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送菜的小廝恭敬道:“雨天該吃些溫補之物,雞湯面正好,但一路送來,怕面就坨了,是以面得請客官自個兒煮?!?/br> 不愧是舊京最老字號的大酒樓。 周到細致。 這一小吊熱騰騰的清雞湯鮮香撲鼻,燉著枸杞山參紅棗等物,咕嘟咕嘟沸著泡泡,確是大補之物。 這得等人齊才能做。 蘇遙只站在后院檐下張望許久,卻也不見阿言與成安回來。 正略微焦急,自肩后搭上一件大氅。 傅陵與他披上,又十分順手地繞到人面前,稍稍低頭,系上衣帶:“雖不是風口,也避著些?!?/br> 傅陵比他身量高些,既是系衣裳,離得便極近。 蘇遙只覺得傅陵的氣息就擦著他額前碎發,一時心下微亂。 他不由自主地頷首避開,卻又正瞧見傅陵白皙的指尖繞著衣帶,近在咫尺。 蘇遙一陣局促,忍不住要后退一步,便察覺傅陵捏住天青衣帶。 傅陵微微低頭,眸中卻含幾分調笑:“蘇老板,躲什么?” 是……是呀,我躲什么? 蘇遙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又站住。 傅陵慢條斯理地系著衣帶,瞧著蘇遙微紅的耳尖,心下浮起淡淡笑意。 就勢要再開口調戲兩句,門外忽傳來馬車響。 蘇遙要去開門,傅陵只得三下五除二地系完,又跟過去。 雨幕連綿,卻見成安自一輛富麗堂皇的大馬車上撐傘下來,又接下阿言。 再掀簾子,竟是尚云朝。 大雨濺得地上層疊水花,尚云朝跳下車,便有仆從打起大傘。 尚云朝拱手一禮,再瞧見傅陵,微微一怔。 傅陵神色平淡地點個頭。 尚云朝只得壓下,對蘇遙道:“蘇老板有禮。今日雨太大,蘇言沒帶傘,我瞧著蘇老板的人也只帶了一把傘,便自作主張,留蘇言坐我家馬車了?!?/br> 又解釋:“夫子留我討論一處文意,耽誤些時辰,讓蘇老板擔心了?!?/br> 蘇遙笑笑道謝:“多謝尚小公子。今日雨大,麻煩尚小公子了?!?/br> 又客氣幾句,回頭才瞧見阿言一臉不自在:“公子,我明明帶傘去了,但滿書院也沒找見?!?/br> 許是丟在何處了。 誰上學時候不整天丟傘? 蘇遙揉他一下:“丟就丟了,平平安安回來就好?!?/br> 又抬頭瞧一眼天色:“若你和成安一把傘回來,可要淋成落湯雞了。這次可多謝尚小公子?!?/br> 阿言略一頓,忍不住回頭望一眼。 院門早關上,云朝也早就走了。 阿言默默收回視線,低聲道:“他對我是好心,我知道的?!?/br> 這話散在風雨里,也并無人聽見。 尚云朝自然也聽不見。 只從座下取出一把半新不舊的家常傘,心道:若不是今兒把他的傘藏起來,蘇言還不肯與我說話呢。 這人真狠心,說讓我少管他的事,就當真不理人了。 這怎么行,書院本就沒幾個人聊得來。其他人的見識都差那么老大一截,蘇言再不與我說話,我日日就要憋死在書院了。 尚云朝自覺重新開個好頭,再度琢磨,要是明日還下雨,再來接人一趟? 他的琢磨,阿言自然也聽不見。 ??蛠硐滔愦己竦碾u湯底,他熱騰騰地吃過一大碗,又與蘇遙喝一碗姜湯,只覺周身終于暖和。 燭火瑩瑩,蘇遙坐在柜臺算賬目,阿言欲言又止好一會子,終究湊來:“公子……你今兒那件大氅……” 蘇遙點著單子,未抬頭:“怎么了?” 阿言一邊自居小輩,大人的事原不該他張口,一邊幼小的心靈里又全是對自家蘇公子的擔憂。 權衡一二,再張口:“是……傅先生給你穿的嗎?” 蘇遙原該大大方方答個“是”,但明亮的燭火一晃,他心下不由也跟著一晃。 