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戚隱心里也苦澀,他娘也是傻,苦苦守著他,還是大好青春的時候,就這樣沒了。她就應該改嫁,給他尋個又俊俏又有錢的后爹,不挺好的。 巫郁離慨然而嘆,“死亡為何會降臨,一個無辜的母親為何會死去?連神祇也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帶走你并不是我必須要做的事,只要你平安長大,在哪里都無所謂。我決定將你留下,陪伴她最后的歲月。你們過得好么?小隱?!?/br> 那時候戚隱太小,已經不大記得了。印象里只剩下幾幅畫面,吳塘青石板路上迷離的陽光,他娘棗紅色的裙擺在風里飛。他總是跟在她身后走,她去哪浣衣,就把他帶去哪,寸步不離。他還記得家里門板上斑駁的符咒,他娘每晚都要重新貼一遍,還要用箱籠堵住大門。 戚隱嘆了口氣,“師叔,帶走我又能怎樣???我這人兒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會。你看我御劍訣,學了這么久,只會點兒皮毛?!?/br> “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小隱?!蔽子綦x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掖手遠目,望著雨簾子外蒼蒼茫茫的淡紅色高天,“為何要妄自菲薄呢?我在黃金俑里待了兩千年,在黃金俑外面待了一千年??墒聦嵣?,黃金俑里面和外面的世界沒什么兩樣。生民如蟲蟻,吸血吮骨,貪得無厭。你給予他們飯稻羹魚,讓他們免遭饑餓,他們卻向你求索瓊漿玉飲,佳果珍肴。你給予他們山洞巢xue,讓他們免遭風吹雨打,他們卻向你求索高屋廣廈,亭臺樓閣。凡心無厭,凡欲無窮。當你滿足不了他們的祈愿,他們就刮除你的名字,將你逐出史冊?!彼仡^看戚隱,“可你不同,小隱,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與姚家和解,還要救他們的孩子。你與你的父親和解,十數年的拋棄你頃刻間放下,猶如過眼云煙。面對你的殺父仇人元籍,你沒有刻骨的怨懟,甚至沒有殺他的渴望。為什么呢?小隱,”巫郁離輕聲問,“你為什么不恨他們呢?” 戚隱愣了下,垂下腦袋看自己的腳尖,“我沒不恨,我這人兒其實挺小心眼的。姚小山那個倒霉樣兒,我也不想搭理他來著??伤皇且要毭鐑好??我不管不行。但最后也沒救成,被我哥弄死了?!逼蓦[辛酸地嘆了口氣,“恨又能怎么樣,你還是得這么活。恨啊恨的,白給自己添堵。我從小到大,是個人都來踩我一腳。在家被小姨罵賠錢貨,在學堂被夫子訓斥榆木腦袋,上街還要被小流氓取笑我是孽生子。好不容易修個仙吧,看見我的人都說我平庸,沒哪兒像我爹。我要是啥事兒都往心里擱,那我早氣死三百回了。算了,就這樣吧,管他呢。我現在有我哥有貓爺,我已經很高興了?!?/br> “真是容易滿足的孩子,”巫郁離淡笑,他微微笑起來的時候,眉目間總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況味,“小隱,我很喜歡你,這也是我不把你帶走的原因。你在我身邊長大,我會舍不得你的?!?/br> 他這話說得怪怪的,戚隱渾身起雞皮疙瘩,這廝不會是個斷袖吧,戚隱摸了摸自己的臉,他雖然長得俊,但只有他自己和扶嵐這么認為,這廝自己都漂亮得跟朵花兒似的,怎么瞧得上他? 一陣風拂過,淡紅色的天穹飛下一只五彩斑斕的蛾子,棲落在巫郁離的指尖。那蛾子只有拇指那么大,看起來邪性得很。戚隱問道:“這什么?幾千年前的撲棱蛾子?” 巫郁離搖頭,道:“這不是幻象,它叫‘飛廉’,是我的妖寵,養了許久,才乖乖聽我的話兒?!?/br> 把蛾子當寵物,這廝的愛好委實獨特了點兒。