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這竟然是他那個又胖又禿的師父!戚隱震驚。 他倆一面交談,戚隱一面在邊上蹦跶,想看看他師父的頭頂有沒有禿的跡象。 “這幾天我在江南轉悠了幾圈,那樣的村子一共發現了五處,都藏在深山土坳子里頭,相隔也很遠,彼此沒什么聯系。有意思的是,它們都是只有十幾戶人家居住的小山村,去外面通常要走許久的山路?!鼻迨酱е?,道,“你怎么想?” “深山老林,人跡罕至,”戚慎微凝眉,“像是有人故意圈地放蛾,但并不想擴大妖患?!?/br> 話兒聽到這里,戚隱終于知道巫郁離那個家伙行的什么醫了。 他不是行醫,他在養蛾子。 “同感。我將這妖蛾子帶回去仔細看看,你安心在這兒養傷?!庇挠牡母杪晱睦镱^傳出來,清式耳朵一豎,伸長脖子往里看,“花姑娘?” 戚慎微用手擋住他的視線,清式又往邊上瞧,戚慎微再擋,連續幾下,清式埋怨道:“老戚,你這不仗義。只許你同人家一塊兒住,就不許我看幾眼?” “事情辦完,你可以滾了?!逼萆魑⒗浔仃P上門。 日子一天天過,他爹娘漸漸能說上幾句話兒了。即使養傷,他爹也保持著嚴格的作息。每天雞叫就起,晌午被他外公拉出來討論人妖大勢,天下大局,雖然他爹一般一聲不吭。下午被他外婆拉出來,一群婆婆mama姨媽嬸嬸圍著他坐,慈愛地點頭微笑,臨走的時候,有人拍了下他屁股,笑道:“身板兒真結實!” 戚慎微:“……” 他爹這人不善言辭,不懂拒絕,更不知道怎么表達不滿,僵著臉等這些老姑婆走了,扭過頭,便見他娘倚在門框上忍笑。 “戚道長,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別見怪嘛?!卑④睫揶淼氐?。 戚慎微不想理她,冷著臉走了。不過從那次以后,每回姑嬸婆姨來喝茶,阿芙就帶他躲到后街巷子里。烏江的雨瀟瀟地下,他們坐在門墩子上,一人一邊,一起看瓦檐上淅淅瀝瀝落下來的雨滴。他們有時候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兒。他娘話出奇得多,從小時候在鄉下騎大鵝,說到十七歲拿熱油澆流氓的腳,又說到在徽州府幫那只脾氣賊臭的狼王刷毛。他爹默默地聽,忽然問:“孟姑娘,你不怕么?” “誰說我不怕啦?”阿芙兩手托著下巴,“剛進狼妖堆的時候,簡直怕死了,它們當著我的面,把一個人開膛破腹誒!但是我跟自己說,孟阿芙,振作一點兒,你還這么年輕,連男人的小手都沒有摸過,怎么能這么死了呢!” 戚慎微一哽,道:“你……” “知道啦,注意言行,我是姑娘家嘛?!卑④叫Φ?,“我呀,天天就盼著有人來救我??墒俏覀冞@個小地方,誰有這個能耐?想不到我走運,戚道長你就來了,”阿芙轉過臉,眉眼彎彎瞧著他,“戚道長,你是我的福星誒!” 那時節的江南,正是燦爛好天光,阿芙望著他,笑意堆滿明麗的眼眸。 戚隱蹲在對面,默默地凝望她。他的娘親,有著這樣美麗的笑容。 戚慎微也望著她,有片刻的怔愣,末了咳了一聲,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br> 假正經,看,還不是動心了?戚隱撇撇嘴,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他爹紅透的耳朵。 晚上流氓勾三搭四,照常來樓下叫喚。他爹終于出了手,喚起歸昧來趕人,于是每天又多了“狗劍仙殺人啦”的慘叫。