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三十六 話不可說透
藍黑色的天幕下,火光如紅蓮綻放,艷艷光芒傳到遠處殘破的帳篷前時已經黯淡似一場舊夢,連嘈雜的喧囂聲也從耳邊輕了,淡了。 女人的輕聲于突然的寂靜里響亮在每個人的心頭。拓律寬渾身一震,不覺向前跨出半步。 用長槍挑刺帳篷的兵士亦是一呆,手中停止動作,但刺出的槍頭已經戳破支架,氈布嗒然垂地,顯出里面長身玉立的人影。 火光為她柔軟的絲裙點染上一片瀲滟,仿佛天上的霞光,大雍寬松飄逸的衣飾在霞光中微微浮動,正是仙子凌云而來。 她明亮的雙眸在黑夜紅蓮下更加璀璨,站在前方的兵士心中一蕩,幾乎把武器松手落地。 拓律寬悄悄松口氣,斥退兵士,緩步上前,握住沐扶蒼的雙手:“火災突發,我一時情急,你無事便好?!?/br> 他的理智在看見沐扶蒼的一刻全數追回,腳尖踢踢地上殘破死尸,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沐扶蒼明顯地浮出一點嘲弄的微笑:“我也不明白。外面有人大聲吶喊救火,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李珠兒掀開帳篷,發現好大的火光,忙忙叫我穿衣躲避。我剛將袍子拿到手里,一截刀尖就從我身側劃過去——有人用刀割破帳篷,試圖闖進來,就像你們方才一樣?!?/br> “我躲開他,把李珠兒推過去擋下他的攻擊?!?/br> “他實力并不算很強,可惜我身邊沒有武器,不敢與他正面搏擊,只能一邊丟東西砸他,一邊呼喊著往帳篷外跑。他蒙著臉,很是顧忌自己身份不能暴露,見我已經跑出了帳篷,就從來處離去了?!便宸錾n手指一點,指引拓律寬看向帳篷后方氈布上的一長道裂痕:“大家似乎都在忙著救火,一直向前跑,沒有人聽見我的呼聲,也沒有人留意到我的異常。我不知道那個刺客是否有同伙,考慮到外面人員混雜,又無遮攔,我便又退回帳篷,直到你們出現?!?/br> 拓律寬俯身檢查李珠兒的尸身。李珠兒原本秀麗的面容抽搐扭曲,表情驚恐,身上幾處擦傷劃痕,胸腹間一處致命傷確實像是刀口捅出。 而帳篷里矮桌掀翻,床鋪凌亂,果子珠串銀杯散落一地,仔細摸索過去,還能從地毯上發現幾處抓痕與變得冰涼的血跡,果然是經歷刺殺與反抗的場面。 拓律寬將手上的血擦凈,親自扶正桌與墊子,請沐扶蒼坐下,撫慰道:“你還記得那個人的身形嗎,我會將他抓出來,由你處置?!?/br> 沐扶蒼將手指點在下巴上:“容我想一想?!?/br> 侍衛端來點燃的油燈放在矮桌上,幽幽燈火照亮沐扶蒼明艷的容顏。所謂燈下看美人,沐扶蒼朦朧中更添了一股神秘的美麗。拓律寬出神望了一回沐扶蒼,眼角擦過她身后的角落一串黑印,心里微動,又把眼神轉回來,盯著那處污跡細瞧。 李珠兒死在帳篷裂縫前,這串半干的血跡噴在門簾旁邊,它相對的地毯上則干干凈凈,可知它并非從李珠兒傷口處濺出,是另有人站在它前方位置處受傷,他流出的鮮血濺落自此。從高度看,傷口很可能是在手臂肩膀,或者胸口。 而拓律寬沒有在沐扶蒼身體上發現任何傷痕,她衣裙上僅僅只有幾處細小血點,約莫還是李珠兒受到重擊時噴在她身上的。 “哎?”沐扶蒼在拓律寬眼前招招手:“回神來,我說的話你可聽清了?” 拓律寬回過神,并未將血跡的事告知沐扶蒼,只笑道:“一個身量尋常,不高不矮,棕色袍子的男子?這可難尋了,草原上哪個人沒有幾件棕色的袍子呢?” 沐扶蒼嬌嗔道:“這我不管,你答應了把刺客交給我處置?!?/br> 透過破碎的布簾,火光漸漸消弱,大火即將被撲滅。拓律寬見沐扶蒼平平安安呆在自己的帳篷里,心里紛亂的情緒徹底平定下來,叮囑道:“我先去查看損失,你今晚到我帳篷里休息。我身邊侍衛都是忠誠的,你不用擔心刺客再次出現?!?/br> 拓律寬囑咐后要起身離開,沐扶蒼喚住他:“哎,等等?!?/br> 拓律寬回過身,沐扶蒼歪著頭,手指卷著發尾:“你不怪我嗎?是我將李珠兒推向刺客的刀鋒。刺客只為殺我而來,要不是我這一推,她本不必死的?!?/br> 拓律寬咧嘴一笑:“不怪,這確實是你會有的作為。要是你受傷,她完好無損,我才感覺奇怪?!?/br> 沐扶蒼抓起地上的果子狠狠砸向拓律寬,冷笑道:“原來我在你心里是這般狠毒,滾吧!” 拓律寬接住果子,丟到嘴里,大笑著離去。 拓律寬帶著元、真族人趕往火災場地,沐扶蒼盯著他的背影,臉上的惱火嬌嗔,劫后余生的淡淡喜悅,種種情緒瞬間消失,平靜無波。 