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神眨眨眼_分節閱讀_104
男人點了點頭。他聽著,盡管我停頓,停下,沉默下來,他也沒插話,他好像知道我的這個停頓是給我自己的,不是給他的。我深深吸進一口煙。我看著男人。到了他這個年紀,活到他這樣一個狀態,好像就不再會為任何故事亢奮激動,為任何跌宕起伏義憤填膺,咄咄逼人,冷嘲熱諷。他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他成了一個能聽故事的人。 我覺得我能和他說一說我和s的故事。 我繼續說:“但是他不會親我,不會抱我,不和我上床。他說他不能給我這些??赡芪姨珜嶋H了,太需要能觸碰到,觸摸到的東西,我不太相信什么精神層面的東西?!?/br> 男人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說:“你是說柏拉圖嗎?” 他說:“有人覺得這種更高級,更真實?!?/br> 我說:“可是愛這種感覺……它是一種感覺,感覺本身就很不真實,是很虛幻的,很容易被一種氣氛左右,我不知道,我說不清?!?/br> 男人說:“你知道吊橋效應吧?兩個在危險的吊橋上的人,很容易相愛,因為危險來臨的那一刻,他們感覺自己只有對方?!?/br> 我點頭,說:“我想說的就是這種,但是你不能說他們之間的愛就是假的,是虛情假意的,愛不真實,但它一定是真的?!?/br> 男人問我:“所以,你覺得你是被什么樣的氣氛左右了?” 我說:“所有……我被他,我被s身上的所有氣質,圍繞在他身邊的所有氣氛左右了?!?/br> 我和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天早就黑了,窗是一扇落地窗,窗上印著酒吧的名字:OblivionBar。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蜀雪可能知道。他英文很好,小寶要是看到了,可能會用手機查字典,他一直在努力學習,學各種各樣他不知道的東西。我看著那行字,它的邊緣已經開始褪色,顯得很舊。 一輛車開過來,兩束光掃過來,男人臉上映出點點光斑,一瞬間,我以為我和男人在什么舞池里,頭頂上掛著一顆迪斯科舞球,五顏六色的光轉到了男人的臉上,他頓時光芒四射,一下不老了,一下像一個大明星一樣,閃閃發光。車開過去了,男人的臉黯淡了,我往外仔細看了看,外面下起了毛毛雨,雨珠飄飄灑灑落在玻璃上。男人還是只是那個能聽故事的中年人。 我說:“那就從頭開始說吧?!?/br> 讓我從頭,從最初,最開始的地方說說s吧。 2. “s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小面一個弟弟,他的大哥大他很多,十幾歲吧,小時候被人綁架過,救回來之后,他爸就把他大哥送出國了,現在他大哥在美國明尼蘇達的什么教堂當神父。s的二哥和他差了五歲,要說代溝的話,大概隔著一個半代溝吧,二哥喜歡讀,搞科研的,s經常穿黑西裝,他二哥連回家吃飯都穿著白褂子,他的科研中心就在他們家邊上,走路兩分鐘不用就到了,二哥吃過飯就會回去,他還沒結婚,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晚上很晚才回家,早上一大清早就出門,他好像不用怎么睡覺,家對他來說,可能只是宿舍,食堂,他吃飯呢,盛飯像是把米飯放進培養皿里,看人好像都是透過顯微鏡來看的。