他娘教他爹用竹篾編螞蚱,編小蟬,他爹給這些小玩意兒貼上符,它們就發光,在星夜的天井里飄。他爹腿傷漸漸痊愈,能多走幾步路了,便跟著他娘上街,買面粉,買麻油,買菱角。他們坐在綠水塘子的堤上,他爹學會了剝蓮蓬,他娘負責吃。 有時候,他爹會到前面店堂里坐坐,他娘站在柜臺撥算盤,他坐在門簾子底下,外面人群來來往往,摩肩擦踵,湯餅攤的煙火滿街飄,對門是一家茶樓,茶果的香味飄過街,傳到他們這兒來??拖〉臅r候,他娘就哼歌,仍舊是江南小調,依舊講郎啊妹的,配上幾句烏江的楓葉和烏篷船,繾綣的調子,像歲月一樣悠悠。 “喂,戚道長,”阿芙問,“你喜歡什么樣的女人?” “不喜歡?!?/br> “喜歡男人?” 戚慎微:“……” “開個玩笑嘛,”阿芙撐著下巴笑,朝對門的茶樓努努嘴,“我爺娘不留我了,要我嫁人。對門跑堂的小來旺,人機靈,也勤快,你覺得行么?” 戚慎微凝起眉,沒吭聲。小來旺,他爹見過幾回,同那群流氓走得很近,眼睛油里油氣,每回見了他娘,眼睛就往她胸脯上溜。他爹很不喜歡這個人,只要這人兒往店里串,他爹就插上歸昧劍,把店堂弄得涼颼颼,那人兒就縮著脖子出去了。 “還有隔街那個屠戶,賣豬rou的老胡,比我大八歲,鄉下有幾畝田,似乎也不錯?!卑④疥种割^數,“三山弄有個馮秀才,很有學問,在我們族學坐館,明年就要上京趕考了,也挺好的。戚道長,你覺得我嫁給哪個好?” 老胡大肚便便,常常勾著娼門子經過他娘的店堂。那個馮秀才雖然老實,但不是個能仰賴的,坐館的束脩才多少,自己都養不活。戚隱靠在他娘邊上望他爹,他爹抿著唇,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戚慎微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該問你自己喜歡誰,孟姑娘?!?/br> “我喜歡你啊,戚道長?!卑④酵嶂^笑。 “你喜歡的是皮相?!?/br> 阿芙站在那兒,長長嘆了一口氣,“戚道長,你說我怎么就不是個男人呢?我娘常說,我投錯了胎,我該是個男胎才對。要是我是男人,我就不用嫁人了,我什么都能干,還能繼承家里的鋪子。我爹那個老頑固,非要把鋪子給我堂弟,就不給我,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兒。我誰都不想嫁,戚道長,我想當個男人?!?/br> 兩個人相對無言了半晌,阿芙仰頭望簾外青天,“天爺,您怎么不多給我二兩rou呢?” 戚慎微一哽,咳起嗽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孟姑娘,注意言行?!?/br> “其實我爹娘已經尋好親事了?!卑④胶鋈徽f。 戚慎微一愣。 阿芙撩了下發絲,把它抿到耳后,“前兩天來了個周家嬸嬸,你記得么?我娘請她到樓上喝茶,臨走的時候她看了我的手,又看了我的腳。相看女人就是這么看的,看你白不白,身上有沒有病,腳大不大,是不是斷掌,斷掌女人不吉利。她好像挺滿意的,還塞給我一個紅包?!?/br> “她家……如何?”戚慎微遲疑著問。 “她家主人是我們鎮的財主,今年五十有一了,新喪了媳婦兒,約莫是娶我做續弦吧??晌壹议T第低,是小妾也說不準?!卑④酵蛩?,扯了下嘴角笑起來,眼睛朦朦朧朧的,一滴眼淚劃過眼角。傍晚的陽光照進竹簾子,打在她婉約秀麗的眉目上,她的臉兒在那光下幾乎透明。 戚慎微怔怔地看著她,不言不語。 阿芙笑著流淚,道:“戚道長,我要嫁人啦,你恭喜我呀!” 