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座中議論紛紛,有姑娘抽泣著點頭,“小兔子這么可愛,夫子怎么能殺小兔子?” “夫子!”戚隱控訴道,“聞您自創秘咒,弟子本十分仰慕,今日一見,原來您是如此鐵石心腸之輩。今日殺的是小兔,明日您就說不定會殺害小貓,再明日便是豬牛狗羊,往后說不定便要拿人練習,何其殘忍!” 葉枯殘眸子一凜,拍案喝道:“一派胡言!” “您生氣了!”戚隱顫抖著指他,“生氣了生氣了!若非踩到痛腳,您為何勃然大怒?莫非……您真殺過人?” 葉枯殘緊緊攥著拳頭,鬼火一般的眸子死死盯著戚隱。戚隱仍在喋喋不休,滿座姑娘被他煽動得心慌意亂,驚嚇連連。葉枯殘胸中一怒,喝道:“豎子放肆!” 驀然間殺機畢現,尖銳的冰刺長出枯瘦的指尖,葉枯殘朝戚隱張開手,空氣瞬時冰凝,整個滄浪亭如墜冰窟,濃白的煙氣咔嚓著凝結。冰刺脫離葉枯殘的指尖劃出凌厲的直線,飛旋的過程中不斷粘結周圍的煙氣,到達戚隱眼前之時竟每個都有碗口大小。 與此同時,扶嵐的右手撫上戚隱的后心,冰涼的靈力注入戚隱的經脈。他低聲道:“擋?!?/br> 冰冷的寒氣撲面而來,戚隱滿身汗毛直豎,想也沒想雙手交叉蒙住頭臉,面前一道瀲滟波光倏忽一動,一面結界在他身前展開,所有冰刺轟然撞上結界,碎成千片萬片,簌簌落在烏漆案上。 滄浪亭中所有人都嚇得呆若木雞。冰碎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空氣中冰寒的煙氣依然冷得沁骨。戚隱心有余悸地抬起頭,正撞上前排首座戚靈樞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的正臉,也是第一次與他對視。 那是個冰雪砌成的男人,他冷冷望著戚隱,眸子中有冰冷的厭惡。 戚隱愣愣地放下手,戚靈樞卻已經轉過頭去了。 葉枯殘顯然意識到自己反應過頭了,見戚隱沒有大礙,冷哼一聲,提著鐵籠拂袖而去。戚隱差點兒沒被嚇死,捂著胸口坐回座位。 葉枯殘一走,四座頓時嘈雜起來,有姑娘淚水漣漣,道:“真沒想到枯殘長老是這種人!” “就是就是!說不過就打人,方才真是嚇死我了?!?/br> 前排的辛蕭跑過來問扶嵐,“嵐哥哥,你嚇到沒?沒事吧?” 怎么沒人來關心關心他?戚隱無語,他才是被嚇得最慘的好吧。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沒法兒問扶嵐試的結果怎么樣。戚隱悶頭收拾書本,剛拾掇好,抬頭一瞧,戚靈樞站在他跟前。 戚隱嚇了一大跳,跌回凳子上。 這廝不是來安慰他的吧? 戚靈樞垂下眸,他的眸子顏色淡淡,像朦朦光暈里的琉璃珠。他道:“拭劍臺論劍首日首場首敗,是你打的?” 這廝臉上仿佛是千年寒冰雕出來的,沒有一點兒表情。單單坐在他跟前兒,戚隱便渾身凍得慌。扶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抱著黑貓呆呆望著他。 雖然很丟臉,但還是不得不承認。戚隱抓抓頭,道:“是我?!?/br> “你打假擂?!逼蒽`樞道。 “???” “榜上除名,送往戒堂?!?/br> 立時有幾個白衣弟子上前架起戚隱,戚隱一臉懵,嚷嚷道:“怎么回事兒?我怎么打假擂了?” 戚靈樞也不解釋,頭也不回地在前面走。扶嵐不知所措,只能跟在邊上。云知倒是一瞧就明白了,滿臉復雜地道:“方才你擋了葉枯殘一擊,靈力深厚,不像是能敗在入門弟子手里的,這家伙以為你打假擂呢?!?