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先生,這……這是從妖的身體里活剖出來的么?”戚隱問。 “老夫知道你想說什么,”元尹撫著白須笑道,“出家人當以慈悲為懷,為何竟剖妖取心?但是孩子,妖是我們的天敵。我們要打敗它們,就必須了解它們。這只姑獲鳥三十年前橫行湘水岸邊,剖了十余個孩童的胸腑肚腸。孩子,我們和妖畢竟是敵人?!?/br> 戚隱沒再說什么,元尹繼續道:“你們仔細看,雖則不同妖類心臟略有區別,但總體而言,它們的心臟遠大于我們的心臟。你們都應該知道,妖魔不誅心則不死。其生死命脈,皆在心臟。妖的心臟不止給予他們強大的自愈能力,更給予他們綿長的壽命。據我們觀察,凡妖壽命可達五百年之久。若是潛心修煉的大妖,最多可達八百年。如今活得最久的妖怪,當屬鳳還山經天結界中的塞北狼王?!?/br> “那扶嵐呢?他活了多久了?”有人問。 元尹想到那廝就生氣,哼道:“那孽畜油鹽不進,問什么話兒都不肯答。不過據老夫推測,它起碼有兩百年的道行?!彼D了頓,又道,“比妖活得更久的是九垓魔族,然而魔物難獵,扶嵐封印九垓之后,魔物更是失去了潛入南疆和人間的通道,是以我們至今沒有得到魔物的心臟。但它們的心臟,一定比妖更加強大?!?/br> 大家議論紛紛,都點頭贊同。元尹望著那玉函,嘆息道:“或許人間道法振興,凡人長生的奧秘就孕育其中?!?/br> “先生?!闭衙髋e手。 戚隱看他眼熟,看了會兒才記起是那個罵他娘的無方山弟子。 元尹向他頷首。 昭明道:“都說女媧摶土造人,我等雖為凡人,卻是神祇之后,為何我們的壽命竟遠遠不如妖魔?” 元尹嗬嗬笑了兩聲,道:“昭明,你既然說‘都說’,請問是何人所說?” 昭明一愣,道:“古籍舊典……” “你是靈犀座下的弟子吧?可否讀過老夫的道論《原神》?”元尹合起玉函,返回堂上,“古籍舊典皆是上古凡人所寫,你又如何得知他們所言乃為事實?舊時臆想,流傳千年,倒成了真理。捏幾個泥像擺在廟里,過個千把年,就成了神跡。孩子,這世間根本沒有神?!?/br> 大家紛紛點頭,《原神》一文流傳甚廣,昭明覺得自己不用功當眾出丑,霎時間紅了臉。 黃蒼蒼的陽光穿透茜紗窗照進來,元尹看時間差不多了,道:“今日課上到這里,大伙兒回去寫一篇道論,題為《人妖考辨》,明日呈上。雖然老夫知道讓你們寫無異于浪費紙張,不過多思多學總是好的?!?/br> 大家頓時怨聲載道一片,戚隱還懵著,鳳還山從沒讓他們寫過道論,他連格式都不知道。下堂課是葉枯殘的咒法課,在滄浪亭,要穿過假山,過兩間院子才能到。來不及問,紛紛收拾書本,戚隱拉上扶嵐抱上黑貓跟著云知匆匆往外走。 黑貓憤憤不平,“你們凡人真惡心,把人家的心剖出來擺那兒,趕明兒老夫去把那顆心給吃個精光?!?/br> “貓爺你別亂來,”戚隱說,“云知,你快跟我說說道論怎么寫?不是說有訣竅么?” 云知踩著劍在前頭飄,聞言挑眉一笑,道:“秘訣分為三點,第一,尋章摘句。你去藏經樓,找有關的古籍文獻,譬如《妖典》、《南疆志》、《群妖傳論》,找里頭的話兒記下來。第二,改頭換面,你把有用的話兒改改,用自己的話兒說一遍寫上去。第三,署名?!痹浦獢倲偸?,“萬事大吉?!?/br> 戚隱簡直要吐血,“這他娘的不就是抄么?” “放心啦,那老頭兒覺得咱們寫的都是垃圾,壓根兒不看咱們的文章,”云知道,“你看你哥多淡定?!?/br> 戚隱問扶嵐:“哥,你有思路么,打算怎么寫?” “很無聊,不寫?!狈鰨拐f。 “……”戚隱無語,扶嵐這廝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要罰他掃地他就掃,他還挺樂意的。