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他之前因為要給亡母供奉長明燈,法嚴寺是他常來常往的去處,這串珠子……他曾在凈和方丈的手中見過! 這一串菩提珠應當是常年被人捻在手中,珠子本身已經摩挲得光滑圓潤,顏色更是接近黑色的深琥珀色。 若單說是珠子本身也并不算多么貴重的物件,不過是菩提珠罷了,但……裴元鴻見過凈和手中的那條,與眼前這條上縈繞的寧和氣息一般無二。 裴元鴻不信鬼神,但或許是由于凈和方丈確實是得道高僧的緣故,他也確實從曾經的數面之緣中在凈和身上感受過與眾不同的沉靜寧和的氣息。 而隨著他修習了沐青霖教的心法之后,感知更為敏銳,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如沐青霖所說的那般天賦異稟,如今修習數年,甚至已經能隱隱感受到人或物的獨特氣機。 就如同眼前這片松林,就生機盎然,一陣陣低沉的松濤就如同生靈發出的隱約低語。 所以……這佛珠,應當不會有錯! 只是……裴元鴻定了定神,再次看去。 ——這一串十八子的菩提珠下面綴著的,卻是一顆……有著些許違和感的血紅色墜飾! 凈和方丈是個真正意義上的高僧,自身樸素的同時,也并不以物品貴賤來判斷價值,裴元鴻向來記性好,他可以肯定,這串珠子在凈和方丈手中的時候,并沒有往上裝飾什么寶石之類。 而現在他面前的這條,佛塔母珠下面垂著的卻是一顆血紅血紅的寶石! 過于濃烈的血紅色,看在眼中甚至讓人覺得有幾分不適,更是與菩提珠本身的寧和氣息互不相容。 “這是什么石頭?”裴元鴻不知道是不是他有幾分酒醉的緣故,總覺得那顆紅得異樣的石頭里,似乎有著一股漩渦般在緩緩旋轉,盯上片刻就讓人不得不移開目光。 “不是石頭?!便迩嗔仉S意的答道:“一顆舍利罷了?!?/br> 舍利?! 裴元鴻愣住,舍利子這種東西他是聽說過的,可…… 他雙眼微微圓睜——這東西……是人的骨殖? 是誰的?! 裴元鴻腦中一瞬間就沒了醉意。 舍利子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傳說中聽說的較多,但即便是傳說中,也只有在得道高僧火化后的骨殖中才可尋獲……這佛珠此前是凈和方丈所有……而凈和方丈卻已經圓寂數年……那么這顆舍利…… 此時此刻裴元鴻腦中已經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得道高僧坐化之后除非尸身不腐,自身形成了rou身佛,否則停靈之后以火焚化是佛門子弟統一的歸宿,也之所以才會有得道高僧火化后會留下舍利子護佑世人這樣的傳說來,佛骨舍利子由于其本身的稀少,每一顆都是堪稱稀世奇珍,甚至有的西域小國將其奉為國寶,僧人坐化之后若能留下舍利,這是足可以震動百姓口口相傳的善事! 而凈和方丈圓寂之后也是火化……卻并沒有聽說留下了舍利子。 若是連法嚴寺都不知道凈和留有舍利的話,沐青霖手中這顆是從何而來? 是他趁著彼時客居法嚴寺的便利先人一步從凈和焚化后的骨殖中取出?還是…… “是凈和方丈的?”裴元鴻出口的嗓音有些沙啞。 沐青霖懶洋洋的挑眉:“你猜?!?/br> 裴元鴻住了口,數年的相處,他知道若是沐青霖不想說的,即便是問了也不會有答復,他指尖摸了摸那枚血紅的石頭,觸手倒是沒什么異樣的地方。 “若是不想要就扔掉?!便迩嗔氐恼f了一句。 裴元鴻垂目盯住那佛珠片刻,伸手將它套在了自己手腕上。 ……管它是不是人的骸骨,反正他不信神佛。 ……更不信鬼。 他二話不說套上了手,沐青霖卻又新奇起來:“不怕半夜老禿驢找你?” 裴元鴻皺著眉伸手去奪他手中的酒碗:“你若是醉了就別喝了!” ……僅這一句話,就已經能夠坐實這物件的來歷!而世人信奉的,是只有枉死之人才會冤魂游蕩! 他知不知道這短短一句就形同是承認了殺人?! 他去奪碗,沐青霖卻哪里會讓他奪到?手腕輕輕一晃就避了開去,碗中甜膩的酒液一滴未撒,自己先仰頭喝了,這才擱了碗,又去拎酒壇,這次卻被裴元鴻給按住了壇口。 隨即就是一個紙包拍到了沐青霖面前的青石上。 “吃糖吧,別喝了?!?/br> 裴元鴻這幾年也算是對沐青霖有了了解,沐青霖嗜甜,卻并不嗜酒,所以這一壇子酒里他也才會摻了桂花蜜,否則沐青霖八成不肯喝。 如今裴元鴻不想聽他說出什么驚人之語,只能扔出一包糖,沐青霖果然就不再去碰酒壇,自顧打開紙包摸出一顆粽子糖進了口。 將酒壇子拎到了自己這邊,裴元鴻自己獨酌了起來。 深沉的夜色之下,兩人相對而坐,一個吃糖,一個飲酒,夜風悄靜,不知不覺間,裴元鴻已是又幾碗甜酒入了腹。 醉意重新漫上腦海,裴元鴻瞇著眼瞳打量著一顆一顆慢條斯理吃糖的人,半晌才長出口氣:“你這樣的人,為什么會出家修道?” 沐青霖納罕的抬眼瞥過來:“誰說我出家了?” “你……”裴元鴻頓住。 “寄名的罷了?!便迩嗔責o所謂的擺擺手:“反正玄微真人這名號也不難聽,叫就叫了?!?/br> “衡淵散人不是你師父?” 沐青霖嗤了一聲:“他一個老滑頭,憑什么當我師父?” “可你……”裴元鴻徹底怔住。 以他這幾年對于沐青霖的了解,這位玄微真人可謂是深不可測,本來他竟然會成為靈犀觀的寄名弟子這件事就已經讓裴元鴻有些好奇,可……現如今他竟然說,不是? 不是的話又為什么會成了靈犀觀收錄在冊的玄微真人? 而且……不管究竟是正統弟子還是寄名弟子,他都不該稱呼衡淵是老滑頭。 紀清歌也是靈犀觀的寄名弟子,但那姑娘對于靈犀觀從來都是真心當做師門看待,提起師父玄碧真人的時候更是敬奉有加,可眼前的這位,對于自己掛了弟子之名的師尊,竟是連口頭的尊敬都沒有。 裴元鴻手中酒碗定住半天,直到沐青霖抬眼望過來:“想知道?” “你肯說?” 沐青霖呲了呲牙:“我初到此處的時候,偶然遇到了那個老滑頭,被他纏住不放,后來我煩得不行,就和他打了個賭,結果……” “你賭輸了?” “沒有!”沐青霖沒好氣的哼了一聲:“是那老滑頭太厚顏無恥了?!?/br> 裴元鴻完全不信! 沐青霖又吃了顆糖,“當時正是天降甘霖,我為了讓他別再煩人,就讓他說出方圓一里之內一共落下了多少雨滴,答上來了,我就點頭做他弟子,答不上來,給老子有多遠滾多遠?!?/br> ……這種出題,怎么可能答得上來? 裴元鴻聽得呆住。 “他確實沒答上來?!便迩嗔睾?,忿忿的敲了下青石:“所以他信口胡說了一個數字,然后就信誓旦旦非說那是正確答案?!?/br> 裴元鴻呆住半晌,大笑起來。 “你……活該!”他笑得碗都端不穩,澄亮的酒液潑灑了一片。 “嘁……我那時初來,也沒想到一個修道的能這么厚臉皮?!便迩嗔劂膬煽诰徒浪榱丝谥械奶菈K:“不過這人倒也有點趣味?!?