間,數騎趟風而來,看其裝扮以及背上插著的色旗,乃隨行的傳令侯騎。 經過盤查,得以近前,不待其開口,劉承祐直接問道:“何事?” “回陛下,鎮寧軍節度使郭使君,北上求見,正在行在等候!”侯騎答道。 得知郭榮來謁,意外之色只在劉承祐臉上輕掠而過,隨即不再耽擱,下令加速返回。 如前,御營搭在內黃縣城之左,倚著一片民舍,陣盤嚴謹,有軍士看護著縣令親自帶領衙役、民夫往營內押運補給。 劉承祐率人歸來之時,正見營門口,恭候著的幾道人影,居其中,最顯眼的便是郭榮了。頭頂短幞,一身看起來比較陳舊的袍服,身材不夠高大,形容嚴肅地佇立在寒風中,卻顯英姿。 足足兩年未見了,不過一直以來,劉承祐與郭榮都有奏章、書信之往來。近前,飛跨下馬,劉承祐熱情地走向迎上來拜見的郭榮,笑容在臉上綻放,十分親切地按其手,撫其背,與之寒暄著:“有勞郭卿久等!兩載未見,朕甚想念,郭卿風采依舊??!” “臣郭榮,拜見陛下!”雖然被劉承祐托著,郭榮仍舊保持著禮節。 見劉承祐有如從前,甚至更加親善的態度,郭榮神情也微微放松了些,向他道:“兩載未見,陛下已君臨天下,威儀更盛,如冬日之陽,令臣敬畏!” 劉承祐聞言即笑,掃了眼跟在郭榮拜倒的兩名英武年輕將校,他還有印象,當年平鄴都之時見到過,叫潘美與馬仁瑀。 收回目光,劉承祐招呼郭榮等人:“此間風大氣寒,隨朕還營敘談!” “是!” 空間寬大而擺設簡單的御營內,濟濟一堂,內黃縣令及數名屬下職官終于得見君顏。 在前半日內,認真準備迎駕事宜,只得了楊邠與李濤的接見撫察。而得知劉承祐,竟然親自去巡察鄉里之后,心頭更生憂慮。 有所耳聞,去歲天子西巡之時,可處置了一大批地方官吏,生恐此番自己被拿來樹立典型。天子“愛民重農”的名聲,在長達兩年的時間內,宣傳效果還是不錯的。自知其事,對于內黃轄下黎庶的生存情況,縣令心中有底。 若是讓劉承祐看到某些惡劣的情況,以之法辦樹威,自己雖是臨清王提拔的故舊,但縣令也不認為高行周愿意為保自己對抗天子。那除了是皇帝,還是女婿。 不過,劉承祐一張嘴,便給內黃縣令吃了顆定心丸:“朕親察村野,生民雖苦,卻飽含冀望,內黃縣安民治政尚可,當再接再厲!” 已經四十余歲的內黃縣令,頓時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長拜倒地,大贊陛下圣明。松了口氣的同時,也老實地退下,繼續為行在增補供給去了。 “陛下不避風寒,親巡北境,俯察民情,是圣君之象??!”御帳溫暖的環境,使得郭榮原本有些蒼白的臉漸漸恢復了紅潤,張口便向劉承祐感慨著。 類似的恭維之語,劉承祐聽得已然不少,但從郭榮的嘴里說出來,就是讓他心情愉悅。 揚揚手,表示謙虛,劉承祐做出一副哀民生之多艱的表情,動情道:“河北近兩年來多災多難,百萬子民艱苦度日,朕時覺自身德行淺薄,方至于此。深處宮室,長坐立難安,輾轉難眠,故有此行!” 說著,劉承祐將話題引向郭榮,以一種感慨加贊賞的語氣道:“澶州當大河要沖,乃拱衛東京之重鎮,郭卿在任兩年,便使境內肅然,匪盜禁絕,秕亂不興。政通人和,可稱上佳! 朕此番北巡,原無意過境,非不滿于郭卿,而是將澶州托付于郭卿,朕放心。朕確信,郭卿在鎮,足可使上下相安?!?/br> 劉承祐這番姿態做得十足,以國士待之,并給郭榮一個“免檢”資質。 如此恩遇,哪怕以郭榮平日的嚴謹沈肅,也不禁動容,起身長拜,感激不已。