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戚隱伸出手,觸向他白皙的臉頰,卻只觸碰到一片虛幻。 他喑啞地喊了一聲,“爹?!?/br> 第72章 難追(二) 戚隱的母親,孟家阿芙,十八歲那年被流竄到烏江的狼妖擄走,也是在那時,她結識了改變她一生的狗劍仙戚慎微。他娘是個奇女子,她被狼妖擄去,原本是當做口糧,像她這般的弱女子最后的結局一般是命喪妖口,運氣好一點兒,就應該像云知那樣,缺胳膊少腿。但他娘,那個以兇悍的形象深深駐扎在扶嵐和他爹心中的女人,竟然仰仗著一手好廚藝和豪邁的氣魄,混成了狼群里的大姐頭。 戚隱坐在戚慎微邊上,父子二人一起望著哭哭啼啼抱著阿芙告別的狼群。戚隱目光移向他爹,他爹委實有點倒霉,右腿用樹枝固定住,估計沒有四五個月是好不了了。 阿芙完成了告別,緊了緊包袱,朝他們走過來了。天地清明,秀麗的女人走在路上,走在無邊無際的煙墨山水里,像文人畫里走出來的人兒。戚隱望著她,百感交集。他的母親就這樣一步步走向了戚慎微,走向了她埋骨江心的結局。 只不過,這個時候,他爺娘的關系似乎不太好。歸昧劍懸在正中,他娘很自覺地往上一坐。他爹的臉色很明顯冷了一分,但他娘沒注意,兩手壓著膝上的包袱,乖巧地等他爹御劍。 戚慎微沒動靜,只默默看著她。阿芙終于察覺到不對頭了,畢竟剛剛打斷戚慎微的腿,她心里還有些忐忑,怯怯地問:“怎么了?” 事實上,從戚隱來到這兒開始,他就沒有聽見他爹開過聲兒?,F在,他爹終于開口了,嗓音和神墓里聽見的差不多,但更冷許多,像一塊冰碴子。 戚慎微只說了兩個字,“下去?!?/br> “您莫不是還記恨著小女子的錯兒?”阿芙賠笑道,“戚道長,小女子確實魯莽了些,可那會兒那情境,誰都得誤會啊。您看,要不咱倆重歸于好吧!” 戚慎微嘴角微沉,“男女授受不親?!?/br> 原來不是記恨,是惦記著男女大妨。阿芙莞爾一笑,道:“我都不在意,您在意什么?沒事兒,上來吧!”阿芙大大方方拍拍邊上的空當,戚慎微依舊沒動彈,阿芙漸漸露出愕然的神色,“從這兒到烏江足足要走三天,您該不會要我走著回去吧!您看看我這細胳膊細腿兒,我一個弱女子,您忍心么!” 戚慎微平靜地點了點頭,道:“忍心?!?/br> 這他娘的單身了多久才能說出這樣的光棍話兒?戚隱扶額。 那時候是江南的四月天,剛下過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清新的草腥味兒,山壁淌著水兒,山路濕軟,使他娘拔腳遲緩,深一腳淺一腳,泥巴點子一直濺到后腿肚上。得虧他娘腿腳健利,一直沒掉隊,而他那狠心的爹,平心靜氣,連頭也不回。 “戚道長,多無聊啊,咱倆說會子話兒吧!你們仙山的郎君,是不是個個都像你這般俊俏?”阿芙一路走,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在背后甩,“是不是個個都像你這般無情?” “戚道長,你今年貴庚?你有沒有心上人?” “戚道長,你缺不缺丫鬟婢女?梳頭端茶倒水倒夜壺,我都行的誒!” 戚慎微終于給了反應,道:“聒噪,閉嘴?!?/br> 阿芙撇撇嘴,停住步子,“戚道長,我走得好累?!?/br> 戚慎微也停了劍,下到地上,道:“換你,上劍?!?/br> “……”阿芙氣悶地把包袱甩在肩后,“算了,還是您老自個兒在劍上待著吧?!?/br> 江南四月,天還冷著。晚上山里起霧,濃白的霧氣像水銀一般在月下流淌。