他具體搞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時候我聽他們說話,他和s聊天說話,我覺得他像是搞人工智能的,你知道嗎,就是機器人,有時候我聽他和阿中說話,我覺得他又像是搞情去用品開發的。阿中是s家里的管家,阿中的爸爸,s管他叫方叔,二十來歲的時候就跟著s爸爸了,爸爸走了之后,阿中就接手了他爸的活兒。你不要笑啊,他們家真的到現在還在用管家,用傭人,傭人穿得像那些電影電視里的傭人一樣,女人黑裙子,白圍裙,男的呢穿短袖襯衣,黑褲子,男傭人就干園丁啊,電工啊,司機的活兒,每個人都曬得很黑,每個人都很喜歡嚼檳榔。s回家,大家都叫他少爺。三少爺。我第一次聽到,笑了好久,我說,你去夜總會上班,別人也管你叫少爺。 “阿中不穿傭人穿的衣服,他蠻會穿衣服的,在s家里做管家收入應該不錯。阿中很早就結婚了,很早就有了小孩,老婆孩子送到了舊金山,自己還留在臺灣。 “我沒和你說嗎?s是臺灣人,老家臺南的,他爸很早就去了臺北打拼,在臺北成的家,立的業。s的大哥,二哥,弟弟是一個媽生的,他們mama是個日本人,出門一定撐傘,戴墨鏡,戴手套,s說,她冬天戴皮手套,夏天戴蕾絲手套,春天秋天天鵝絨手套,好講究,太講究了。只有晚上的時候他才能看到她的手。她六十多了吧,皮膚雪白,乍一眼看過去,看不到一點斑,皺紋當然有,要不然不就成天山童姥了嗎?” 男人笑開來,我也笑,我說:“s家里有間書房,我說你這里缺一本書,《三少爺的劍》,結果你知道嗎,他……” 我忍不住笑了兩聲,我說:“他推開一只櫥后面有面玻璃墻,里頭掛著一把寶劍。我說,聽說臺灣黑設會以前經常投資拍電影,特別是武俠電影,里面一個個教派,游離在官方之外,好比一個個黑設會組織,你這個不會是什么電影道具吧?我說,你這個書櫥怎么像007電影里會出現的東西?!?/br> 男人不笑了,他不看我了,眼神一時空落落的,像在思量自己的心事。這是我坐下,我們面對著面后,他的眼神第一次從我身上移開。但是片刻后男人就又望著我了,我說:“s說,劍是他爸的劍,祖傳的。他還說,mama拍過一部電影,很早之前了,家里有影碟,我們就去影音室看這部電影。她在里面演一個深閨大小姐,穿和服,掉眼淚,像花一樣盛開,像花一樣凋零。 “smama喜歡做一個按摩眼角的動作,很像在試著撫平自己的皺紋。她講國語,閩南話,日語,還會英文,很厲害的。s說,家里經常有客人來,爸爸和mama一起招待客人,mama漂漂亮亮地出席,露出胳膊,露出手,手心暖暖的。mama臉上總是掛著溫柔的,淺淺的笑容,給人斟酒,點香煙,泡茶,在這個邊上坐一會兒,在那個邊上說一會兒話,還會接別人的玩笑話,mama偶爾會站在客廳外面的院子里低著頭抽煙,好像在看腳上的木屐拖鞋,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偶爾會站在客廳外面的走廊上低著頭擦眼睛,好像在盯著自己的和服裙擺或是洋裝的裙擺看。這種時候很少,也很短,mama一下就會回到客廳,忙著調威士忌,忙著收拾煙灰缸,和傭人一起忙進忙出。s說,有一個叔叔和他說過,說,你的咖桑啊,就像鄧麗君的歌。 “s的咖?!膍ama不是這個日本人。 “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了。他弟弟三四歲的時候,他們兩個小孩兒為了搶一輛玩具火車打架,s把弟弟的臉刮傷了,他自己呢,脖子上被咬了一口,他其實很幼稚的,他到現在還叫他弟弟吸血鬼。弟弟頂著刮傷的小臉蛋去mama那里哭,mama哄他,也哄s,爸爸回家了,爸爸看到他們臉上身上的傷,問他們,誰打贏了,s舉手,兜里還揣著他的小火車呢,爸爸拍拍他的腦袋,和方叔說,你看,還是老三最像我。老大不提了,老二整天就知道讀書,眼鏡哦,玻璃瓶底一樣厚,小的呢,就知道找媽。