楓葉紅透的時候,戚慎微的傷終于好了,他告別了孟家,全鎮的人都出來送他,阿芙也在。戚慎微站在劍上看,那個放肆又張揚的女人站在烏江水邊,烏黑油亮的大辮子上綁著紅頭繩,一襲棗紅色衫裙在風里飄揚,像一抹濃烈的火焰。她在人群里不停揮手,大聲道別,分明有那么多人都在揮手,那么多人都在喊“道長慢走”,可他只看見她的臉龐,只聽見她的聲音。 他閉了閉眼,背過身,那個女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最終洇散在風里。 第74章 難追(四) 他爹在江南徘徊了時日,主要是接著調查妖蛾山村的事兒。清式那個不靠譜的,查到一半兒就下山壯游了。他們這些修道的,修為一遇上瓶頸便要去游歷一番,所謂觀天下才能聞大道,雖然結果往往是結下一段孽緣,留下一個私孩子和一個痛哭的寡婦。清式出海尋仙,他爹只能自己查??赡茄曜愉N聲匿跡了一般,竟再也沒個蹤跡了。 在江南待的夠久了,他爹決定北上。臨去時狼王嗅到他的蹤跡,跑來和他纏斗了三天三夜,最后被他爹丟進了鳳還禁地。 “他奶奶的,難不成這天下,只有那個臭丫頭能打敗你?”狼王怒道。 戚慎微面無表情地望著它。 “只可惜老子聽說她明天要嫁人,大約是沒空來收拾你?!崩峭鹾叩?,“小牛鼻子,日后再來尋我一戰,老子遲早會勝過你!” 狼王走了,他爹卻愣在原地。他爹在烏江邊上發了一宿的呆,戚隱也蹲在這傻子的邊上吹了一夜的風。第二天,他爹戴上冪籬,回了烏江鎮。那財主果然有錢,讓鎮子里頭家家戶戶檐頭底下都掛上了紅燈籠。流水席一直擺到街面上,全鎮的老百姓都來吃。孟家門口放炮仗,紅紙灑滿地。他爹一襲白衣,負著劍,冪籬的白紗籠住了臉兒,站在人頭攢動的人堆里。大家挨挨擠擠,踮著腳,看那個老財主挺著大肚皮,大紅圓領廣袖袍子繃得像鼓面似的,停在孟家門前,下了馬。 戚隱還以為他爹要搶親,其實戚慎微沒想這么干。世事繁雜,仙山子弟從來只干預妖魔兇患,從不插手凡人爭端。他是無方弟子,不可能娶阿芙,也無法救阿芙脫離苦海。 他只是回來看一看,看完,就走。 門開了,女人跨過門檻,立在階上,睥睨著望底下的人。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棗紅色的夾襖和裙擺,明艷地像一簇火焰。若非她不曾手握刀劍,戚隱幾乎要以為她是戰火里走出來的神女,無畏無懼。 “大姑娘,你怎么沒穿吉服?”老財主問。 “早跟你說了,我不嫁,”阿芙聳聳肩,“收你錢的是我爹,你讓他嫁給你吧?!?/br> “胡鬧!”她爹從里面趕出來,向周財主賠笑,“新姑爺,這孩子一向愛胡言亂語,您且等等,且等等?!?/br> “等個屁!”周財主罵道,“孟阿芙,你以為今日由著你胡來?你不聽話,大爺就讓人來押你拜堂!” “拜堂?”阿芙陰森森地冷笑,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鐵釬子,在手里一擰,那拇指粗的鐵釬,硬生生讓她拗成麻花。她道:“老娘先把你擰個個兒!你信不信?” 戚隱冷汗下來了,他知道他娘力氣大,沒想到他娘力氣這么大。扭頭看他爹,眸子里也有顯然的震驚。 周財主指著她,“你你你你……” “不過,”阿芙把鐵釬一扔,“殺人是犯法的,我不能殺你?!?/br> 周財主連連點頭,“對對對對……” “但你也不能娶我,除非……”阿芙道,“你愿意娶一只破鞋?!?/br> “你什么意思?” “老娘有姘頭,私相授受,夜半跳墻,紅被翻浪,什么都干過了?!