她不經意般側頭掃過那孤零零的一串血跡,向侍衛冷淡道:“送我去他的帳篷?!?/br> 火災顯然不能烤化風中的冷意,沐扶蒼呼吸著寒涼中淡淡煙氣,心里的迷霧反而消融去小小一團:“難怪李珠兒莫名其妙出現在赤狄王的后宮中,她又對自己的來歷模糊略過,她原來是李氏作為交換條件親手送給赤狄王的!” “李家是袞州望族,和官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一般人和外族聯系,不過是貨品來往,我再犯忌,也只是與他們交做朋友,呼姐喚弟打探消息而已。他們占有偌大勢力,卻悄無聲息把親女送來結親,在朝廷立場,李家行為足可稱作‘里通外敵’!” “李家沒有告訴李珠兒,他們與赤狄達成何種約定,她只知道李家是接到京城貴人來的書信后做出的決定,因為赤狄王好色,他們為表誠意,投其所好將她送出?!?/br> “赤狄王待她不薄,連她的兒子都在眾子女中高人一頭,末琳王妃幾次尋她麻煩都被赤狄王擋回。雖然女子不如兒郎金貴,當禮物送出不算太過離奇,但赤狄王性情暴躁,又寵愛末琳,能叫他在末琳面前不厭其煩地回護李珠兒,李家和他的約定必然干系重大?!?/br> “京城貴人,袞州,狄人,里通外敵……”沐扶蒼呵出一口氣,凝成一團白霧:“是兇獸主人??!老廟此行是為殺赤狄王而來,他們尚需要借助我接近赤狄王,顯然對狄族不夠親近,而李家早在五六年前便聽從‘京城貴人’吩咐勾結赤狄王,兩方立場徹底背離,可見上一世此時,串通狄族陷害顧將軍的主謀是兇獸主人!” “兇獸之前也與長狄有所聯系,李家是一州之牧所顧忌的勢力,不論人品優劣,他們背后的主人,氣魄大得很呀!他究竟是誰呢,出賣大雍,對他有什么好處呢?” 兇獸主人布局深遠,手段殘忍,沐扶蒼從心底忌憚他,如果可以,她很想抽身撤離——本來這些朝政斗爭并不關乎萬寶,不是么,但是想到顧將軍,沐扶蒼的腳步就堅定起來。 守護顧將軍安康,是她此生執念。 火災燒毀了三車糧草與二十余頂帳篷,損失不大不小,所幸沒有人因此傷亡。拓律寬將人召集在一處,先安排失去帳篷的人的住處,嘉獎救火最出力者,再責罰當日巡夜的兵士。 獎罰下發后,拓律寬解散大家,讓他們自行休養,唯獨叫來一個真氏族人,親切問道:“你的手臂受傷了?” 那人受寵若驚,又有一些不好意思,把胳膊往身后一藏,摸著腦門憨笑道:“我正搬東西跑出火場時,手上不知怎么一痛,突然多了一道口子,沒什么事,我已經拿布條包上了?!?/br> “好,回去喝些酒,慢慢休息?!蓖芈蓪捙闹募绨?,眼里的寒意比北風更冷。 驚蟄前后,草原冰雪尚存,大雍都城的玉蘭花已經傳來幽幽香氣。九重夜絲衣如新柳,在花下一立便綠成了整個春天。 “唉……”他輕輕嘆口氣,眉間凝出一點哀愁,于是碧珠感覺春天碎掉了。 “我應該早些發現的?!?/br> “冬天前我與無為meimei約好共度佳節,她雖然身體有恙,勉強算是平安歸來,我也放下心。不多時,她回而復去,我只當萬寶生意繁忙,不敢過問,直到如今感覺時日遲遲,才登門拜訪,方知meimei陷入狄地險境,實在怪我平素關切不夠?!?/br> 碧珠暗地尋思:“我們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哪里敢叫您知道!要不是一時著急又尋不見方法,也不會輕易講出口?!彼`心道:“不是公子錯處,我們在袞州的生意本來做熟的,誰料長狄赤狄忽起戰亂,把小姐卷進去。小姐四處奔波不容易,怕被人揪住禮節尋錯,這才瞞著外人?!?/br> 九重夜苦苦道:“原來在meimei心里,我依然是外人?!?/br> “不是這個意思!”碧珠知道自己說錯話,急忙辯解:“我……” “夠了!”紫山拉住碧珠手腕,把她向后一扯,向九重夜語速極快講道:“九公子,事情急迫,求您想辦法搭救小姐,越快越好!實話和您講,和其他不同,這不是找個中間人,拿錢贖回來的事情,長狄王以前就見過小姐,很是喜歡小姐,他殺了李敬鑫卻留下小姐,只怕有拿小姐充做后宮的心思!” 紫山擔心小姐忍受不住拓律寬的羞辱,急得發狂。九重夜垂下眼眸,略微一算,道:“原來有這種事。你們放心,無為meimei的姻緣線此時是碎裂的,按常理,長狄王娶不到她?!?/br> 九重夜又低語一句,碧珠聽不見,紫山捕捉到一星半角,他仿佛在說:“……與我搶奪她的姻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