/br> 戚隱簡直要吐血,一路被架到戒堂。過了腰子門,轉過琉璃影壁,戒堂外雪落滿庭,幾棵勁松栽在邊上,森森針葉上積著一髻兒雪。階下一個大荷葉魚缸,缸緣畫了符咒,保持里頭的水常溫不凍,幾尾金紅小魚在里頭游來游去。 里頭一個男人畏畏縮縮地走出來,戚隱打眼一瞧,不就是那日在藏經閣和清明進行罪惡交易的那貨么?戚靈樞望著庭下戚隱,嗓音冰涼,“靈琢師弟,你挪用派中公賬收買的鳳還弟子,可是此人?” 靈琢看見戚隱,顯然有些吃驚,一時摸不著頭腦。又鬼鬼祟祟地朝云知那兒望,云知默默拿袖遮住了臉。 敢情是這傻冒挪用公賬東窗事發,約莫是硬扛著沒供出清明和云知來,戚靈樞這廝只知道他收買人打假擂。戚隱滿心無奈,罷了,他的名次是末榜末位,有沒有都沒有區別。要是要罰掃地,他就去和他哥做伴兒。戚隱破罐子破摔,道:“是我沒錯,怎么的,要怎么罰,我奉陪?!?/br> 云知悄悄向他眨了眨眼表示感激,戚隱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罵他狗賊。 戚靈樞道:“初犯,罰跪兩個時辰?!?/br> 戚隱眼前一黑,這冰天雪地的,要他跪到黃昏么! “靈琢明知故犯,逐出內門?!?/br> 那個叫靈琢的垂頭喪氣地走了,云知拱手道:“小師叔,我這師弟自小身子骨弱,您大人有大量,給他通融通融吧?!?/br> 戚靈樞冷冷瞧了他一眼,道:“加跪半個時辰?!?/br> 戚隱:“……” “小師叔,你不用這么絕情吧!”云知沖他眨眨眼,“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戚師叔帶你來鳳還,你追在我屁股后面喊云知哥哥?好歹是一塊兒穿過開襠褲的情誼,你行行好唄?!?/br> 戚靈樞臉色一變,這還是戚隱頭一回瞧見他臉上有表情。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再加跪半個時辰!”說罷拂袖而去。 戚隱:“……” 這他娘的算什么事兒!戚隱哭喪著臉,不情不愿地跪在雪地里,膝蓋冰涼,凍得發疼。 云知蹲在他身前,汗顏道:“對不住啊,師弟?!?/br> “……”戚隱愁苦地說,“你是不是和人家有什么過節?” “唉,沒想到這小子這樣記仇?!痹浦е渥?,道,“他喜潔,你知道吧?!?/br> 戚靈樞的衣裳鞋襪從來纖塵不染,戚隱點點頭。 “上次論道,鐘鼓山小師妹邀我月下飲酒,誰曾想碰見除妖歸山的戚靈樞。你師哥我向來憐香惜玉,當然讓小師妹先逃,自己留下來擋人。戚靈樞二話不說,要抓我去戒堂?!?/br> “你反抗了?”戚隱問。 “沒有,”云知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我喝得多了些,一下沒忍住,吐在了他身上,最后還勞他把我送回了小院?!?/br> 這梁子真是結大發了,云知這小子還自不量力,要為他求情!戚隱氣得吐血,道:“狗賊,你知道你的特長是什么么?” “招蜂引蝶?” “是坑你老子我!”戚隱怒吼。 云知被他罵走了,最后只有扶嵐留下來,乖乖盤腿坐在他身邊。 “哥,你回去歇著吧,我不用陪?!逼蓦[道。 扶嵐呆了半晌,點點頭,站起身走了。 這廝走得太果斷了些,戚隱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愣愣望著他的背影。 怎么讓他走還真走了? 天光漸收,又變得灰蒙蒙的,粒粒冰冰涼涼的東西落在頭頂,戚隱抬起頭,漫天白雪從天心一點飄落下來,整個灰色穹隆倒映在他漆黑的眸中。