如此一來,經久未見的那種疏離感,也自然地消散不少。 大概是情緒亢奮而激動,郭榮不禁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劉承祐目光一掃,在郭榮那明顯因勤政而蒼老了幾分的面容間停留了一下,徑直起身,將身上穿著的那件夾襖脫下,披在有點錯愕的郭榮身上。 沒有多言語,堅決的動作,使得郭榮更是感動不已。劉承祐不知似郭榮這樣的人,能否真正收服,但是,他已然將他所能想到的收買人心的手段都用上了。至于更多的,劉承祐并不多苛求,也不需要。 不過,在后來,郭榮方知,劉承祐賞賜的夾襖,是皇后符氏親手縫制的。至于是誰透露的,就有些講究了。 樞密副使王峻也在帳中,但見劉承祐與郭榮當著眾人面,一副君臣相知相宜的場景,心中生起了些許別扭。 天子對郭家有些太過看重了,讓他難免嫉妒的心理。郭威為樞相,郭榮為重鎮節度,又為皇帝親信,郭家又有李重進、張永德之類的后輩、故將,頗受重用…… 王峻想到了自家事,此前想要提拔一下宗族后生,都找不到一個可堪大用的人?;叵氲皆跇忻茉褐?,屢有爭權之舉,卻總為郭威輕描淡寫之間壓制,王峻心頭的酸意更重了。 當夜,劉承祐拉著郭榮徹夜而談,將南征戰略和盤托出,咨其想法。郭榮聞之,興致勃勃,積極地與劉承祐討論。 其后,劉承祐又把折小娘子“趕”去別帳,自與郭榮同榻而眠。對郭榮的榮寵,由此可知。 翌日,郭榮帶著一種澎湃的心情,辭拜以歸任上。 而劉承祐則下令,簡單收拾,拔營起行,繼續向鄴都元城前進。 雖然顯得有些拖沓,但劉承祐此番北巡之旅,行程未半。鄴都那邊,留守臨清王高行周,也早早地做好了迎駕事宜。 第180章 過鄴都 馬蹄勻速踩過披著白霜的雜草,騎在馬上,前行間,郭榮的身形微微顛簸晃動。身邊只數騎相隨,作為鎮寧軍使,一鎮節度,郭榮的出行排場就如他的穿著一般,很是簡單。 “除了當初災情緩解之際,屬下可從來沒有見過使君心情如此這般愉悅!”樣貌英俊的潘美驅馬跟在其側,笑著對郭榮道。 “唔?”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頰,郭榮微笑著問道:“仲詢也能看出我的心情了?” 潘美點頭道:“溢于言表!” 舒了一口白汽,郭榮恢復了威嚴之色,說:“仲詢且說說,我喜從何來?” “使君難道欲以此考我?”潘美頓時應道:“我雖然見識鄙陋,面君之際,卻也能看出,天子對使君的親信看重,那是引為心腹股肱之臣??!” 瞥了潘美一眼,郭榮面上并沒有多少意外之色,只是眼神輕忽地閃了下,以一種莫名的情緒道了句:“榮寵之甚,令人惶恐,我與郭氏何以為報啊……” 郭榮的聲音很低,潘美沒有聽得太清楚,不由投以疑惑的眼神。 郭榮似有思慮,又看向另外一側面龐間尚流露出稚嫩之色的馬仁瑀,少年表情嚴肅,似在學平日的他,不過耳朵豎起,聽得認真。 潘美與馬仁瑀都是兩年前郭榮被外放澶州之時,投奔從軍,為郭榮慧眼所察,發掘于軍中,收在帳下,以為親信。潘美年紀比郭榮小個幾歲,但為人沉穩有度,有主見,辦事極有條理,跟著郭榮的時間漸長,凡事也多有不俗的見解。 至于馬仁瑀,年紀則更小,追隨郭榮的時候還不滿十五歲,個性豪邁,厭學好武。不過悍將之資已顯,經過兩年的成長,膂力大增,十分驚人。 郭榮對這二人,很是看重,常帶在身邊,悉心培養。 