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從機場出來,唐綿叫了個出租車回家放東西,簡單沖了個澡,洗去一身疲憊,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海達。 工作日的下午兩叁點鐘,路面上的行人和車都不算多,沒等她接完劉律打過來的電話,出租車就已經停在了寫字樓門口。 身穿西裝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唐綿站在玻璃外立墻面前,理了理頭發,也理了理心緒,再深深吸了一口氣。 扣緊了公文包的提帶,在一團白霧縈繞中,她才踏進這幢許久不見的建筑物。 電梯門剛打開,她便聽見從不遠處的會議室里傳出來你一句我一句的閑話聲。 那扇玻璃門沒有關,唐綿的身體甚至不用稍稍往前探,就能將里面的場景看得清清楚楚。 “頭兩天在杭州,雖然那個辦公室環境超級好,view超級牛逼,放空座位我超級愛,下午茶超級棒,可是累得我喲,每天回酒店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只想回蓉城……” 是同事A在說話,用的蓉城方言,參雜著英語,聽起來嗲嗲的,卻不覺奇怪。 A是土生土長的蓉城姑娘,也是唐綿的高中學姐,在海達蓉城辦公室新一輩里,算是做上市公司業務合規,做得比較出色的一位,之前被上海那邊長期借調。 但是沒等她把話說完,就有另外一個人將她的話接了起來。 “可現在回來蓉城了,你才發覺,在哪個城市完全不是重點。只要老子還要上班,不管是on site、sed,還是回本部,都要瘋了!” 同事B站起來,邊說邊將隔壁座位的椅子挪了挪,動作有些大,盡管有消音墊,還是讓人覺得刺耳。 “何況你做夢都想不到,這個山芋,不是一般的燙手。Whatever,老娘隨時隨地想辭職,可又不得不屈服于現實?!?/br> A聳聳肩又說,順手將手里的文件夾甩到會議桌的中間。 “啪”的一聲,將她的怒氣展現得淋漓盡致。 辦公樓里開著暖氣,可離唐綿不遠的那個小小會議室,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卻讓人感覺氣溫有些低,更不似落地窗外的陽光明媚。 “欸,是唐綿回來啦!你這個假休得有點久哦~上個項目我眼睛都快搞瞎了,主任都不放我一天。他還是對你最好,你這趟出國怕是耍了有小一個月吧!不過這次可逃不脫咯,我聽章律的意思,可能要讓你幾個來唱主角哦?” 同事C端著咖啡從會議室對面的茶水間出來,看到站在會議室外觀望的唐綿,連忙打招呼,外加調侃。 兩人寒暄的聲音也讓里面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幾個人探出了頭。 C挽著唐綿沒提公文包那只手往里走去,嘴巴沒停。 “你曉得他們在說啥子撒?哎,也不怪他們發牢sao。你說嘛,宏盛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干?聯系入駐商不把細,他們是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交給實習生在審還是在咋子哦,我無語了,一天到晚找些事情讓我們腦殼痛?!?/br> 不用C講,唐綿也知道——他們在抱怨宏盛和Hilvo這段時間出的問題,以及引發的一系列后續事件。 海達是宏盛的法律顧問,蓉城辦公室又身處第一線,自然是忙得暈頭轉向。 而劉律和他的團隊從去年年底便由海達派駐宏盛,協助其法務處理一些法律上的問題。 他們的工作強度,唐綿心里十分清楚。 剛才在車上,他打電話過來,說了那么一長串,其實意思很簡單。 他現在跟著宏盛在北京出差,大概還要幾天才回得來,蓉城這邊事情也是又多又棘手,辛苦他們了。 這是其一,他作為領導,要得表示對唐綿的關心。 當然,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直覺,唐綿回來,章律一定會讓其馬上上手。 他迂迂回回講了好一些,就是希望唐綿清文件時要注意——不能讓別人來返工,也不能出一丁點兒錯。 更重要的是,開會不要代表宏盛亂表態。 他說得很含蓄,但是唐綿自然聽得懂,連聲說明白明白。 自己唯一一次跟他共事便是在上次的宏盛招標會,她當然就也清楚、理解劉師兄的擔心。 其實對方誤會她了,以往不論是在香港,還是在東京,她都是埋頭做事、幾乎不發言的人,那次不過有些特殊罷了。 想到那次招標會,她又想起了黎靖煒。 她從來沒有在冬天去過北京,可聽旁人說起,北京的冬天很干,南方人去,一下子習慣不了。 