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74節
當然,以上只是形式上的事情。 入夜,自鄴宮御宴上歸,高懷德告了個假,親自扶著老父回府。攙著老父,明顯能夠感覺到,高行周的身子骨并不如此前那么硬朗了。畢竟,年紀大了,隱傷反復,又有軍政俗重之務勞形。 原本喜悅的心情,盡化作關切之言。 落座后堂,高行周望著身著禁軍軍甲的兒子,直接問道:“你meimei如何了?” “有孕已八月,歲末當可臨盆,父親將有天家外孫了……” 第181章 父子夜談 “就兒所觀,陛下對瑾娘甚是善待,寵幸不加少,賞賜無不均,恩寵不下于皇后。離京之前,我曾入宮看望,身體康健,理當無虞,只待臨盆之日。另外,瑾娘對父親甚是想念,托兒替她向你問安祝壽……” 聞述,高行周含笑頷首,蒼然的面容間露出一抹舐犢的表情,道:“吾女形容妍麗,性情溫良,無怪于天子寵之!” 笑容微斂,聲音下沉又道:“恩寵不下皇后,但終究不是皇后??!” 高行周的語氣中,隱約流露出少許的不服氣,時移事變,要知道,當初在鄴都劉知遠替劉承祐求親之時,高老令公當時的態度,可是感激加榮幸…… “而今看來,當初劉公真是做了一筆好買賣??!兩起婚事,便將高、符兩家人,綁在漢旗之下,為其羽翼,護持江山!”高行周嘖著嘴,一副很感慨的模樣。 高懷德在側,老實地聽著乃父出此不敬之言,配合著露出點訕訕的笑容,未敢對此表示看法。 顯然,宮中符、高二女爭寵,已有向宮外擴散的趨勢,當然,這本就涉及到當代兩大軍事家族的地位問題,以往或許沒人在意,但時下,尤其在后妃皆有孕將出這種關鍵的時期,總免不了有人將兩家人拿來比較,少不了流言蜚語。 不管符彥卿那邊是什么想法,高行周這兒是頗不服氣的。論名望、資歷、戰功,符彥卿與高行周相比,算是個小輩。但是,符氏家門興旺。 稍微慨嘆兩句,高行周便將注意力放到高懷德身上,問:“在東京任職一年多了,如何?” 提及此,高懷德的表情當即嚴肅了起來,一副提起精神的模樣,想了想說道:“果如父親所言,陛下果非凡子!” “不用說此等虛言!”高行周手一擺,道:“天子的不凡之處,兩年前我在鄴都就見識過了,否則,即便高祖親口求親于汝妹,我又豈會那般輕易便允之!” 面對高行周語氣間流露出的屬于老家長的固執與自信,做兒子的不敢反駁,高懷德只是附和著點點頭,繼續說:“兒在東京,任職禁軍,其他事務或許只知浮表,但軍中的變化,深有感觸?!?/br> “如何個變化法?”高行周坐著的身形矮下,微顯慵懶。 “集權!”高懷德兩眼發亮,有點興奮:“未入京前,我便聞,大漢禁軍人員復雜,驕兵悍將甚多,尤其是自河東南下的元從之將,彼等多依恃從龍建國之功,多有亂法不遜者。 然而我入職之時,此等情況已大有改善。陛下知兵,尤重軍紀,繼位之初,雖然對禁軍恩賞不斷,但同樣處置了一大批不法將校兵卒。 陛下承嗣不過兩載,侍衛司的高級舊將,或移鎮外放,或坐法貶斥,或虛銜高位,已去大半。親征河中,平李的同時,又乘勝之勢,調整人員,將周暉等故舊平庸之將,留駐地方。 去歲末禁軍大整,分侍衛精兵猛士,成立殿前司,使禁軍兩衙并立,再不復一家之大。又斂方鎮精銳,充之于東京聽用。 