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72節
在趙延進酒意淺薄的臉上停留了一下,慕容延釗表情一肅,音調上揚,喚道:“趙延進、趙匡胤!” “在!”被點名的兩個人立刻腰板堅挺,高聲回應。 “你二人陪同本都前往津頭,滑州官府已然準備好了浮梁,需要巡察一番,以備明日渡河,不能出紕漏!”慕容延釗吩咐著。 “夜已深,你們輪班巡視諸營,加強警惕,不得疏忽!御營那邊,輪值不得延誤,失期者斬!”又朝剩下的高懷德等人命令。 “是!”一干青年將校齊聲應命,神情十分肅重,在慕容延釗面前,還沒人敢端架子。 都不是蠢人,他們雖則為皇帝看重,但心里還是多少有些數的,眼前之人,可是天子真正的心腹將臣,潛龍之時便派人延請出仕的。 慕容延釗轉身離去,趙延進與趙匡胤,立刻拾起兜鍪戴在頭上,挎著鋼刀,便跟了出去。別看趙延進平日里話,稍顯輕浮,但正經起來的時候,干練之風立顯,舉止得體,就仿佛當初劉承祐第一次見此人之時,一眼便看上了他。 對于帳中的這些青年將校,慕容延釗心中也是很滿意的,對劉承祐看人的眼光,也是分外感慨。這些人中,可都是很有潛力的將帥之才。 慕容延釗前番奉命回京掌軍,除了應有加官升職,嘉獎恩賞之外,更表看重的是,將之召入進宮,與之深談。托以腹心之謀,將南征戰略征詢他的意見,又對未來禁軍的發展與其交流想法,其中有一點,便是針對性地提拔有潛力的青年將校。 此番出巡,將高懷德等人帶上,劉承祐便朝慕容延釗叮囑過,讓他行進之間,對這些人多加提點。 行營的情況,有慕容延釗總領,足夠讓劉承祐放心。御營這邊,劉承祐與郭從義等滑州職吏,簡單地進行一場飲宴會談之后,已然告歇。 御帳中掛著一張河北輿圖,已經是張相對詳細的地圖了,河北諸州城池、主道、山川、林野,尤其是南易水一線,更是標記了其間的兵力部署、城防等重要軍情信息。北巡才起了個頭,劉承祐人雖然還未過河,但他的心思早就飄到北邊去了。 御前,一名渾身上下釋放著樸實無華氣息的禁軍低級軍官,簡單地將高懷德等將校聚會的情況上報,其一言一行,都有記錄。 “朕知道了!退下吧!”劉承祐輕點著頭,朝張德鈞示意了下:“賞!” “謝陛下!” 聞其報,劉承祐的關注點,偏到了趙匡胤的交際能力上,屬實不錯。不過,并沒有表現出更多的猜忌,軍中人緣好的將領并不少,劉承祐也不可能讓所有臣子都成為孤臣,只是礙于“宋太祖”的威名,稍微多關注了些罷了。 駐足盯著輿圖一看,便是一刻多鐘,直到折小娘親親自端著盆冒著熱汽的水進帳,劉承祐方才回過神。 “官家,時辰已晚,該歇息了!”折小娘睜著靈動的雙眼看著劉承祐,輕聲道。 看著折家小娘子,熱汽在她秀麗的面容前裊裊升起,劉承祐心中沒來由的有些觸動,道:“那就歇了吧?!?/br> 這小娘頓時露出了點喜悅的笑容。 帳間內侍拾掇著輿圖之時,劉承祐正坐在只簡單鋪了層軟褥的行軍榻側,褪去鞋襪,踩在盆中。折小娘則捋起袖子,跪于其側,親自替劉承祐搓拭著。 冬季臨睡前泡個腳,個中滋味,分外舒爽。再加有美人相伴,劉承祐直感疲乏盡釋。折家娘子伺候人的手藝,當然算不得上佳,但是,貴在那份心意。讓一巾幗虎女,屈身下侍,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劉承祐心中還是新生感慨。 微閉目,劉承祐隨和地同折小娘閑談著,言及不需她如此親侍,但為其所拒絕,并且仰著玉頰,格外認真對劉承祐說,受皇后所托,不敢怠慢。 這個時候的折小娘,在劉承祐眼里,比以往的英姿颯爽,更加讓他心動…… 劉承祐原本動了也給折小娘洗洗腳的念頭,不過轉念便放棄了,畢竟,這等待遇,這等恩典,是大符都還沒享受過的。 