他們宿在露水晶瑩的樹葉底下,宿在剪破的月影下,宿在嘩啦啦的小溪邊。戚隱跟著他們一路走,錯位的時空,在他爺娘不知道的時候,他們一家子有了團聚的時刻。他娘睡在他爹的劍下,她睡覺不老實,翻來覆去,抓住他爹的袍角。他爹冷著臉,一點一點,把衣角從他娘手里掰出來。 第二日晌午,行至山坳,前頭一個小村若隱若現。他娘去討水喝,他爹坐在樹下等。天藍的像緞子,烏桕樹密密匝匝,遮下一片斑斑駁駁的影兒。戚隱本想跟著他娘去來著,但他不能離他爹超過十步遠,只好坐在他爹身邊干等。 沒過多久,前頭有個人影兒從山坡下爬上來,戚隱望過去,看起來是個砍柴人,走路的姿勢有點怪異,一拐一拐的。戚隱莫名覺得不對勁,他爹也站起來了,深深皺起了眉頭。那人扭過頭,看見他爹,驀然怪叫一聲,手腳并用,野獸似的跑過來。 戚隱嚇了一大跳,躲在他爹后頭瞧。他爹不慌不亂,撿起兩個石子兒,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膝蓋上。那人往前一撲,滾下山坡。他爹立刻上劍,御劍前往山村。還沒走出多遠,便見他娘手里握著一根釘耙,狠狠打在一個缺了半邊臉的漢子身上,那漢子皮開rou綻,濺了他娘滿身血。 阿芙見了戚慎微,見了親爺似的,扛著釘耙哭喪著臉跑過來,“戚道長,我怕!” 那漢子血rou模糊,在地上抽搐。戚慎微沉默了半晌,語氣里有疑惑,“你怕?” “是啊,嚇死我了,”阿芙撫著心口,“我一個風吹就倒的弱女子,哪見得了這般景象?差點暈過去?!?/br> 正說著,四面茅屋土墻后面現出影影綽綽的人影兒,全是一般猙獰的模樣。阿芙扛著釘耙轉身,“咱們誤入了一個妖怪村?” 隨著阿芙轉身,釘耙呼地揮向戚慎微和戚隱的腦袋。戚隱沒反應過來,釘耙穿過他的腦袋,往他爹的腦袋呼過去。他爹反應極快,迅速下蹲,躲過那呼嘯而過的兇器。 “不是妖怪,是人?!逼萆魑⒑谥?,道。 阿芙又一轉身,釘耙呼地往后一揮,她指向前面,惶然道:“那邊也有!” 身后沒聲兒,阿芙轉過身,見戚慎微站得遠遠的。阿芙問:“你怎么跑那兒去了?” 戚慎微臉色很陰沉。他道:“保命?!?/br> 驀然間,嘶吼聲大作。有人發現他們了,紛紛拗著身子跑過來。人流匯成潮水,密密麻麻的人頭烏泱泱一片,看了心驚膽戰。戚慎微掐御劍訣,歸昧錚然一動,阿芙扔了釘耙,迅速上劍,緊緊拽著戚慎微的衣袖,道:“你休想讓我用跑的!” 戚慎微拽了兩下,這女人的力氣大的嚇人,他竟然沒能把衣袖拽出來。 底下人頭聳動,所有村民像狗見到rou似的,瘋狂地嘶吼,瘦棱棱的手臂伸出來,密密麻麻一片。戚隱蹲在他娘邊上低頭看,頭皮發麻。這些人怎么回事?中邪了? “孟姑娘,”戚慎微頭一回稱呼阿芙,“你會設陷阱抓野豬么?” 阿芙道:“我一個弱女子,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里只干點兒女工針指,紡紗織布的女兒活兒……” 戚慎微打斷她,“你會么?” “會?!?/br> 阿芙問道:“你想干嘛?” “抓一個,看看怎么回事?!逼萆魑⒌?。 戚隱爹娘倆人,簡直是猛男配猛女,一個人設陷阱,一個人當誘餌,三兩下就把外面那個落單的砍柴人給綁了。那人兒挺著個大肚腩,齜著一口黃牙,嗬嗬直叫喚。他爹摸他的脈搏,又試他的呼吸,鎖著眉心道:“活人?!?/br> “我……”阿芙捂著嘴,“我剛剛殺了人!” “正當自衛,非汝之過?!逼萆魑⒌?。 “是瘟疫么?”