滑、澶等重鎮要地之軍,更受其影響……” “此事,老夫自有體會!”高行周開口了,微抬手指著堂外道,以一種意味難言的語氣說:“最初隨我帳下聽用的鄴都鎮軍,已經被替換了一大半了!” 高懷德點著頭,稍微組織了下語言,又道:“東京禁軍,集天下精華,乃大漢最強大也是最重要的軍事力量。而這支力量,如今卻悉為陛下所掌,內外、親疏、新舊、司衙之間,相互制衡,只需長此以往,必將為陛下所徹底掌馭…… 這半載以來,陛下陸續往軍中派駐了大量的宣慰使,彼輩執筆攜文,教授軍校識字的同時,也多與將士宣講故事。敘忠義之道,述國家大體,寄之以奇說異聞,將士聞之頗喜。 初時,兒不解其意,然如今,已漸明了,這分明是陛下揚忠義以收人心之舉??!再誘以錢糧,實為利器。以我看來,陛下是欲根除自唐末三代以來的積弊了!” 高懷德語氣中,充滿了感慨。 聞之,高行周的神情倒顯平靜,沉默少晌,望著他,嘆道:“吾兒有此見識,我可安矣!高家,亦可安矣!” 高行周夸獎道:“東京這一年多,卻是沒有白待!” “父親的教誨,兒時刻銘記于心,不敢有所廢??!”高懷德趕忙謙虛應道。 高行周表情雖然嚴肅,但父子間談話的氣氛,慢慢地變得輕松了起來,又消化了一番其所講述,幽幽而嘆:“天子年紀不大,但眼光、智略,確屬上佳。他是看出了這天下紛亂不休的癥結所在!軍隊之重,甚于泰山,如制禁軍,根基可固,余者不足一談。安重榮那一句話,卻是如雷霆強音,道盡此間亂世紛擾數十年??!” “你覺得,皇帝能成功嗎?”自顧自地沉吟了一會兒,高行周問。 搖了搖頭,高懷德回答得簡單而直白:“不知!” 頓了一下,高懷德又補充說:“兒雖愚鈍,卻也明白,如欲革三代之弊,非圣天子一人可成其功,需得輔弼之臣佐命支持。而陛下簡拔人才,任用賢能,身邊已聚集了大量的當世之杰……” “看得出來,你似乎很看好天子?”高行周玩味地看著他。 迎著老父親的目光,高懷德聲音稍稍放低了些,說:“天子,可是父親的女婿,我的妹婿……” 緩緩地吸了口氣,高行周眼神幽深,以一種考校的語氣問高懷德:“自你祖父起,我高氏便以軍功起家,幾十年櫛風沐雨,一刀一劍打拼,方有如今之盛。天子既欲收兵權,必欲制方鎮,你可知,這對我高家,會有多大的影響?” 高懷德忽然覺得老父的眼神是那般銳利,腰板直起,思吟許久,方才面露灑然:“父親,高家而今聲威赫赫,得陛下信重,宮中又有瑾娘在,顯貴可說已至人臣極也。先輩奮進用武,不正是為此?既無野望,又有何憚?” “再者,陛下前番整鄴都之軍,父親不是也積極配合嗎?” 對高懷德之問,高行周很有節奏地,哈哈大笑了幾聲,蒼亮的聲音,顯得格外暢快。 “一直以來,陛下都致力于提拔青年將校,東京禁軍之中,已多俊杰。兒在軍中,也結識了不少人……” “多結識些友朋,非壞事,然需謹慎!”高行周叮囑道。 “為何?” “你只知陛下英明,卻不曉,我們這乾祐天子,同樣也是多疑之人!” 高懷德面龐間寫上了些問號。 “我這鄴都留守的位置,恐怕做不久了!去歲,汝妹便有信來……” 第182章 邢州有變 相比沿路城池的夜宿而過,在鄴都,劉承祐足足待了三日。在這三日中,劉承祐將鄴都這座河北雄城,內外虛實皆巡視了一遍。 第一日,如滑州那邊一般,檢閱禁軍和鄴兵,這是無論天子到哪里都必為之事,以表他對軍隊的重視。