當然,在此寒夜,劉承祐是與折小娘同榻而眠的,美嬌娘親承恩露,此前只被稍加開墾,此番劉承祐對之進行了一番深耕細作…… 結實的身子,細膩的,飽滿的,圓潤的,修長的…… 都帶著匠人精神,認真感受,認真體會。 翌日清晨,劉承祐在稍顯疲憊的狀態中,下令開拔,在滑州文武的恭送下,繼續北巡。 渡河籌備妥當,僅耗費了一個多時辰,三千多人,包括騾馬車仗,便順利地渡完。 過了河,踏上黃河北岸的土地,此次北巡才算真正開始。 大河兩岸,厲來是國家膏腴之地,文化繁榮,經濟發達,尤以鄴都一域最為突出。在由亂變治的過程中,恢復速度是很快的。 這是將近兩年以后,劉承祐再度踏上河北的土地,比起當初隨軍討逆,此番心態又有所不同,最大的差別,乃是他此番是以主人的身份而來,視察他的領土。 未再求快,在通往鄴都的路上,劉承祐不時停下察看鄉野,問詢民情。與當初的印象相比,最直觀的感受便是,秩序的恢復。 第177章 躬身入村野 北渡之后,御駕轉道東北向,順著永濟渠南段,朝鄴都所在的大名府行進,直到入境,駐停內黃縣。 內黃地處冀兗交界處,在大名府西南,從地圖上看,有點虛懸于外的感覺??v其歷史沿革,有點“多災多難”的意思,屢遭廢置,所屬也在魏、相二州之間輪轉,還是所處位置不那么“清晰”。 不過一直以來的是,內黃都是一片豐沃之土,全境平原,農業發達。 在前幾年的戰亂中,內黃各方面也遭到的極大的破壞,杜重威被平滅之后,高行周受朝廷命,重建秩序,在劉承祐繼位的這近兩年的時間內,也逐漸恢復,流民還家,匪盜禁絕。 不過這兩年河北災害不斷,波及甚廣,內黃也免不了受其影響,劉承祐雖有蠲減的政策降下,但落到地方,落到基層的黎庶身上,也只是揚湯止沸,即便主一方軍政者是高行周。 得知御駕過境,內黃這邊,縣令及屬吏是早早地便做好了迎駕事宜。劉承祐仍然記得,去年西巡洛陽之時,一路所過,地方官員將吏,大多我行我素,不怎么把他這個皇帝放在心上,逼得劉承祐下狠手,處置了一大批官員。與之相比,此番就是最大的區別,不管如今的朝廷對地方的掌控力度有多薄弱,但威嚴明顯在加強中。 讓隨行的宰相楊邠前去應付內黃的職吏,劉承祐自脫離大隊,在高懷德與趙延進領軍護衛下,直撲內黃鄉里。 “陛下如欲察問民生,喚些農民前來問話便是,何必躬身而往。這終究在方鎮,不是畿內,陛下身系天下,當社稷之重,如此脫離大軍,御前護衛力量薄弱,還是太危險了。倘有惡逆之人,心懷叵測……”策馬緊隨劉承祐之側,趙延進忍不住多嘴朝他進諫道。 隨行護衛的,僅有三百騎,雖則裝備精良,戰力強悍,但僅以人數而觀,確是薄弱了。 劉承祐還未表態,旁邊的高懷德聽到了,頓時面露不快。在魏博的地界,縱有居心叵測之徒,能聚兵而攻,對劉承祐的安危造成威脅的,只有駐守鄴都的高行周有那個能力與實力了。 高懷德想到這層,趙延進或是無心之言,于他而言,卻是有些刺耳。 哪怕平日關系不錯,高懷德語氣也格外發沖,表情嚴肅,針對著趙延進說道:“王土之內,若有賊子膽敢犯上謀亂,臣必拼死衛護!” 高懷德的怒氣讓趙延進微微發愣,不明所以,劉承祐注意到大舅子那張冷臉,目光一閃,以他愈加剔透的心思,只轉念一想,便明白過來。 “朕繼位以來,致力于太平天下,寬刑簡政,剿匪擊盜,制暴戡亂。自認對河北子民,雖加恩未厚,但也多有德澤。若還有人生不臣之心,興逆亂之舉,那么不是彼輩不可救藥,便是朕所作所為仍有不足之處,需自省以圖善改……”劉承祐又開始日常的冠冕堂皇。 話一出,頓時引得高、趙二人恭維嘆服,雖然從表情上看,并不是特別感動就是了。倒是隨侍在側的折小娘,望著劉承祐那散發著自信神采的側頰,兩眼稍彎,淺笑道:“官家有此胸襟,是天下之福?!?