/br> ……否則衡淵若是跟凈和那老禿驢似得那么無趣,他也不會最終點了頭。 ……還不是看在他雖然無恥卻無恥得有趣的份上么。 短暫的靜謐過后,裴元鴻又好奇起來:“你既然不承認是出家人,為什么肯教元貞縣主?” “小歌兒啊……”沐青霖瞥了一眼裴元鴻:“探我話?還有糖嗎?” 裴元鴻又拍出一個紙包。 “我那時沒太留心,所以不小心帶偏了她的命數罷了?!便迩嗔乜谥姓f著驚人之語,神色卻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后來發現是她這個小丫頭,嘖,也罷了,多少也算是我的因果,小丫頭雖然笨,卻挺乖的不招人討厭,賠她一世安穩便是了?!?/br> “你……”裴元鴻愕然良久,終于回過神來,一口氣喝干了碗中的酒,又去拎酒壇:“不想說就閉嘴,別胡說八道?!?/br> 沐青霖翻了個白眼。 “你知道的,我不信鬼神?!迸嵩欀匦抡辶艘煌刖疲骸八阅愕暮捨揖彤敍]聽到,也別再跟我說你不是人……” 沐青霖大怒:“你才不是人!” “那你是人?” “人者見人?!?/br> 裴元鴻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是在罵人。 “嘖——” “嘁——” “別說了,吃糖吧?!迸嵩櫉o奈,又拍出一個紙包,沐青霖果然就閉了嘴。 這一壇子酒,沐青霖入口的統共也并沒有太多,大部分都是被裴元鴻拿糖給換走,最終進了他自己的肚子,喝到最后,眼前的光影已經迷離繚亂,裴元鴻瞇著眼瞳盯著對面老神在在吃糖的人:“民間傳說中,灶王爺就愛吃糖?!?/br> 沐青霖鄙視的翻了個白眼:“這你也信?” ……剛還說不信鬼神呢,轉臉就扯上灶王爺了。 裴元鴻醉醺醺的呵了一聲:“也是……罷了?!?/br> “若是縣主問起你,我要如何答復?” “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便迩嗔卮蛄藗€哈欠:“我不過是去了別處,又不是去死,有什么說不得的?!?/br> 裴元鴻輕輕出了口氣,抬手再去拎酒壇的時候,才發現里面已經空了,此時天色已經微明,山巔之上,晨風是沁脾的清新,裴元鴻靜默半晌,終于搖搖晃晃的立起身來。 “你做什么去?”沐青霖疑惑的望著。 ……醉成這個德行,是準備干嗎?借酒裝瘋? “下……下山?!迸嵩欙嬃藥缀跻粔恿揖?,坐著的時候尚還不覺得,等到起了身,卻是整個人都晃得厲害,他卻也不管,踉蹌的邁開步:“不……不看你飛……飛升?!?/br> ……還真是借酒裝瘋。 沐青霖沒好氣的起身一把扯住裴元鴻一拽,裴元鴻本就立足不穩,一下又坐了回來,只不過此時是背對著,脊背在青石上撞出一聲悶響,直把這俊秀昳麗的年青人撞得嘶了一聲。 “蠢貨!”沐青霖嗤了一聲,邁步之前不忘收走那幾包糖,繞過青石站在醉眼朦朧的裴元鴻跟前,俯視著這個容貌愈發出塵的年青人。 “撒什么酒瘋?滾下山去摔死了指望我給你收尸?” 裴元鴻原本還想掙扎起身,奈何一壇子都是烈酒,實在已經力不從心,嘗試無果之后也就安靜了下來,坐在青草地上,后背倚著大青石,整個人癱得毫無形象,瞪著眼睛發呆。 沐青霖垂眸看他一時,冷冷的嗤了一聲,轉身不慌不忙的沿著山路一步步邁出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