故作尋常地點個頭,又不由小聲:“怎么了?” 阿言微微蹙眉。 我就知道。 齊伯才不會系那樣的花結,看方向也不是蘇老板自己穿的,一定是那位傅先生。 這么快,這都開始幫忙穿衣裳了。 雖然瞧著傅先生是個品性端方的紈绔子弟,但蘇老板畢竟還不完全知道他的身份。 名字就還不知道呢。 阿言復念起今日朱家之事,頓一下,只能拐彎抹角地提醒蘇遙:“公子聽聞朱家之事了嗎?” 蘇遙停下手,明燭搖曳,他猛然念起阿言先前說過的那番話。 阿言趴在柜臺處,低聲道:“公子,咱們手上的話本先生有不清楚身份的,要不要也簡單了解一遍?” 這位傅先生的身份,您要不要也去了解一下? 蘇遙稍稍蹙眉,略一沉吟。 阿言一向謹慎小心,擔憂得有理。 不過蘇氏書鋪的話本先生皆是簽過許多年的。不是如周三先生一樣的老年閑散人士,便是如許澤一樣的生活窘迫的讀書人。 當世正經識文斷字之人,也很少以此為生。 但這位傅先生,就不同了。 出身士族,朝中有人做官…… 可話也得說回去。 雖說朱家之事正當前,但也不必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并非所有出身士族的話本先生皆別有用心,如此一竿子打死,避之不及,也不是什么好事。 蘇遙思索片刻,只得道:“那我,改日先與傅先生簡單聊一聊?” 第48章 入夏(一)蓮花酥 話雖如此說,蘇遙措辭數日,還是不知如何開口。 既談及出身,必會涉及家族內事。 蘇遙再怎么說,也不過是個外人,怎么好探問這樣的事。 他一連斟酌好幾日,又兼大雨洗刷之后的天氣極為炎熱,心思越發靜不下,索性拖上一拖。 他這廂拖著,舊京的許多話本先生倒不敢拖。 以此為生的許多位先生連連自證清白,蘇遙數一遍,連新簽下的尹先生都遣人遞了句話。 也是自然。 雖士族中人鮮少以此謀生,能一本接一本與書鋪簽合約的先生,大都是老實寫書的白身,蘇遙手中,又皆是經年來往的老人,從未惹過事。 但風口浪尖上,許多位話本先生難免前來多言一句,也讓書鋪放心。 唯有鶴臺先生還八風不動。 鶴臺先生的作風一向舊京獨一份。 蘇遙客氣送走尹先生的書童,回頭瞧一眼晃晃悠悠的傅鴿子,只想著,那改日還是得他主動去多聊一句。 囑咐一句也好。 如今朱家剛出事,校對司新換人手,必然于書綱內容上審查更嚴。不聊別的,多叮囑一句也好。 說到書綱內容,這位鴿子又好幾天沒提筆了。 干嘛取筆名叫“鶴臺”,正經該叫“鴿臺”才是。 大鴿子身為暢銷書作家,一向毫無寫書的自覺。 瞧見蘇遙望過來,只彎起眉眼:“蘇老板不是說今兒做糕點嗎?” 不寫文整天光想著吃。 不給你吃! 但蘇遙也就是想想,打算做糕點的栗子花生瓜子松子有一半還是傅鴿子剝的。 他手上的口子漸好,今日天陰,想來又要下雨,蘇遙便打算閉店做些糕點。 傅鴿子給用的藥果真極好,一點疤也沒留。白大夫和許先生送的藥都沒用上。 謝夫子后來也來送過藥,也一樣沒用上。 前幾日端陽節,謝瑯的小廝來送過一次粽子,說謝瑯最近極忙,藏書閣忙著修整一批古籍,夫子們就快住在書院了,抽不出空親自來。 蘇遙自然道無妨,那小廝瞧蘇遙傷了手,又專跑一趟,送來許多傷藥。 傷藥皆沒動,謝瑯送來的豆沙甜粽卻極好吃。 可是傅先生卻不大喜歡。 蘇遙一向覺得,傅先生偏好甜口,但他瞧那粽子時微微蹙眉,蘇遙一時也把不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