卑④教翎叺乜此?,“周員外,您還要娶我么?” 霎時間,四下里像燒開的鍋,一下子沸騰起來。失節的女人,恍若一朵被摘了的嬌花兒,從此不是寶貝,而是塵泥。戚慎微萬沒有想到,她為了不嫁不惜自毀名節。所有人都在喝罵,唾棄她的失節,往日流連于她門口脧望的男人,也加入討伐的大軍。她仰著下巴,站在石階上面,像一塊頑固的石頭,那凊滟滟的眸光,倔強又堅忍。 “姘頭?”周財主冷笑,“既敢和你私通,為何不敢出來相見?恐怕只是你為了不嫁,胡說罷了。無妨,今兒我們回去,我仔細驗驗,不就一清二楚了?阿芙,你再厲害,也打不過我這幫好手!”說完,他的家仆卸了轎繩站出來,一個個五大三粗,鐵塔似的。 阿芙臉色白了幾分,她娘在后面抹淚,勸她道:“阿芙,咱們算了吧?!?/br> “說啊,你的姘頭到底是誰?”周財主笑道,“還是說,根本沒有?” “是我?!?/br> 冰冷沉靜的聲音響在后頭,所有人紛紛回過頭。 白衣男人負劍而出,一步一步走到階下,摘下白紗冪籬,露出那張白皙的冷漠臉龐。 戚慎微說:“是我?!?/br> 像是一道焦雷打在所有人頭頂,阿芙愣住了,烏江鎮的百姓也愣住了。孟父震驚地問:“私相授受的是你?” “是我?!?/br> “夜半跳墻的是你?” “是我?!?/br> “紅被翻浪的也是你?” 戚慎微這回沉默了,可他只停頓了一會兒,道:“是我?!?/br> “戚仙師,你怎么……你是修道之人??!”孟家族長敲著拐杖,痛心疾首。 四下嘩然,舉座震驚。戚慎微向阿芙伸出手,淡淡地問:“走么?”他的語氣那么平常,像是邀請她去綠水塘子邊上散步??烧l都知道,此去,便再沒有回頭之路。 阿芙怔了許久,忽然回過神,提起裙子,向他奔了過去。兩只手牽在一起,彼此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像被火苗舔舐手心,心臟在腔子里顫抖??墒钦l也沒有放開手,戚慎微牽著阿芙,步入山海般的人群,烏泱泱的人頭恍若潮水分流,讓開一條道兒。那兩個人艱難地向前行進,漸漸有人高聲叫罵,漸漸有人扔出爛菜臭蛋。 “狗劍仙”、“yin道士”……罵聲此起彼伏,不堪入耳,雞蛋砸在戚慎微臉上,污黃粘膩的蛋液沿著棱角分明的臉頰流淌,戚慎微眼也不眨,一步步,帶著阿芙,離開了這里。 冬天的林子禿了葉子,枯褐色的樹干有種說不出的肅然。他爹這個人,身上沾一點兒臟能要他的命。他爹把他娘帶到水塘子邊上,讓她背過身,不許回頭,然后脫了衣裳,下水洗澡。身上全是臭蛋爛菜的味道,他爹的臉色很差勁。 “戚道長,”阿芙捂著眼睛道,“你又救我一次,放心,我知道你是情急之下才說是我姘頭,我不會賴著你的,我們就在這兒分別吧!” 那邊安靜了很久,才傳來男人清冷的嗓音,“你不害怕么,孟姑娘?” “你怎么又問我這個問題?”阿芙道,“怕啊,當然怕?!?/br> “那為何還要自毀名節拒婚?” 阿芙嘆了口氣,道,“你剛剛也看到了,那個滿臉橫rou,豬頭豬臉的周老爺。你想象一下,他一臉yin笑地脫掉你的衣裳,喊你娘子,你還要同他同床共枕,給他生娃娃……算了,你不用想象他碰你,你只要想象一下被我輕薄了,你覺得如何?” 戚慎微:“……” “有些事情不做的話,將來一定會后悔的?!卑④秸f。 那邊又不吭聲兒了,阿芙試探了喊了幾聲,戚慎微終于回了話兒,“孟姑娘,你說過我是你的福星?!?/br> “是啊,我說過?!?/br> “嗯,”戚慎微道,“我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