s聽了,就很開心,他從小就看到很多大人,朝他爸爸鞠躬,畢恭畢敬,每次他和他爸出門,別人對他都特別客氣,特別禮貌,少爺前少爺后的喊著,跟著,他們去百貨商店,只要他多看一眼的東西,馬上就有人送來給他。他那時候還不知道他爸是做什么的,他只知道他爸爸很厲害,是個厲害的人物,能被爸爸說像自己,他當然很開心。然后,還是那天晚上,s夜里口渴,去廚房找水喝,路過客廳,聽到爸爸mama在說話,他聽到mama說,爸爸說得沒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三個孩子都那么不像你,反而不是你的孩子的小孩最像你。真奇怪??蛷d的門沒有關好,s躲在門后偷聽。爸爸有些生氣,口吻很硬,說,不要說這種話,以后都不許說了!傳來幾聲腳步聲,爸爸的口吻又柔軟了,他說,Fumiko,不要說這種話,以后都不許說了……” “這是s對自己產生的第一個疑問。如果他不是多桑和咖桑的孩子,他是誰的孩子?另外,那時候還發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s聽到他爸爸打電話,具體在哪里他記不太清了,可能是在家里,也可能是在車上,要去哪里,或者從哪里回家,他聽到他爸提到一個名字,阿虎,爸爸說,還是養不熟,到底不是自己人,不喂魚還要怎么樣。后來他看新聞,看到附近海里撈出一具尸體,死者為某某某,新聞里放出那個某某某的照片,s想起來,他記得這個某某某,他在家里見過他,他在他爸身邊做事很多年了,聽方叔說,這個人是從別人那里投到他爸門下的。這個某某某,大家都叫他阿虎。 “s很怕自己變成阿虎。他每天照鏡子,他小時候長得和他爸很不像,眼睛不像,嘴巴不像,只有鼻子一樣挺,我看過他小時候的照片,眼睛大大的,眼神很柔和,他爸的眼睛比較狹長,眼神很兇,他就每天對著鏡子瞪自己,每天拉自己的眼角,想讓眼睛看上去長一些,想變得兇一些,想要像他爸爸,更像,更像?!?/br> 聽到這里,男人問我:“他爸爸也一年四季穿西裝?” 我笑了,說:“不是的,我也問過,我還看過他們家里的相冊,s的爸穿得很臺……你知道那種……你去過臺灣嗎?” 男人點了點頭,動作緩緩的。 我說:“他爸年輕的時候趕時髦,喇叭褲,花襯衫,緊身皮褲,嬉皮士那種袖子下面掛流蘇的皮夾克,他都穿過,還有尖頭皮鞋,皮靴,反而西裝,只有拍結婚照的時候穿過。s說,不知道為什么,他模模糊糊有個印象,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總是看到一個男人穿著西裝,男人很像他的爸爸?!?/br> 我抽煙,說:“可能人做的每件事,都是潛意識在發揮作用,都是童年的記憶在發揮作用?!?/br> 男人笑了笑,問我:“你最早的回憶是什么?” 我不用多想,多回憶,那個片段就會自己跳出來,我說:“一個女人抽了一個男人一個耳光,男人窩窩囊囊,坐在一邊,沙發上還是床上,反正他坐著,女人看我,很恨地瞪著我,她走了,關上了一扇門還是那扇門一直開著,一直沒人去關……就到這里?!蔽艺f,“門后面有什么我想不起來了?!?/br> 男人說:“你覺得那時候你多大?” 我搖頭,說不清。 男人又問:“應該不大吧?那么小的孩子就會覺得一個人窩囊嗎?就懂窩囊嗎?” 我看男人。男人說:“人回憶一件事的時候,總覺得回憶是已經完成的狀態,但是不是的,是我們自己一直在更新自己的回憶,我們的回憶都是進行時,都是我們用自己一段一段最新的經歷,最新的體會去補充它,塑造它?;貞浻肋h都在進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