阿芙打量這個砍柴人,“我知道有種瘟疫,得了會讓人變成瘋狗似的?!?/br> 戚慎微搖頭,“不對勁?!彼遄弥?,“他有點兒胖?!?/br> 的確,戚隱也發現了,這村子一水兒的茅寮子土坯墻,村民穿得破破爛爛,全都瘦巴巴的,只這個砍柴人胖鼓鼓。他不過一個砍柴的,哪兒這么多油水? “戚道長,”阿芙忽然問,“男人會懷孕么?” “……”戚慎微扯了扯嘴角,“你覺得呢?”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你們都能飛天,還不興男人懷孕么?” 戚慎微實在不是很想理她,硬著頭皮問:“為何作此問?” 阿芙指了指砍柴人的肚子,道:“我剛剛看到他肚子動了下?!?/br> 戚慎微臉色一肅,道:“退后!” 阿芙十分聽話,一退就是三丈遠,躲進一塊大石頭后面,道:“我躲好了!” 戚慎微:“……” 砍柴人的肚子又是一動,似乎有個什么東西,在他肚子里撲騰。片刻后,他肚子水波似的翻起浪來,正中央裂開一條縫兒,一只血淋淋的大蛾子咬破他的肚皮,從里面飛出來。那蛾子五彩斑斕,足有一個人頭那么大。戚隱目瞪口呆,這蛾子和巫郁離的蛾子長得很像,只不過翅膀紋樣不大一樣。 戚慎微面無表情,掐訣喚醒歸昧,凜冽的寒光一閃,歸昧劍直接把蛾子釘在樹上,冰霜結滿它毛絨絨的翅子。緊接著,他畫出一個繁復的符咒,金色符咒倏忽間擴大,幻出一個巨大的結界,罩在山村上方。這樣一來,里面的怪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了。戚慎微御起歸昧,飛到阿芙身邊,道:“上劍?!?/br> “不是不讓我上么?”阿芙乜斜著大眼睛瞧他。 “上劍?!逼萆魑⒗浔刂貜?。 阿芙爬上劍,放下包袱,樂滋滋地坐在后頭。 歸昧劍化為一道寒光,徑直朝烏江而去。風聲呼嘯,阿芙在風里問:“戚道長,我是不是第一個乘你劍的姑娘?” 戚慎微不回頭,也不說話。 阿芙不依不饒,“是不是啊,戚道長?” 戚慎微終于開了口,聲音順著風,涼涼地傳過來。 “聒噪,閉嘴?!?/br> 第73章 難追(三) 他娘那時候跟著他外公外婆住在鎮子上,家里是賣布匹的,他娘是鎮上有名的“布匹西施”。他娘的家臨著大街,前臉是店鋪,后面住人。上下兩層樓,統共四間屋子,干干凈凈一方院落,中間一口天井,油綠汪汪的青苔爬滿石磚。他爹救他娘回去那天,整個鎮子的人都來了他娘家,天井里坐滿人,人山人海,人頭攢動,坐不下的就蹲在門檻上,站在屋外頭,還有的爬上墻頭。江南偏僻小鎮,幾百年也出不了一個劍仙,好不容易來了個仙人,這全是來看他爹的。 他爹被孟氏族長按在首座,他外婆和小姨抱著他娘涕淚橫流。戚隱很小的時候見過他外公外婆,他是個私孩兒,外公不待見他,從沒正眼看過他。外婆見了他就抹眼淚,背著外公,偷偷塞銀錢給他當零花,他總是赤著腳出門,到巷口買個熱烘烘的湯餅。這個時候他外公還是個中年漢子,四肢粗壯,面容黝黑,他外婆生得秀凈,細手細腳,典型的江南女人。 “戚仙師,您這腿……”老族長打量戚慎微被打斷的腿。 “都是那天殺的狼妖!”阿芙泣涕漣漣,盈盈下拜,“戚道長為了救奴,同那狼王大戰三百回合,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狼王身披數創,狼狽而去,而戚道長……”阿芙哽咽了一下,拿帕子掩著臉,“也被打斷了腿??!” 四座皆愴然太息,怒罵狼妖。 戚慎微面無表情,沒有揭穿阿芙的謊話兒。 打從那天起,他爹就宿在他娘家養腿傷。