不知道,他還適應嗎? 還有十分鐘到開會時間,幾個人又在那兒閑扯了幾句,無非就是些抱怨。 唐綿沒怎么講話,低頭翻看手上的資料。 “唐綿,你母親是萬寶的總會劉總,對吧?” 會議不知何時已經開始了,章律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最前方,身體前傾,問她。 “嗯……是?!?/br> 不知道對方是什么意思,唐綿愣了一下,環視盯住自己的叁男兩女,才猶豫著回答。 章律點點頭,像是早已經了然于胸,只不過要在會上確定給大家看:“那宏盛這邊你還是先放一放,讓他們先弄。遲點我發份年報給你,昆明一地產公司IPO,你做個基礎分析報告給我?!?/br> 還沒等唐綿反應過來答應,就有人表示了不滿。 “為什么呀,章律?我不是不想擔,我們幾個才從杭州回來,氣都沒喘一口,你生生又給團隊砍掉一個人,我們幾個撐不住得??!” 同事B反應比較強烈,但也只敢冒幾句皮皮。 “我這樣安排有我的理由,還要給你解釋?萬寶和宏盛之間的關系沒查清楚,讓唐綿來做,出了問題,你負責?” 他用的玩笑語氣。 可盡管這樣,話音剛落,辦公室瞬間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再開腔。 這個會開了個寂寞,章律東拉西扯講了一大堆,沒什么重點。 不過也給項目組承諾,會面向高校在讀生,招些實習生來幫忙完成基礎性工作。 或許,這恰恰是領導的藝術吧。 會議結束,桌面上唐綿從新加坡帶回來的綠蛋糕,被一掃而空。 會議室出來的長廊,沒有了主任的壓迫,討論還在繼續。 有人不解,有人抱怨。 不過可能是礙于唐綿在場,抱怨的內容僅僅局限于對宏盛的批判,與,對宏盛的不解。 也有稍微年長一點的前輩過來安慰唐綿幾句。 “我真的無法理解,那么多國企還沒開腔,宏盛一個港企,跑到內地來搞軟件園是為了啥子?這東西的收益短期內根本看不到??!” “是的,只有虧本,到時候賠得來連媽都認不到了,他們就曉得鍋兒是鐵鑄的了?!?/br> “現在哪里是賠不賠錢的問題哦,你們沒看新聞都不敢報道了嘛!搞得現在喊我們來弄,都有點兒怕,等哈看到些不該看的,怕不是要被人請去喝茶哦,也不曉得劉哥他們在北京談得怎么樣了?!?/br> “只要待遇夠,就莫得問題!錢到位,我自然就到位?!?/br> “你看你們哦~真的是,談這些自然就說明了你們這些人的不懂了撒。人一旦上位,追求的就是情懷。談錢,就是俗氣。你們就是俗氣!看看人家黎靖煒?!?/br> …… 從章律剛剛說出阻止她進項目組的那句話,唐綿整個人就已經處于云里霧里之中了。 上個月中旬,她和季導去東京開會。 從那天開始算起,離開蓉城這大半多月的時間,確實如同在云間上跳舞,沒有踩到實處。 唐綿看了眼大辦公室工位上忙碌的各位同事,耳邊響起的是密密麻麻、沒有規律的敲擊鍵盤的聲音,那種久違的真實感,才鋪面而來。 前年年末在香港偶然看到那份報告,她和所有人一樣,以為那只是一種不可能落到實處的規劃。 直到不經意間從在宏盛香港任職的那位老鄉口中聽說他們在不停派人到蓉城進行實地考察。 再后來,她也回了蓉城。 可是,去年春夏的幾個月仍然是沒有消息。 最熱的那幾天,劉女士安排的相親局不斷,種種原因夾雜,她每天都心煩不已。 在某些個夜晚驚醒,甚至一度覺得宏盛可能改了計劃。 按耐住想要到章律那里一探究竟的想法,到了十月,終于還是開了那個發布會。 唐綿心中一顆大石頭落地,可她也一直有疑問——宏盛為什么會搞軟件園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項目? 宏盛作為傳統的香港企業,按照正常的慣性思維,無論如何與這樣相對來講較為“新興”的產業,都是挨不上邊兒的。 何況對內地,無論是政府還是一般公司來說,復雜的股權架構往往代表著多方利益在中間拉扯,也就存在很多不可控的因素,將這樣的產業交給這樣的企業,不是什么最優選擇。 所以,宏盛究竟是為了什么?他們是如何說服政府的? 有記者問過黎靖煒,可他從來沒有從正面回答過。 頭幾天,兩人都沒講與蓉城有關的事。 搞得唐綿幾乎都要忘了,蓉城還有個軟件園在那里杵著。 仿佛自己仍然像是以前漂泊的云朵、流浪的風,生活工作都還是在東京、在香港。 似乎,從來沒有回過蓉城。 究竟是蓉城數月是夢境,還是過往幾年是幻覺? 唐綿有些分不清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搞不搞得清,日子都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