劉承祐存著一個比較樸實的想法,他就打算通過這般反復不斷地刷存在感,以煊君威,凝人心。雖不見立竿見影之效,但劉承祐相信,日久生情。長此以往,總歸會有些積極的反饋,故此等政治表演,劉承祐是打算當作一份長期事業來做的。 第二日,劉承祐在高行周及鄴都留守官員的陪同下巡視鄴都河工,雖然朝廷的治河重心放在中原地區,但對于永濟渠這條河北大地的交通命脈,仍舊少不了疏浚事。 第三日,劉承祐則設宴款待魏地賢達郡望勛貴,采聞章議,以表兼聽之明。又接見鄴地農民、百工、商賈之屬,尤其是受災民戶中的“代表”,善言撫慰,使其沐浴君澤。 一直到第四日,御駕方才再度起行,繼續北巡之旅。臨行前,劉承祐降了兩道制。一則令高行周停止對鄴宮的繕補,以免耗錢糧,雖則前后本身就沒有多少大工,但足顯天子的停罷工務的態度;二則給高行周增加了一千食邑,以酬其鎮守鄴都的功勛,當然,虛食邑。 轉道西向,進入相州境內,接下來的路程,基本上就是沿著當年劉承祐率軍東出太行后的路線行進。一路北行,一路緬懷感慨。 在安陽,設壇祭奠當初被遼軍屠殺的十萬軍民。踏足追擊舊跡,與折小娘敘講當初的逐遼戰事,一直到邢州境內。 至邢州,便被時任節度的巨鹿郡王劉承赟,恭恭敬敬地迎入州治龍岡。 “請官家治罪……”州衙后堂,稍顯局促地同天子寒暄了一陣,劉承赟忽然起身,打破了融洽的氣氛。 劉承祐坐得很穩,有點詫異地掃了眼養兄,看著他:“赟哥何出此言?” 劉承赟神情嚴肅,埋著頭應道:“臣所任非人,督下不力,以致沙河縣令,魚rou鄉里,殘虐一方,而不自知!” 劉承赟所指,乃沙河縣之事。御駕過境之時,察其政,發現其治惡,縣令彭某,自主自專,就是一個土皇帝,役治下生民為牲畜。對于朝廷頒布的諸多政策,更是視為無物。 雖然一路行來,對于地方上的自治狀態,劉承祐已然見多了,并且只要在致治方面稍有建樹,劉承祐都會略表認可,并且勉言激勵。 但是,似此等完全無視中央朝廷威嚴的情況,還是觸怒了劉承祐。結果不難猜想,劉承祐直接命人拿下沙河縣令,并且抑制著沖腦的憤怒,檻車發往東京,著有司推鞫治罪。雖然劉承祐冷靜地想要走流程,但有他的意志在,沙河縣令下場絕對好不了,以其所犯之罪,斷難活命。 而這縣令,便是劉承赟到任后委任的,還是他的部曲出身。 “赟哥平身吧!”對于劉承赟的告罪,劉承祐態度十分平和,手虛抬,道:“人都有看走眼的時候,朕尚如此,而況于你?沙河縣,我已著人處置,當與赟哥無礙。你的性情,我是清楚的,若非為其蒙騙,斷不致于此……” 劉承祐話里,滿是對劉承赟的回護脫責之意。劉承赟也很受感動的樣子,頭垂得愈低,語氣哽然:“官家此言,讓臣倍感慚愧??!” 注意到劉承赟有些謹慎的表現,劉承祐出言安慰:“高祖打下的江山,需要我們矢志守護。你我兄弟,都是一家人,對你,我自是信重,無所保留,不必如此拘謹!” 聞言,劉承赟再拜:“當年離京之時,官家諄諄教誨之言,猶在耳畔。有負官家所托,臣實忐忑?!?/br> 距離劉承赟出鎮邢州,已經快兩年了,當初還是楊邠舉薦的。安國軍是河北一大鎮,轄下邢洺二州十余縣。此來,劉承祐有調查過,劉承赟在鎮的這段時間內,一個詞便可以形容,平庸。 沒有過人的政績,出色的建樹,徒坐守龍岡,政令皆出于慕府職下。