/br> 劉承祐瞥了大舅哥一眼,指著以嚴密護衛陣勢,圍繞在四周的禁軍,滿臉輕松,將聲音刻意提高:“殿前軍乃禁軍精銳選拔,鐵騎軍乃殿前司骨干,而隨駕眾軍則是鐵騎軍中的菁英壯士。在朕眼中,天下精銳莫過于此,以一當五不是問題,有此虎賁相護,有良將相隨,難道還護不住朕嗎?” 這一回,周遭聞其言的將士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劉承祐歷來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展示風采,邀買人心的機會。且越來越順暢,越來越自然,想當初,他偶爾還會面熱,還會回憶思量自己說法是否有不當之處。 現在,則不需要了,一則他的功夫慢慢練得登堂入室了,二則身份的加持權威的提升足以讓別人忽略一些細節。 就在內黃近郊,隨機選了個村莊,大片的農田,平鋪在原野上,顯然是經過官府重新厘定劃分的。冬季的田畝,一片蕭索,田面仿佛凝了一層輕霜,未經過規整的土壤只剩下一片狼藉,田埂各處,尚且殘留著少許幾乎腐爛的秸稈。 騎士輕馳而來,打破的村莊的寧靜,在莊民驚懼的目光中,高懷德安排人把住各處道口,嚴禁出入,又親自帶人,將外圍一所村舍包圍,請出主人家,將里外檢查一番,確認無異狀之后,劉承祐方姍姍來遲。 為策安全,該擾民,還是得擾。 黃土壘就的土墻內,竹木屋舍四五間,籬笆之側種著幾排菘菜,長連的雞籠里三兩只土雞碎碎地叫著,拴在院角的守戶犬不停地朝闖入農戶的禁軍衛士咆哮著,還是在一名年歲不大的農家少女安撫下,方才嗚咽地止住吠聲。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河北農家,八口之家,三代俱在。主人是個老漢,看不出年齡,身形消瘦,皮膚粗糙。 劉承祐前一次這般深入鄉野,察問民情,還是當年在恒州的時候。 在劉承祐踏入農家小院之時,一家子埋頭跪地,瑟縮在一起,顫抖的身體盡顯驚懼之情,話都不敢說。 隨意地擺出兩個馬扎,與折小娘坐定之后,劉承祐看著穿著簡陋的一家子農戶,伸手:“平身!” 老農聞言,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張德鈞注意到了,立刻發聲,有點客氣地提醒道:“陛下讓你們站起來回話?!?/br> 面面相覷,仍舊不敢動彈,見狀,劉承祐示意了下,張德鈞親自上前將之扶起。老農舉動盡顯局促,再沒有見識,也能感受到坐在面前男女身上的貴氣,而況有那么多“兇惡”的大兵護衛,腿肚子都在打顫,不敢抬頭。 “老丈年歲幾何?”劉承祐語氣溫和地問。 老農支支吾吾,經過張德鈞的翻譯之后,才明白眼前的貴人是在問自己的年紀。 這才給了一個很明確的回答,不知道自己年歲,更不知自己生于何年。 劉承祐又問其是否當地人,說是從相州那邊遷來的。 直接對話,劉承祐改不了文縐縐的范兒,老農又一口鄉音,溝通著實有些費勁。不過磕磕絆絆的,還是將老農一家子的情況了解清楚了。 也不是相州人,具體也不知多少年前從河東逃難至相州湯陰,從其模糊的描述,劉承祐猜測大概是石敬瑭起兵期間。 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早年參軍,其后杳無音信,估計是不知道死在哪里,哪場戰事,留。二兒子當年被抓為壯丁,有幸活命,瘸腿而歸,娶了個農婦。三兒子成婚數年,目前在當兵。小兒子才剛長成,在家種地,很勤快,世道漸安,正準備攢錢糧討個媳婦。 有兩個孫子,一個孫女,年紀都還不大,卻也能幫忙農活。 契丹軍北撤之時過相州,燒殺jianyin,舉家逃奔山林,大漢建立后,招撫流民,隨波逐流至內黃。 官府分了五十畝地,就此安家,又自墾荒幾十畝,以災害之故,收成不是很好。