戚隱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師叔,神墓里的罪徒說,我哥的氣息和你很像。您說實話,我哥是不是你的種?” 第71章 難追(一) 巫郁離啞然失笑,過了會兒方道:“不是,你的哥哥沒有父母?!?/br> 沒有父母?他哥難不成真是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那神墓里那具尸體又是誰?戚隱還想再問,巫郁離卻搖搖頭,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小隱,最后一件事。我可以完成你的一個愿望,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 “愿望?” “不錯,隨便什么愿望。我可以給你金銀珠寶,讓你成為天下巨富。也可以教授你巫羅秘法,讓你比扶嵐還要強大?!蔽子綦x道,“當然,你不會像葉枯殘一樣血rou枯干,吸血為生?!?/br> 比扶嵐還強大?戚隱有些受寵若驚,“可以問問為什么么?對我這么好?!?/br> “這是我對你的補償?!?、 補償?他又沒做什么對不起他的事,為什么要補償。戚隱忽然想起他說的私心,想起他在白鹿中殿門前的慟哭,他說起白鹿時臉上的溫柔,仿佛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憶和期待的人兒。戚隱心里明白了什么,結結巴巴地道:“你是不是要對我做什么事?” “聰明的孩子?!蔽子綦x歪著頭瞧他,“何必多問呢?問多了徒添傷悲罷了。也罷,告訴你也無妨。你應該猜到了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復活我的神。我在四大仙山布下引靈陣,牽引走人間的靈氣,變移天地的運勢。我送你們下墓,便是想看看吾神是否蘇醒?,F在事情已經成功了一半,但還差一半——一具適宜吾神的rou身?!?/br> “我就是那具rou身么?”戚隱聲音顫抖。 巫郁離頷首道是,“等時機成熟,我會來取走你的rou身。你不必太過害怕,我會采取一些手段,讓你沒有痛苦地離開人世?!?/br> “師叔,您能不能不要一邊笑瞇瞇,一邊說這么可怕的事情?”戚隱毛骨悚然。 巫郁離的笑容帶上歉意,“抱歉,我應該表現得更兇惡一些么?” 這個可怕的男人,戚隱心里發涼,他有著這世上最溫暖的笑容,卻也有這世上最堅硬的心。 “如果我許一個變強的愿望,那你干這事兒豈不是更難了么?”戚隱問道。 “事實上,不管你變得多么強,對于我來說,最多也只是從一只螻蟻變成一只貓兒而已?!?/br> 戚隱欲哭無淚,他上輩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凈攤上這種要命的事兒? 巫郁離要怎么來取他的rou身?或許他們會一人站一個山頭,持劍而立,打他個日月無光,天昏地暗。好吧,憑他這副德行,給巫郁離塞牙縫兒都不夠。到時候也許是他哥持刀而立,和巫郁離打個昏天暗地。 戚隱虛弱地說:“所以這是我用命換來的愿望?!?/br> 巫郁離“嗯”了聲,“想好了么?” “那您救救戚靈樞吧,”戚隱道,“他就快死了,我哥不了解他的經脈,救不了。但您這么牛,幾千年的老祖宗了,您肯定有轍?!?/br> “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啊,你本應該多為自己想想。不過,也罷,如你所愿?!蔽子綦x打開手掌,一只紫色的螢蝶撲著翅子飛出來,悠悠飛向了天邊。他揣著衣袖望著那只螢蝶,道:“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浪費自己的心愿,你會后悔的,小隱?!?/br> “這樣就好了?”戚隱問。 巫郁離頷首道是,戚隱忽然掏出匕首,割破手指,指尖一彈,一滴晶瑩的血滴子飛向巫郁離的眉心。