人妖考辨,他看了眼黑貓,倆眼睛一鼻子一嘴巴,會說話會吃飯,和他們人有什么不同?哦對了,貓爺有六個nai頭,凡人只有倆,但寫這個上去元尹可能會當場氣死。 戚隱一邊走一邊抓頭,道:“先生不看咱們的文章,那誰批?” 云知沖他一笑,道:“戚靈樞?!?/br> 戚隱還來不及震驚,說話間已經到了滄浪亭。大家紛紛落座,戚隱本想往前坐,打眼一瞧,最前面坐著一個白衣男人,肩背挺拔,像一棵寧折不彎的松。那廝往那兒一坐,活像一座冰山,方圓幾尺溫度急降。所有人十分有默契地遠離他,四周空出一片空地。但仍不乏有姑娘胸中小鹿亂撞,不住偷瞄戚靈樞,心中升起憂慮,到底是選嵐哥哥還是小師叔好? 戚隱腳下一轉,回到扶嵐邊上。 “他怎么來了?他不是無方山小師叔么,怎么還要聽學?”戚隱小聲問。 前面的流白往后靠了靠,道:“咒法是葉枯殘授課,枯殘秘咒他也沒學過?!?/br> 葉枯殘準時到了,將一個關了兔子的籠子放在案上,慢吞吞地入了座。他是無方山唯一一個穿黑袍的男人,兜帽放下來,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臉干枯瘦癟,焦黃色的皮膚緊緊貼著骨頭,像具干瘦的骷髏。深邃的眼眶里,眼睛像兩簇幽幽的鬼火。倘若不是大白天,戚隱簡直以為是哪具棺材詐了尸。 “怎么這個模樣兒?”戚隱小聲問。 云知掩住嘴低聲道:“聽說是因為苦修,他的枯殘秘咒須極端苦修才能練成。他在玄冰里打坐了三十年,又在真火里炙烤了三十年,才功法大成?!?/br> 戚隱咂舌驚嘆,人比人氣死人,這老頭兒要是知道他哥不用挨凍不用烤火就天下無敵,還長得這么俊,是不是會當場厥過去? “我是你們的咒法夫子,”葉枯殘開了嗓,他的聲音喑啞地可怕,像蛇信嘶嘶,“我知道你們來,一定很想學我的枯殘秘咒。但很抱歉,我的秘咒只授予我的入室弟子,若要修習,必先拜我為師?!?/br> 大家早已有了師父,改換門庭是道中大忌,座下一片喪氣的聲音。 “不過,”葉枯殘微微一笑,皺皺巴巴的臉像要皸裂開來,“我可以給你們演示一番,讓你們過過眼癮?!?/br> 葉枯殘打開鐵籠,干枯的手爪抓住兔子的耳朵,將那只兔子拎了出來。他撫了撫兔子雪亮的皮毛,那兔兒在他掌下眨巴著紅彤彤的眼睛。忽然,鮮血迸濺,所有人大驚失色。葉枯殘竟用一把匕首洞穿了兔子的脊背,他拔出匕首,血槽里鮮血汩汩下流,桌案上滿是鮮血。兔子倒在血泊中,殘破的身體一抖一抖。 有姑娘捂住了雙眼,大哭失聲,座中一片混亂,只有前方的戚靈樞依舊不動如山。 葉枯殘抬起眼來,深邃的眼眶中鬼火雙瞳微微閃動。他開了口,聲音緩慢又清晰,“看好了,孩子們。這個咒法,名曰蘇生?!?/br> 話音剛落,鮮血狂震,洶涌地朝將死的兔子回流。兔子抖如篩糠,葉枯殘按著它,垂著蟾蜍一樣厚重的眼皮一動不動。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那只兔子創口越來越細,最后變成指節那么小。葉枯殘取來紗布,細細幫兔子包扎,將它放回籠中。 座中一片贊嘆之聲,只有戚隱和云知幾個驚疑不定。 這個咒術不就是扶嵐用在戚隱身上的么!鮮血回流,創口縮小,每一處咒法表現都一模一樣。云知偏頭看扶嵐,他這師弟不聲不響,臉上沒什么表情。這家伙有的時候呆不拉幾,有的時候又仿佛深不可測,他覺得自己有點兒摸不透這家伙了。后來他才知道,這貨只是單純的少話沒表情…… 戚隱也很震驚,云知說過葉枯殘是不知出處的深山野道,難不成這老頭兒去過巴山? ———————— 冰海天淵深處,元籍與元尹負著手緩緩下沉。 這里實際上是一片巨大的湖泊,不知為什么湖水常年深凍。按照《海內中州志》的記載,冰海天淵幾千年前便是這般的模樣了。