稅收也不輕,田里為數不多的產出,大都被官府征收了,所剩余糧,精打細算,過冬都難,若再準備冬種春耕,就更難了…… 這,就是一家,生活貧苦,地地道道的愚民。 第178章 頭腦清醒的乾祐帝 劉承祐又問了些朝廷政策上的問題,結果嘛,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內。他此前所降惠民政策,基本上,都沒有落實下來。官府不作為是一方面,官府無力作為也是一方面。 很快,劉承祐便結束了與老農滯澀而艱難的對話,該了解的,想要了解的也都差不多了。又往村莊內多走了幾戶,察問之下,此間百姓也都是差不多的情況,甚至這村左農家,還是勉強“富?!敝?,畢竟家里勞動力還算充足。 在民生的恢復上,劉承祐除了從宏觀大局方面定下些積極政策之外,并不能做太細致有效的事情,更多的,還得靠民間長時間的自我調節。 但是,休養生息,無為而治,放任自流,也是不可能的。劉承祐繼位以來所做的一切,相較于安民養戶,更確切的說法是鞏固他的地位,樹立他的權威,借以維護對他所承繼的大漢江山的統治。 這是最根本、最核心的事情。愛民之心或有,但就目前為止,劉承祐的“惠民”政策,更多的還是種表面功夫,向全天下表示一種態度。 據莊民所言,側面而觀,內黃的地方官做得還不錯,據說是高行周提拔任命的縣令。別的可以暫時忽略,但在招徠人口,厘定土地,屯墾勸農方面,還是十分用心的。受災之時,也有積極應對,主動措施,使得境內百姓損失減至最小。 這座新建不足兩年的莊園,被劉承祐這番視察侵擾的厲害,等那三百高頭大馬,精兵銳甲的軍隊離開,待莊間土道上被揚起的稀薄的塵煙平息后,莊內民戶才敢稍稍探頭,以觀情況。 相互詢問,發覺莊內各家,絲毫無損,屋舍未毀,財畜勿失,且莊口原本損壞的一座篷寮被修好了。略感驚奇,以大漢如今的世道,雖在高行周治下,雖不至于兵過如蓖,但似這般秋毫無犯的軍隊,還是讓人意外的。 被劉承祐訪問的幾個民戶,還是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甚至老農們對向他們察問的那個重兵護衛的年輕人的身份亦沒個概念。還是莊內的鄉長里長察問,聽到“陛下”之類的字眼,方才大驚,趕忙率著在場莊民朝西拜倒。 皇帝終究是皇帝,在這么個治亂不定的時代,生存已是不易,但得有機會如此近距離感受天子的威嚴,對于這干愚民而言,也是幸事。 最感可惜的,要屬此地鄉長。原本在禁軍入莊的時候,便很有眼力地想要試探一番,可惜未得近前,被禁軍衛士嚴厲地屏斥在外。 離開這座不大的莊子后,劉承祐面上看不出喜怒,一副深沉沈淡的樣子。倒是隨侍在側的折小娘子,以一種憐憫的語氣,感慨著:“只知河北災情不斷,黎庶貧苦,卻是想不到貧苦至如此境地!” “這是我這個做皇帝的失職??!”聞言,劉承祐順口說了句。 見狀,折小娘快速地搖了幾下腦袋,晃得一縷絲發落了下來,向劉承祐解釋道:“妾身不是這個意思?!?/br> 感受著折小娘子有些緊張的語氣,劉承祐神色松弛下來,寬慰著反問道:“府州偏居北塞,內黃則為河北腹地,此間百姓貧苦,比之府州如何?” 聞問,折小娘眨巴了幾下明亮的眼眸,想了想,有點自豪地道:“雖不富足,但家有所產,戶有余糧?!?/br> “好個家有所產,戶有余糧!”劉承祐咬字清晰地重復了一遍,意態堅定,盡顯風姿:“這,便是我今后的施政目標的!” 講理想,談目標,已是劉承祐的看家本領。 言罷揚起御鞭,猛抽一記,似乎在發泄心中的悶氣一般,胯下的駿馬“吁律”一聲嘶叫,邁起馬蹄順著土道,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