忽然有種錯覺,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戚隱心里不由自主升起點兒埋怨的情緒來,扶嵐那個家伙,說走就走了,他不是他的寶貝弟弟嗎?哼。戚隱揀起一根枯樹枝,百無聊賴地戳地上的雪粒子。雪地里冷得很,沒跪多久鼻子里就酸溜溜的。正無聊著,懷里落進一只胖墩墩的黑玩意兒,頭頂罩下一床藍地碎花棉被。戚隱一怔,扶嵐在他身側盤腿坐下,手臂繞過他的身后,將被子的一角拉過來,兩人一貓一起被團團裹住。 這個家伙……戚隱愣愣地瞧著他,原來他沒走,他只是回去拿被子了。 被窩里暖洋洋的,黑貓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著,扶嵐搓了搓戚隱的手,放到嘴邊哈氣。戚隱心里舒坦了,挨得離扶嵐近了點兒。忽又想起葉枯殘的事兒來,小聲問道:“你們試的怎么樣?那老頭兒用的到底什么術法?” 黑貓吸了吸鼻子,道:“那個老小子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還自創的枯殘秘咒,真是笑掉老夫大牙?!?/br> “那到底是什么咒法???”戚隱問。 “那是上古大巫的咒術,名曰‘巫羅秘法’。五十年前宗明那幫道士擠破腦袋想要進入神殿尋的東西就是這個。一招尚且存疑,兩招就能坐實了?!焙谪埖?,“那招蘇生咒,還有那冰凌殺招,確是巫羅秘法沒錯。這咒術你哥天生就會,小魚就是其中一種,神殿典籍也有記載。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回過神殿了,葉枯殘或許是使了什么法子,通過白霧進入了神殿?!?/br> “這咒法這么厲害,”戚隱躍躍欲試,“我能學么?” “不能?!狈鰨沟?。 “為什么?”戚隱苦了臉。不厲害的他學不會,厲害的他又不能學。 扶嵐小聲道:“你會像他一樣變骷髏的?!?/br> 戚隱一愣,黑貓解釋道:“巫羅秘法凡人沒法兒修,他們說葉枯殘是常年苦修才變成那個不人不鬼的模樣,騙你們這幫傻蛋的啦,那是巫羅秘法的反噬?!?/br> “他快要死了,小隱?!狈鰨沟?。 這咒法這么兇險,那老頭兒知道么?戚隱覺得那老頭兒有點兒可憐,又問道:“哥,難不成你是巫,所以你能修這玩意兒?巫到底是個啥,不是人么?” 黑貓道:“巫是一種身份,上古時期將畢生奉獻給神,且得到了神的認可的人、妖、魔都能成為巫。成為巫有特定的儀式,這種儀式現在已經不可考了,巴山神殿里也沒有記載?!嵱猩裎自患鞠?,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季咸是古籍里能找到的第一個神巫。神授巫法,厲害的大巫通曉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是天下最接近神的存在?!焙谪埧戳丝捶鰨?,道,“你哥沒有經歷過成巫的儀式,老夫也不能判定你哥到底算不算巫?!?/br> “儀式這么重要?不就走個過場么?” “非也,”黑貓搖頭,“儀式是傳承力量的一種形態,上古大巫通過巫儀接受神法,又通過巫儀與神溝通?,F在的儀式淪為過場,多半是因為關鍵步驟已經失傳。畫符、念咒都是儀式。小子,在巴山神殿,倘若你不進行沐浴焚香的儀式就踏進神殿,是會受到巫詛的?!?/br> 敢情白鹿大神還是個潔癖。戚隱扶額。 “那老頭兒擅闖神殿,你們不管管么?” 