外婆收拾了處干凈屋子給他爹,和他娘的屋只隔了一面墻。他外公這人兒挺一言難盡的,一天天凈在他爹跟前晃悠,念叨今年布匹不好賣,家里揭不開鍋。他爹識趣兒,摘了塊兒玉佩給他外公,從此他外公眉開眼笑,看他爹跟看親兒子似的。 那一年,外公家最大的事兒除了他娘被擄,就是他娘的婚嫁。他娘家門口總是圍著人兒脧望,一半是來領略他爹的仙風道骨的,一半是來看他娘的。就算太陽落山,月光灑滿靜悄悄的小鎮,也總有喝醉酒的流氓敞著汗衫,站在樓底下大喊:“大姑娘,出來說會兒體己話!哥哥想死你了!” 每當這個時候,他外公就對繡著紅布繃子的外婆說:“姑娘大了留不得,阿玉都嫁出去了,她這個當jiejie的反倒留在家,讓人說笑話!你明兒去,尋個人家,要緊一宗兒是有身家,當妻做妾都使得?!?/br> 屋外喧騰,他爹充耳不聞,坐在一豆青燈下寫信。他爹安靜得近乎冷漠,除了關于妖魔的事兒,他一概不理。他寫了封飛帖交代山中怪人的事兒,鳳還離江南最近,他封上信,發往鳳還。戚隱覺得無聊,坐在床榻上打哈欠。 “阿芙,你都十八了,”他小姨的聲音透過薄薄的板壁傳過來,“趕緊尋個好人家嫁了吧。你瞧瞧這豬玀,見天在底下叫喚,你在家就是活招牌,招人惦記?!?/br> “我才不嫁?!彼锏?。 他小姨道:“你該不會看上戚仙師了吧?告訴你啊,別瞎想,這種男的,趕明兒劍一飛,人沒了,看你瞎不瞎。咱們這等俗人,找個在地上走的就得了?!?/br> “誰讓他長這么???”他娘竟然沒反駁,“你瞧這長相,這身條兒,這通身的氣度,就算我是個男的也惦記他?!?/br> “那他也瞧不上你?!毙∫痰?。 “瞧不上就瞧不上,就不興我想想?想想又不犯法?!卑④胶肋~地宣布,“老娘不光想,還要做夢,在夢里上他三百遍?!?/br> 兩個女人吃吃發笑,他們不知道修道之人耳聰目明,一面板壁,在戚慎微面前如若無物。戚隱看見他爹的臉色一寸寸陰沉下來,執著毛筆的手指顏色發青。 他小姨罵道:“你個不要臉的浪蹄子,小點兒聲,他就在隔壁!” “哎呀,”阿芙拉長聲調,悵惘地道,“要是我是個會仙術的女土匪就好了,我就把他給擄了娶回家當壓寨郎君,從此土匪不打劫,窩在山寨,夜夜笙歌?!?/br> 戚慎微終于忍不住了,屈指叩了叩板壁,道:“我聽得見,別再說了?!?/br> 隔壁一下安靜了,月光灑進窗臺,黑夜里萬籟俱寂。 過了半晌,阿芙的聲音怯怯地響起來,“戚道長,我只是想想,沒想真那么干?!?/br> “夠了,閉嘴?!逼萆魑㈥幱舻氐?。 這他娘的真是糗大了,戚隱都替他娘尷尬。隔天小姨就回吳塘了,可能是沒臉見他爹了。他爹娘兩個同住一個屋檐底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得虧他娘臉皮厚如城墻,硬生生裝得跟沒事人似的,每天捧著紅木大盆兒,上他爹的屋收衣裳。家里的床單衣裳都是他娘洗,有時候兜攬別人的衣裳來洗,補貼家用。衣物堆在一塊兒,山一樣高。但他娘專門給他爹單獨放一個盆兒,單獨搓。她就蹲在那白花花的天井底下,系著襻膊,露出一雙青白色的手臂。她一面哼江南的小調,那柔婉繾綣的調子,郎啊妹的,哩哩啦啦,一直飄到他爹的屋里來。 鳳還的人很快就來了,是一個笑瞇瞇的青年人,天生一雙桃花眼,身上一襲補丁破布袍子,盤腿坐在劍上,在門檻邊上叫人。他爹艱難地下樓,見了他,喊了聲:“清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