提倡一個“無為而治”,政府少有干預,故邢洺的民生恢復,是以一種十分樸素的方式是與速度改善著。 當然,這樣的結果便是,在前番受災之時,兩州十數萬生民,也基本是處于一種“自生自滅”的狀態。官府少作為,黎庶損傷甚重。 對于劉承赟在鎮的表現,劉承祐心里,要說滿意,顯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對于這些大漢宗親的期待,劉承祐已然放得極低了,有了許州的經歷,這養兄加堂兄沒有似劉信那般任意妄為,殘虐生靈,已是“難得”。 相較之下,沙河縣的問題,也只是小問題了。一縣之亂,比起惡及州郡,要好太多。再者,若劉承赟真在地方上表現出了過人的軍政之才,將邢洺之地發展成為北州強藩,聯系到其太原的生父劉崇,劉承祐在東京,大抵又會寢食難安,輾轉反側了。 “既鎮一方,豈有長處府門,困于方城,而治民者。平日若得閑暇,還當多往外走走,俯察是非,方不致為宵小所欺……”不管心中作何想法,劉承祐嘴里還是正大光明地,朝劉承赟訓誡著。 面對天子的提點,劉承赟自是恭遜地表示:“臣日后,自當多多走訪民間,體察民情!” …… 同皇帝一番交心之談,一直到傍晚,劉承赟方回自己臨時下處。州衙府邸,自然騰出來,讓與帝、妃居住。 獨處之時,劉承赟變了樣態,與在劉承祐當面之時的那種謹慎、謙遜,迥然而異。冬季甚寒,掩在華貴的裘服之下,神色很平靜,室內升騰的炭火,映照著那張掛滿凝思的臉。 一直到家人呈上一封信,很神秘的樣子。把玩著手里拿著的一顆蠟丸,劉承赟濃眉微蹙,問:“此物何來?” “是一名cao著鄴地口音的男子送上門的,未表身份,但言務必呈于大王?!?/br> “來人何在?”劉承赟問。 “人已去!” 劉承赟頓時面露不滿,嚴厲地呵斥了一句。捏碎蠟丸,取出一張褶皺的紙條,打開就著燈火,只稍一覽,神色劇變。 而行在這邊,劉承祐已然與賢妃折娘子鉆了被窩,腹背相貼,夜下私語…… “陛下,兵部侍郎王景崇請求覲見,言有要事相稟!”張德鈞小心翼翼的通稟聲,打斷了劉承祐手上的動作。 天色已晚,劉承祐下意識地答道:“不見!” 還是折小娘,微紅著臉,按住劉承祐的手,勸道:“官家,此人夤夜來覲,必有要事,豈能拒之于門外?” 第183章 王景崇有話說 不高的門梁,因為有了禁衛的看守,憑添肅穆。趙匡胤當值,威嚴肅立,手按刀柄,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站在石級下的王景崇。 身材高大,年歲見長,頭微低,雙手抄袖,以一個拘謹的姿態瑟縮在寒風中,腳步很穩,不動分毫。 廊側各有一頂燈籠,微微搖曳的燭火卻只能照到其半張臉,朦朧的光芒下,隱隱有些陰沉之意,但定睛一看,又分外平靜。 趙匡胤微訝,腦中搜索著關于此人的信息,然而,很快就放棄了。成為御前班直已經有近一年的時間了,往來進出謁見的內外臣子趙匡胤也見了不少,記了不少,但對王景崇,實在知之寥寥。僅知其姓名,再加,似乎是宰相楊邠的人。 王景崇矗立在寒夜中,官袍很樸舊,身上無一樣貴重飾品,似乎在貫徹天子所提倡的節儉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