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三十五 婦人詭計
牛羊低著頭,挨著前面同類的尾巴,順從地邁動四條腿兒緩緩前行。 馬匹或者背馱包裹,或者拉動馬車,跟在牛羊兩側。男人腰挎刀箭在前方引路,女人把珍貴的寶石金銀穿成串掛在脖上腰間,手提細軟跟隨在后。車上是老人環抱咿咿呀呀的孩童。 在遷移隊伍的不遠處的殘雪上,有一支人馬踏冰而行。他們人雄馬駿,當中一匹驃悍黑馬和它異常高挑的主人分外出眾。 春風吹淡得得蹄聲,黃白相間的廣闊草原上,一長一短兩條黑龍蜿蜒行進。 “真蟾?!焙隈R暫停腳步,馬背上的人等候落在隊尾的男子。 真蟾又回頭望了一眼長隊的末端,揮鞭趕上黑馬:“司主?” “你還在擔憂沐扶蒼的事?!痹獱柲究隙ǖ?。 “我沒……”真蟾在元爾木銳利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狼目前敗下陣,垂頭喪氣地講了實話:“……是,我有點怕?!?/br> “我讓真呼和娶沐扶蒼,真的做錯了嗎?在王心里,我和真呼和居然也比不過一個女人?” 在出發前幾日,營地內忽然冒出風聲,說那個“方姑娘”是大雍難得一見的美人,容貌之嬌艷能與末琳王妃一爭高下。 真蟾兩三年前在末云城遠遠地見過沐扶蒼,知道她確實漂亮——不過相比起她的狠毒,漂亮臉蛋卻也不算什么了,沒有太放在心上,而其他狄人則勾起了好奇心,無事時就扒著帳篷想看到末琳一般的美女。 真呼和自然也聽到這個說法,在真蟾的帳篷喝酒時,大笑打趣一旁倒酒的末琳道:“末琳啊,大家都說你和那個丑女一樣美麗哩!” “她要是塊硬骨頭,不肯順從我王,我倒要承認她是個少有的女人,這又丑又沒脾氣,一只小羊羔,有什么可看的!哈哈哈,不過說到骨頭的軟,你和她確實差不多?!?/br> 也許那兩日的皮鞭與木樁確實起了作用,末琳居然沒有生氣,提起酒壇,把真呼和空蕩的酒碗重新注滿,冷笑道:“軟硬我不知道,但她確實美極了?!?/br> “哦?” 除了“方姑娘”的形象,末琳只見過略微涂丑的沐扶蒼,這樣的沐扶蒼稱得上尋常美女,比起“方姑娘”強再多,也不能和草原絕色相提并論,但這不影響末琳信口開河,將自己能想到的詞湊起來夸贊沐扶蒼的姿容:“她的嘴唇像春天的花瓣,眼睛像秋天的星星,她舉動和仙女一樣溫柔多情,說話的聲音是最動聽的鳥鳴合在一起。我在二十五歲的時候沒有她漂亮,十五歲的時候,也只比得上她一半可愛?!?/br> 心高氣傲的末琳居然會為另一個女人貶低自己?真呼和端起酒碗,忘了飲酒,努力回憶著沐扶蒼的形象:“她腿很長,像小鹿,但是她一點也不美麗啊,白天她是丑女,晚上我看她時,也還是個丑女。唔,打架倒是很厲害,是我見過最能殺人的女人了?!?/br> 末琳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因為她就像長狄王一樣,在臉上畫畫了呀,大雍有很多很多神奇的寶貝和染料,她用它們騙過了大家。我看過她揭開臉皮,那可真是云彩仙女一樣的姑娘?!?/br> 真呼和放下酒碗,摸著下巴思索起來,真蟾笑罵道:“不要撒謊,我會用鞭子打你的。她是蛇牙尖毒液浸泡的女人,一點也不可愛?!?/br> “如果不可愛,長狄王為什么不殺她?” 這句話讓真呼和確信了沐扶蒼的美貌。 “她必須死,司主交代過,這個女人不能留在王的身邊?!闭骟赴丫仆朐诎郎显业枚_隧?。 末琳摸過長長的發辮,發辮上的珠子一顆顆硌著手指,她涼涼道:“這么美的女人,王都不忍心,你們居然忍心殺她?為什么不讓真呼和要她?就像你向長狄王要來我一樣,反正長狄王娶北狄女人,她又不會是王妃。沐扶蒼到了真呼和身邊,自然不會再出現在長狄王的帳篷里?!?/br> “直接要王賞賜嗎?上次我要王處死沐扶蒼,王就像頭狼一樣發怒了?!?/br> “呵,又不是讓你殺死沐扶蒼。真呼和是長狄第一勇士,難道王會對他吝嗇嗎?!?/br> 真蟾和真呼和都覺得末琳的話說得很對,只是想不到王非但不肯,更嚴厲警告他們不許靠近沐扶蒼。 元爾木的黑馬邁開腿,因為高大,它總比真蟾的馬快上半頭距離。 “是女人間的小把戲,你不用想著它,王不會因為真呼和向他討要女人而仇恨你們?!?/br> “可是,王憤怒了,他居然會為一個女人和我們生氣???”