扶嵐搖頭,“白霧讓他進去,說明神讓他進去?!?/br> “不管他啦,”黑貓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反正都快死了。凡人吶就是愛自尋死路,娃兒,老夫教你一個道理,不能去的地方別去,不能修的道法不要修。生在天地之間,心懷崇敬是本分,逾越雷池就是自取滅亡?!?/br> ———— 秘殿 碗口粗的天光直射進來,落在烏沉沉的小案上和隔著桌對坐的兩個人的肩頭。塵埃在天光里飛舞,像無數小小的蠓蟲顫栗盤旋。元籍閉目靜坐,他的對面,黑衣老人枯瘦的指尖拂過一根根灰白色的耆草,呵出一口白煙,“六爻大課已畢?!?/br> 元籍睜開眼,道:“還是一樣的結果么?” “不錯?!比~枯殘道,“再找找吧,掌門,你應該讓上四座的弟子傾巢出動?!?/br> 元籍道:“我知道了?!?/br> “今日有個孩子說我殺人修煉,雖然是胡亂猜測,但竟僥幸中的?!比~枯殘陰沉地道,“你該殺了他?!?/br> “殺了他才是承認你殺人修煉,枯殘長老?!痹α?,黑暗天光下,他的笑容有些刺眼,“長老為何不授枯殘秘咒予以靈樞,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是最合適的人選。我記得我們的約定是無方定期為你提供活血續命,而你須對無方傾囊相授,可你至今有所保留。若是如此,我不如派弟子去尋那位大人?!?/br> “你尋不到他的,掌門。自從授予我巫羅秘法,大人就不見蹤影,即便是我也尋不到他?!比~枯殘冷冷道,“至于戚靈樞,這個孩子和他的師父一樣,眼睛里不揉沙子,說好聽點品行高潔,說難聽點就是茅坑里的臭石頭,不知變通,斷不可能殺人修煉?!?/br> “那你就教他不用殺人便可修得的術法?!痹?,“他是和元微一樣的天才,是無方的希望,他的術法決不能落與人后?!?/br> “若你愿意他變成我這般模樣,那我現在便去尋他?!比~枯殘道。 元籍垂下眸,瘦削的臉上露出悲苦的意味。如今道法衰竭,三千仙門倒的倒散的散,連昔日鼎盛一時的鳳還山都變得這般不三不四,一眾弟子沒一個能入的了眼。古籍上記載上古大巫通天徹地,無所不能,便是中古道人亦能御風而行,一日千里。而現在道法斷代日益加劇,新一代弟子中竟無一人修出神識。 難道任由無方淪落成鳳還那個野雞模樣么?要重振道法,怎么能沒有犧牲?他閉上眼,嘆道:“明日再去吧,現在這個時辰,他應當在靜泉沐浴吧?!?/br> 作者有話說: 楊溯:哦,原來你已經被呆嵐進入很多次了。 戚隱:……… 第40章 靈樞(一) 黃昏的時候終于罰跪終于結束了,戚隱腿軟得站都站不起來,扶嵐攙著他往溫泉去泡澡。無方的溫泉叫靜泉,就是姚小山頂著他的名頭偷了戚靈樞衣裳的地方。往南一直走,通過一排白皚皚的小院和一溜鋪滿雪的夾道就到了。 貓爺怕水,自己回去了,只剩下扶嵐和戚隱,遠遠地就瞧見乳白色的水霧,進去捻捻手指,濕濕的。溫泉大得很,夾岸種了臘梅,里頭立了怪石巉巖讓人能夠倚靠,中間坐落一座假山,是天然的男女分隔??上]有雞蛋,要不然能煮個蛋吃。 戚隱扒了衣裳,興沖沖地跳了進去。正值黃昏,里頭竟然沒啥人,戚隱樂得清靜。轉頭瞧扶嵐,他正斯斯文文地一件一件脫衣裳。繡了云水紋的外袍去了,露出里頭的素色中單,低著眉眼解開衣帶,領口從肩頭落下去,那無可挑剔的緊實肌rou一寸寸展現在戚隱眼前,像一卷隱秘的旖旎卷軸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