元籍垂目下望,無邊無際的墨藍色包裹住了他,冰海天淵極深,他們以幾近御劍的速度下沉了一炷香的時間,卻依舊沒有到達湖底。耳畔是絕對的寂靜,巨大的壓力籠罩在肩頭,若非元尹在側,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到了死亡的國度。 冰冷的水波忽然有了細微的溫度,他們的腳終于踏到實處,仰頭望去,隱隱約約看得見蒼白的天光透過冰面,照進無垠的墨藍湖水。 “師弟,你要我看的東西在哪兒?”元尹問。 元籍微微一笑,“就在你的腳下?!?/br> 元尹一愣,忽然發現腳底的觸感不太對。若是湖底,應當有細軟的淤泥,可他的腳底堅硬如鐵。他驚疑不定地蹲下身,伸手觸摸那硬邦邦的“地面”,手上是生鐵一般的冰冷堅硬,光滑得像細膩的白瓷。 是鱗片。 “你沒有發現這里不像上面那么冷了么?”元籍道。 沒錯,元尹捻了捻手指,冰海天淵的溫度極低,若非有靈力護體,任何一個掉進天淵的人都會在頃刻間結霜凍斃。按照常理,越往深處應當越冷,可是這底下的溫度像放涼了的水。 元尹看了看元籍,釋放神識。 神識籠罩湖底,他終于看見了腳下的東西。 龍。 這是一條龍。 它的身體盤踞了幾乎半個冰海底部,虬結的身軀布滿細細密密的黑色鱗片,在墨藍色的水波中反射著冰冷的光輝。元尹回過身,灼熱悠長的吐息迎面而來,氣泡蒸騰,他的衣袂被吐息帶動的激蕩水波卷起,獵獵而動。元籍點起燈符,黑暗消退,他看見那張猙獰的巨大龍臉闔目安睡,兩個長長的龍角指著黑暗穹隆,槍戟一般妖厲致命。 “這是……”元尹喃喃道,“九垓魔龍?!?/br> “不錯,”元籍贊嘆地道,“是不是很美?陣法和枯殘秘咒之外,這是枯殘長老贈予無方的第三件禮物。它的名字叫微生瀾,還很年輕,不過五百年的道行,不到他父親的一半。扶嵐殺死了它的父親,九垓被封之前它逃出了南疆,躲藏在南海深處。若非它身受重傷,奄奄一息,我們也不能將它帶到此處?!?/br> 元尹注視著它緊閉的雙眼,“你們對它用了鎮魂咒?” “當然,保險起見,還用玄鐵大鎖鎖住了它的尾巴?!?/br> 元尹顫抖著撫摸魔龍崎嶇不平的面骨,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壯美的生物。世人皆道凡人是女媧后代,天之驕子。若他們見到這條魔龍,便會知道凡人不過是渺小的蟲蟻,在這些所謂蠻妖荒魔的腳下如同灰塵一樣輕。 元尹道:“那只豬妖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屠殺魔龍?” 元籍低低笑起來,橘黃的燈火籠著他的臉,半明半暗間他的笑容無端的嘲諷。 “師兄,你也信是那只豬妖殺了微生原么?”元籍自袖中取出佩劍,凄冷的劍光一閃,鋒利的劍尖直指魔龍身軀,悍然刺了過去。 元尹一驚,方要喊“不要”,卻見劍尖與龍鱗碰撞,清脆的一聲響,濺出星星點點的火花。長劍再一擊,黑鐵一般的龍鱗仍舊毫發無損。 元籍收了劍,道:“師兄,你可知道扶嵐是如何殺的魔龍?他在淵山上生生將魔龍的脊骨抽出來鍛成魔刀,再用魔刀剝下龍鱗,煉成龍鱗甲,最后在魔龍傷口未愈之時命中它的心臟,斬下它的胸骨鑄成龍骨王座。多么殘忍的殺法,我聽聞那天魔龍的鮮血像熔巖一樣流下淵山,它在永夜天里慘叫,吼聲一直傳到人間,湘水岸邊的百姓以為是打雷。我的‘潮生’是昆侖玄鐵鍛造的靈劍,尚且拿這魔龍沒辦法。那只滿口污言穢語的豬妖不過兩百年的道行,靈樞單單布下一個劍陣就將其緝拿,它哪來的本事剝骨削鱗,屠戮魔龍?” “你是說,它并非真正的扶嵐?” “一個冒牌貨罷了,”元籍搖頭道,“我們應該慶幸我們未曾遇見真正的扶嵐,他是妖中之妖,魔中之魔,是天生地養的怪物。