把著韁繩輕打在馬頸,郭榮想了想,對二人說道:“你們跟在我身邊已有兩年,澶州雖為大河重鎮,然處大漢腹地,天下雖則破碎,以如今漸寧之國勢,卻實無多少用武之地。仲詢素有智略,仁瑀勇武過人,皆當世俊杰,再跟在我身邊,只恐耽誤了你們。我意舉薦你們至東京禁軍為將校,謀個出身,建立功名……” 郭榮言罷,馬仁瑀當即便急了,臉漲得通紅,大聲問:“使君這是欲趕我二人走?我二人若有過錯,還請使君明言,必改之。還請使君收回成命?!?/br> 馬仁瑀與潘美,都是早為郭榮的能力、氣度所折服,對其突出此言,都是有些不解。 相較于馬仁瑀的直白,潘美要冷靜些,皺著眉想了想,道:“使君莫非另有考量?還是與此番面圣有關?” 看著凝神思慮的潘美,郭榮對其機謹不由暗贊,卻無意做過多的解釋。不管如何,為二人謀個晉身,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見郭榮不肯言明,潘美又道:“我二人如今就是使君帳下一走卒,不名一文,縱使到了東京,恐怕也難有出頭之日。如欲建功立業,只怕還不如跟在你身邊,賺剿匪擊賊、保境安民之功!” “正是!仲詢兄說得是極!”馬仁瑀趕忙附和道。 顯然,潘美與馬仁瑀都不想離開郭榮這個恩主。 對潘美的考慮,郭榮直接擺擺手,道:“我父乃樞密院主官,權掌軍機,我去信一封,請照看,難道還怕安排不好你們這兩小子?” 說道這兒的時候,郭榮面額間不禁浮現出了少許的沉凝,似乎有所顧慮。 潘美與馬仁瑀張口還欲言語,被郭榮抬手止住,嚴肅地道:“我意已決,二人勿再作推搪之語。再者,昨夜我已于天子面前舉薦你們,陛下亦允之。難道你們欲力辭,讓我犯欺君之罪?” “這……” 郭榮這么一說,潘美與馬仁瑀對視啞口,面露不舍,卻是不敢再多言了。 人無近憂,必有遠慮。郭榮自是個十分聰明人,平日間與其父郭威的書信往來之間,也有對郭家的探討。他父子二人,一內一外,掌重權,備受榮寵,外臣之中,聲勢顯赫,莫過于其者,已為人所議論。 正因于此,他父子二人卻是不約而同地,想要低調小心。此番面圣,看得出來,劉承祐對他的態度沒有多少變化,甚至親厚更甚于從前。但是,這并不能掩飾劉承祐那“親善”表象下,越加深厚的城府,越加不可捉摸。 昨夜與天子秉燭常談,暢聊軍政,劉承祐輕描淡寫之間,無意中展現出的自信強勢與不容置疑,那種強烈至吞吐天地的野望,而今回憶起,仍舊歷歷在目。 當初辭別之時尚且呼之為殿下,再見之日,已成陛下。這,大概是前后最大的區別了。 …… 過鄴都,入元城。 這是劉承祐北巡以來,第一個進入的城池。鄴都留守高行周率屬下文武齊迎,劉承祐這回沒有拒絕,稍擺排場,畢竟北來,顯示他皇帝的存在感,也是政治目標之一。在鄴都這樣的重要城池,刷存在感的效果會大得多。 為表對老岳父的信任與榮寵,劉承祐邀之共乘御輦,一同進城。高行周以尊卑有別,力陳辭以拒絕,但耐不住天子的強硬,感動感激之間,恭敬而上鸞駕。 在簡單修繕過的鄴宮之中,劉承祐接見文武將吏,察問軍政,關注民生,又當眾發表了一番以“為政之道與為君之道”為中心思想的言論,激勵上下,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又下詔,找了一批涵蓋鄴都百業的百姓入宮,親自接見,溫言問對民情生活,使之盡陳問題難處,用以作為他今后施政的參考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