戚隱迅速后撤,一連退出兩丈遠,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探頭看。巫郁離眉心點著那滴血,殷紅得像個花鈿,在他漂亮的臉龐上無端添了幾分艷麗。過了好半晌,這廝也沒有要魂飛魄散的樣子。他搖頭道:“這樣是殺不了我的?!?/br> 尷尬。戚隱慢吞吞地站起來,搓著手賠笑,“誤會,誤會,手滑了一下,師叔我給您擦擦?!?/br> 忽然間,斜刺里閃過一道凜冽的刀光。斬骨刀貼著戚隱的手臂飛過去,徑直穿過巫郁離的心臟。夢境轟然破碎,赤色天地剎那間消融,露出夜幕下的暮冬庭院。戚隱回頭,看見扶嵐站在小徑深處。他臉色淡淡,沒有表情,戚隱卻能感受到森冷的殺氣。 “滾?!狈鰨沟?。 巫郁離的身影頃刻間四分五裂,化為叢叢紫蝶,隨著夢境消散。 “小隱,去做你想做的事,見你想見的人吧,”他低聲輕笑,“你的時間不多了?!?/br> 那邊扶嵐單膝跪地,驀地吐出一口血來。戚隱驚得魂飛魄散,跑到他身邊探他的脈。原本好不容易平穩的脈象又紊亂起來,戚隱紅著眼睛,要背他回去。扶嵐卻不肯,按著他的肩膀,輕聲道:“小隱,我想過了?!?/br> “想過什么???哥,咱趕緊回去躺著,你這傷還沒好盡呢?!?/br> 月光下,扶嵐漆黑的眸子專注又深邃,“你們凡人把喜歡分成很多種,喜歡父母和喜歡兄弟不一樣,兄弟的喜歡和夫妻的喜歡也不一樣。我總是分不清,因為在我這里,喜歡只有一種,那就是喜歡小隱。我喜歡你,小隱,心臟沒有砰砰跳,我也喜歡你?!?/br> 那一刻,月光潺潺如水,溫柔地包裹住他們。天地像一個巨大的水缸,他們是冰涼缸底的兩只小魚,眼對眼相望。戚隱鼻子發酸,道:“我知道了,哥,咱們回去吧?!?/br> 扶嵐手一松,身子落在戚隱懷里,昏了過去。 空谷小筑。 云知盤腿坐在席子上,靠著戚靈樞的床榻,望著黑沉沉的屋子發呆。 昆侖和鐘鼓的長老都聚在明間,低聲爭論該用什么藥,一會兒說用酢漿草并金銀花,梳理經脈,一會兒又說該用天山雪蓮和老人參,先把命吊住再說。咕咕嘟嘟了半天,沒個定論出來,其實大伙兒心里都明白,這孩子是救不回來了。 云知撩開素白床帳,看里頭的人兒。戚靈樞躺在白帳里頭,孤單瘦弱的模樣,眉目好似是透明的,看不出顏色來。云知看了會兒,覺得心酸,嗡噥著絮叨:“小師叔,我怎么這么命苦,送走了師叔,又來送你。下輩子我投胎,一定當最小的弟弟,換你們來照顧我。到時候我往這兒一躺,什么事兒都不管了,讓你們守著我,為我難過?!?/br> 床上的人兒依舊沒個聲,他xiele氣,垂下頭,窩在臂彎子里。他沒有看見,一只螢蝶飛入屋子,棲落在戚靈樞的眉心。紫蝶落下輕輕的一吻,又撲著翅子飛起,點點紫色螢光灑入黑暗,身體慢慢變淡,逐漸消失了蹤跡。 戚靈樞精致的眉心鎖成深壑,黯沉沉的小屋里,沒有人察覺,他的血行在加快,靈力在他體內高速流轉,數不清的經脈傷口伸出觸須般的游絲,連接在一起,最后復原成完整的經絡。微弱的呼吸逐漸加強,心跳也趨于穩定。 云知撐著腦袋,明間里那幫沒用的長老還在咕咕噥噥,他聽了心煩,想去趕走他們。一抬頭,正對上一雙寂寂的眼睛。 “女媧娘娘顯靈了,”云知不敢相信,喃喃道,“我在做夢么?” 戚靈樞轉過臉,剛醒來,還迷糊著,一臉迷惘地看著他。 云知高興得差點縱起來,顫著手摸他的脈,注入靈力探他的經脈。全好了,就好像沒有受過傷一樣。他掐自己,疼得要命,真不是在做夢!高興得眼眶發熱,他高聲喊外面的長老,長老們趕進來,一見戚靈樞醒了,高興地暈頭轉向,上來翻眼皮、切脈,最后又開始爭論到底給他用梅花鹿茸補氣養身,還是用白芍調理經脈。戚靈樞漸漸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好像去了秘殿,然后陷入了昏迷。抬起眼,正瞧見人群外面的云知,那小子正往臉上戴一面豬頭面具。 “……”戚靈樞艱難地開口,“你做什么?” “你不是說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想見我么,我戴上面具遮住臉,免得又把你氣病了?!