世人誤以為這只豬妖是扶嵐也罷,為我無方博些聲名也是好的,更有助于靈樞立威揚名。他日他晉升劍法長老,便不會有太多阻力?!?/br> 元尹點頭,道:“你的潮生也破不開龍鱗,我們要如何取心臟?” “不急,”元籍道,“那個姓戚的孩子我們還沒有找到,便是取了心臟又能如何?你暫且將它的經絡圖繪出來,探探它的靈力走向,經脈分布?!彼鹗?,緩緩上浮,“我再去尋枯殘長老重新起卦,看看能不能多占卜出來什么。戚氏子,丁酉年生人,年方弱冠,單單憑這些便去尋,無異于大海撈針吶……” 作者有話說: 無方掌門:元籍; 道法長老:元尹; 咒法長老:葉枯殘; 戒律長老:元苦; 鳳還掌門:清式(既禿且胖); 丹藥長老:清和(目盲); 戒律長老:清明(和云知勾結打假擂)。 第39章 蘭訓(二) “這個咒法的術理是注入靈力,強行提升受術者的自愈能力,修復創口。故而,它只能在將死未死之人身上使用,若對方已無生息,則便是此咒也回天乏術?!比~枯殘娓娓道來,“但這個法子用起來并不簡單,施術者必須對受術者的經脈九竅六藏了如指掌,若靈力走岔,則受術者經脈寸斷。若靈力注入過多,受術者會因承受不住靈力的壓力而六藏爆裂。若靈力過少,又無法令咒術生效?!?/br> 想不到這個咒法竟然這么復雜,戚隱還以為他哥天下無敵,逆轉生死手到擒來,看來當初在夢境里他哥也是孤注一擲,他是結結實實地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戚隱心有余悸,在紙上寫字道:“哥,這咒術這么難,我是不是差點兒就歇菜了?” 扶嵐愣了一下,用神識道:“難么,我以為很簡單?!?/br> 戚隱:“……” “靈力的流動很容易控制,你的身體我進入過很多次,并不陌生?!狈鰨沟穆曇糨p輕的,“小隱,我了解你的身體,像了解我自己的,不會出錯?!?/br> 戚隱這才想起來,扶嵐的確已經“進入”過他很多次了,每回他和扶嵐的小魚融合,扶嵐都要將靈力注入他的奇經八脈。他記得那種感覺,像身體里流淌著冰涼緩慢的溪流,魂魄在煙水里飄飄蕩蕩。 可忽然感覺有點怪怪的,“進入”這個詞兒太曖昧,總覺得兩個人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兒似的。戚隱紅了臉兒,忙扭過頭專心聽課。 “只此一個咒術,老夫便練習過上萬次,否則無以達到靈力的精準控制。孩子們,修煉貴在勤,無論哪家咒法都須勤學苦練?!比~枯殘道。 扶嵐忽然傳來話兒:“小隱,想辦法讓他攻擊你?!?/br> “???”這家伙沒頭沒腦地忽然來一句,戚隱以為自己聽錯了。 云知在一旁道:“你哥是想和他交交手,看看他的功法是不是確實和你哥的一樣?!?/br> 這他娘的怎么搞?總不能當堂打他吧?戚隱感到頭疼,眼看就要下學,戚隱舉起手來喊道:“夫子,弟子有一事不明?!?/br> 葉枯殘向他抬了抬手,示意他發問。戚隱遲疑著站起來,躊躇了下,道:“那個,夫子,您剛剛說蘇生咒施用的難度很大,稍有不慎受術者就一命嗚呼。您又說您練習過不下萬遍,敢問您都是像今天一樣,拿這可憐的小兔練習的么?那您豈不是已經殺了不下萬只小兔子了?” 葉枯殘顯然沒料到戚隱會問出這種問題來,一下子愣住了,沉默半晌才道:“修煉術法,必有犧牲……” “出家人慈悲為懷,”戚隱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兔子雖小,亦是生靈,夫子乃是無方長老,道門高標,怎么能做出如此慘無人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