真蟾扁扁嘴,有些委屈。 “他不是憤怒你們,他在憤怒自己的尊嚴受到傷害?!痹獱柲韭N起唇,笑容讓他更顯冷厲:“要恨,他只會恨我?!?/br> 真蟾茫茫然抬頭,像是過去元爾木初授他雍語時一樣感覺困擾:“王,恨司主?” “哎,司主!”談話中的當事人絲毫沒有察覺因自己引起的不安,縱馬趕到元爾木身邊:“司主,我又看見那兩個混在隊伍里的,小偷一樣的蟲子,真是讓人煩躁,你為什么不許我殺他們?” 元爾木平靜道:“他們,會為我帶來殺死沐扶蒼的理由?!?/br> 行駛到第十五天,長狄人的情緒高亢起來,雖然他們四處游牧,沃特草原對長狄人的意義究竟有些不同。積雪漸消,大地濕漉漉的都是冰水和泥土草根,沐扶蒼看不出它們和之前土地的區別,只從狄人的心情判斷他們接近沃特草原了。 “商隊人少且行動有序,動作比部落遷移快速很多,我以前隨李敬鑫穿越過幾次沃特草原,從末云城到草原大概需要七天半,也就是說,只要抵達沃特草原,一直向南走,最多八日內,總能摸到大雍邊境。鐘一和魏來的火,就要在這兩天內點燃了吧?!便宸錾n掀起簾子,眺望著遠處的……糧車。 “狄族沒有大雍的規矩,你不必等王迎娶北狄公主后再委身于她?!蓖嚨睦钪閮何⑿Φ溃骸霸瓉砟闶侨绱藝?,我曾以為王對你有五分的情真意切,現在則信他有足了十二分。倒是你對他沒有信心,讓王深感憂愁呢?!?/br> “他怕你在回歸的路上無趣,特意叫我來服侍你。唉,狄族男人少有這等溫柔體貼,我都有些嫉妒小姐了。不過啊,你也收斂一些,別耗光了他的耐心?!?/br> “不會,這一兩日的耐心,我和他,都有呢。誰耐不住,誰先輸?!便宸錾n輕聲道。 “抱歉,您方才在講?” “無事,珠兒姑娘,你能否在講講李家的事情?我聽著很有趣,郝夫人我曾見過幾面,與你性情大不相同呢?!?/br> 李珠兒眼中恍惚之色一閃而過:“卻沒有什么可講的,雖只幾年時光,我已是恍若隔世。堂姐她,她出嫁后我再也不曾見過她,如今聽你形容,才知她換了光景,和我記憶中大不相同??墒?,我也變了太多……婚嫁果然會改變女人的半輩子,可我們都沒有選擇余地?!?/br> 婚嫁?她是被李家嫁進赤狄族的啊。 沐扶蒼盡力從李珠兒口中套話,李珠兒被狄族的生活訓練得甚是謹慎,每當感覺自己可能說出不能說的秘密時就岔開話題,或者借故離開,沐扶蒼試探過幾次,感覺自己很難在不動用暴力的情況下問出究竟。 這晚,和李珠兒閑聊過后,兩人鋪床睡下,迷迷糊糊尚未安眠,帳篷外響起號角和慌亂的吼叫。 “發生什么事了?難道有敵襲?”李珠兒立即清醒過來,以大雍貴女少有的警覺敏捷從床上爬起,快速披上袍子,穿好小靴,掀開門簾前甚至來得及把短刀抓在手里。 簾子掀開,天地一角染得通紅,叫嚷聲響亮得好像就在耳邊炸裂,人們手忙腳亂,慌慌張張地向起火地點跑去。 “啊,是著火了。還好,離我們很遠,燒不過來。沐小姐,以防萬一,你還是穿上衣服吧?!崩钪閮赫f著轉過頭,鼻尖差點撞到沐扶蒼身上。她倒退一步,幾乎退到帳篷外面,沐扶蒼一把把她拉回來。 “哎呦,你的動作好輕,靠過來時我都沒有留意到?!崩钪閮簱嶂乜?,催促道:“先穿衣服,假如大火沒有止住,我們好立即逃命?!?/br> 油燈早已熄滅,整個帳篷里只有火爐透出一點光線,隱隱約約顯出沐扶蒼的身形。 她一動不動。 李珠兒以為自己解釋得已經足夠明白,沐扶蒼不會不懂,可是沐扶蒼靜悄悄立在黑暗里。她的安靜讓李珠兒突然感覺到比火災更強烈的不安:“沐,沐小姐?” “李姑娘,請把李家嫁你的過程,向我完整地重述一遍……” 拓律寬從沉睡中被人喚醒,他望見火光的第一瞬間,心中彌漫起的不是可惜,而是強烈的憤恨和驚慌:“怎么會突然失火?這是她做的嗎?她要逃跑?!” 這股情緒來得如此猛烈,幾乎沖垮了拓律寬的理智,他沒有理會火勢,逆行于匆忙來去救火,一片混亂的狄人間,直接沖向沐扶蒼所在的帳篷。侍衛抱著外袍快步追隨,外面一些似乎在救火的元、真族人放下手中物品緊隨其后,一起來到帳篷前。 帳篷的門簾被割碎一截。 不知是冷是怒,拓律寬僵立原地,牙齒咯咯作響。 元、真氏當先手持長槍,挑開帳篷。他們認定帳篷中沒有了沐扶蒼,動作十分粗暴,就聽里面一個女人輕輕叫道:“哎,你們要刺到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