痹浦@進來。 戚靈樞望著眼前這個傻二缺的豬頭面具,沉默了半晌,靠回引枕上,淡淡地道:“有何分別,不都是你么?” “說的也對?!痹浦卣旅婢?。 戚靈樞閉上眼,涼涼地補了一句,“都是豬頭?!?/br> 云知:“……” ———————— 戚隱站在孟清和的靈柩前面,滿臉不可置信。安靜溫婉的男人穿著斂衣,睡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四周用細竹竿搭起了蘆帳,陰影覆在他素白的臉頰上。戚隱揉了揉眼睛,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他明明記得巫郁離詐尸,后來被扶嵐一刀穿胸,變成許多蝴蝶飛走了,可他的尸體又明明白白擺在眼前。 清式和云知肩并肩站在邊上,揣著袖子一臉愁苦的模樣如出一轍。 “這是怎么回事兒?”葉清明問戚隱,“小侄兒,你不是說他是個蝴蝶精么?你是不是糊涂了,我這娘娘腔師兄雖然長得漂亮,但我們師兄弟朝夕相對十幾年,他身上一點兒妖氣都沒有??!” “我沒說他是蝴蝶精!我是說他變成蝴蝶飛走了!”戚隱氣結,想了半天,靈光一閃,道,“我懂了,是幻境!我以為幻境從我推門出去,看見天殛之戰開始,其實不是,幻境是從我看見他詐尸開始?!?/br>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老怪編了個幻境,假扮成了娘娘腔,同你交談?”葉清明問。 戚隱遲疑著,說道:“那個,我覺得……清和師叔真的就是他。他們倆說話的方式、舉手投足一模一樣,不像是兩個不同的人?!?/br> “那尸體怎么回事兒?你看,他都尸僵了!”葉清明拍了拍靈柩。 戚隱沒說話兒,只是望著靈柩里的尸體發愣。孟清和在鳳還待了這么多年,鳳還山著實不能接受他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巫。葉清明還想說什么,清式攔住他,把他拉了出去。屋子里靜默下來,光影停滯在孟清和漂亮的眉目上面。 尸體在這里躺著,可巫郁離明明就還活著。 這種情況,戚隱不是第一回 遇見。 扶嵐……也是這樣,白鹿神像前那具骷髏,恰似現在的巫郁離。 戚隱手指發冷,腦子里一團亂麻,巫郁離和扶嵐,到底有著什么樣的聯系?那個千年老怪,明明知道他哥的來歷,為何不告訴他? 巫郁離的事兒他們沒外傳,畢竟說了也不會有人信。外頭陸陸續續有人來吊唁,仙山掌門長老都低垂著嘴角耷拉著眉目,一副死了親爺娘的模樣。掌門長老上完香,各大仙山弟子也來憑吊,有的燒紙錢,有的送紙扎屋子仆役過來,在天井底下燒。這是仙山的喪儀,停靈幾日,身為丹藥大弟子的桑若要執著白紼打頭,運送孟清和的尸體回鳳還山。到時候各大仙門御劍沿途設帳路祭,紛紛雪雪的紙錢會飛滿青天。底下的百姓看見紙錢飄滿天空,便知道又有一個劍仙歿了。 鐘鼓山的弟子前來吊唁,方辛蕭跟在隊伍里,嘴唇發白,十分虛弱的模樣。方辛蕭遲疑了一會兒,絞著衣袖走過來,垂著頭道:“隱師兄,對不起。你們救了我,我卻出賣你們?!?/br> 這事兒戚隱根本沒放在心上,再說也不能怨她。戚隱讓她寬心,瞧見她慘淡的臉色,道:“身子不舒服么?早些回去歇著吧?!?/br> 方辛蕭點點頭,捂著后脖子道:“我不當心,讓蟲子給咬了?!?/br> 她撩起后面的發絲兒,戚隱看見她脖子后面一個血塊,邊上發黑,看起來很嚇人。戚隱忙道:“你這不行啊,快去找人看看?!?/br> 方辛蕭懵懵懂懂的,夢游似的。戚隱找了她師姐來,她渾渾噩噩地跟著離開了。戚隱擰眉,總覺得不對勁兒,回想方辛蕭脖子后面的傷,皮rou稍稍外翻,邊緣發黑,似乎不像是被蟲咬了一口,換句話說,不像蟲子在外頭叮咬的傷,倒像是什么玩意兒從里頭出來弄的傷。 “小隱?!鼻迨皆诒澈蠛八?,他轉過身,瞧見這個老胖子揣著袖子,愁眉苦臉的模樣。他從袖囊里掏出一串琉璃十八子,遞到戚隱的手心。 “這是?”戚隱驚訝地問。他的十八子早在吳塘就碎了,怎么又在這兒?他低頭審視,十八子上刻著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紋,繁復瑰麗,他蹙起眉心,這符紋好像和之前不一樣。 “這是云知在神墓后殿里撿到的,上面的符紋是封印咒,這意味著這串十八子里封印著什么東西。老夫認為,里面的東西很可能和元微有關?!鼻迨骄従彽?,“我考慮了很久,要不要把它給你,孩子,有時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br> 戚隱記起來了,神墓里與戚慎微決戰,云知曾經蹲在地上查看什么東西,還看得特別入迷,甚至沒發現戚慎微在他身后復活。戚隱沉默了一會兒,問:“師父,你們撿到歸昧劍的時候,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小隱,”清式深深嘆了一口氣,“老夫知道的也不多,大部分只是猜測。你且看看這串琉璃子吧,如果你沒有從里面得到答案,那么我就會告訴你?!?/br> 戚隱攥著琉璃子,回到扶嵐睡的小筑。扶嵐還沒醒,他靠在床柱上摸了摸他哥的臉兒,在他哥手臂邊上窩了一會兒,又走到外面,坐在青石臺階上發呆。 遠天迷蒙,云色若雪。他低下頭,摸了摸手心里冰涼的琉璃子。算了,管它有什么,他總得瞄一眼。慫個屁,他千年老怪都見識過,還怕這個?戚隱深吸了一口氣,注入靈力,驀然間,琉璃子出現一股強大的吸力,一下將他吸了進去。一下子天旋地轉,仿佛進了一個滾筒,整個人滾得頭腳不分,亂七八糟。 腳終于挨到實地,睜開眼,卻發現天地都變了。四周是望也望不斷的綠柳林子,圍著中間一汪清潭。風起了,柳林子細細地響,嘩啦嘩啦,此起彼伏的綠浪一直蕩到天邊,那里橫亙著一溜眉黛似的青山。戚隱怔了怔,不遠處傳來人聲,是個女人的厲呵:“哪來的登徒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偷看老娘洗澡,老娘先廢了你的下三路!” 緊接著是一聲悶響,似乎是拳頭打進rou里。戚隱忙轉進小徑,瞧見潭水邊,一個白衣男人捂著臉倒在地上,一個只穿著單衫的女人踩在他的右腿上。女人橫眉豎目,一副兇悍的模樣。饒是這般的兇相,也擋不出她清麗的顏色。那細而淡的眉宇,正像天邊的遠山。她似乎剛從水里出來,未施粉黛,素白的清水臉子,出水芙蓉一般秀麗。 戚隱發著愣,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地,怎么就到了這兒?這又是什么幻境么?還是巫郁離耍的花招?那家伙總是神出鬼沒。 正想著上前詢問,背后傳來大吼,他回頭,看見幾只狼妖迎面奔來。他嚇了一大跳,剛想躲閃,那幾只狼妖竟然直直穿過他的身體。為首的癩皮狼大聲喊:“阿芙大姐頭,你打錯人了!他是你們鎮子派來救你的,你打錯人了!” 戚隱打了一個激靈,阿芙?它剛剛叫那個女人阿芙? 正在這時,頭頂一個巨大的白影掠過,狼王在云上大笑:“戚元微,老子收拾不了你,自有人收拾你!” 地上的那個男人終于抬起臉來,他發冠被打掉了,烏鴉鴉的頭發掩住了半邊被打腫的臉,只露出完好的那邊。清雋的面龐,深邃的眉目,眸底像鋪陳了一片秋霜,堅忍又冰冷。他抿著唇,一聲不吭,盯著云頂的那只囂張的白狼。 戚隱一下想起來了,狼王曾告訴他,它在徽州府把戚慎微踹下深潭,讓他被正巧在那洗澡的阿芙揍了一頓。 這他娘的……是他爹娘??? 戚隱心里翻起驚濤駭浪,那串琉璃十八子封印的不是別的,正是他父親的記憶么?他怔怔地蹲在戚慎微的身前,他倒霉的爹沒有化妖的時候,原來生得這般模樣。清冷皎潔,猶如天邊皓月,只是現在被打得有點慘,像個遭罪的小媳婦。這倆人相遇,分不清到底誰比較倒霉。他的母親在不遠的未來年紀輕輕守了活寡,而他的父親,披頭散發,半邊臉紅腫,腿被打斷了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