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四窮途末路
傍晚,商鋪打烊,行人不緊不慢地歸家,街上腳步紛紛,反而顯出別樣的安靜,酒館妓院則掛上五顏六色的燈籠,誘惑著人們解開錢袋換一場醉笑。 沐扶蒼路過燈紅酒綠,從繁華歡笑處走到昏暗盡頭,停在一座大門緊閉,死氣沉沉的小院前。 她猶記得,學院在開學時,各家小姐齊來祝賀,郭家大小姐,柳珂等人也捏著鼻子登門相慶,濟濟一堂好不熱鬧。 也是在這天,她撞見魏希列,為其糾纏,被迫離京躲閃。 沐扶蒼拂過貼在門扇上,慘白的官方封條,覺得自己觸摸到一塊寒冰,凍得心尖發顫。 不過兩年,短短兩年!沐扶蒼知道女子書院創建不易,女孩讀書困難重重,卻沒想到,它只存在了兩年,便以最慘烈的方式宣告終結。 沐扶蒼尋到一處柳樹與圍墻相鄰的位置,將裙子系在腰上,爬到樹梢,跳到院中。 院里一塌糊涂,房門敞開無人關合,印著腳印的書籍與禿頭的毛筆散落一地,女孩的手帕纏在枯萎的花枝上,在微風中輕顫。 沐扶蒼只看了一眼,身上便失了氣力,蹲坐在臺階上遙望著遠方天際漸漸失去光亮,顯出殘月的形狀。 離京時,她行蹤狼狽,心里卻坦然,因為知道自己終有一日會回來,會憑自己的力量奪得品級封賞,讓世人不能在輕易踐踏她——便如話本史書里那樣,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舉成名天下知…… 呵,如今,她才真正懂了,封王拜相、三元及第、飛黃騰達,那些,都與她無關,權貴掌控著平民,男人掌控著女人,任她衣著光鮮,身姿曼妙,也不過是帶著枷鎖的起舞,在狹小牢房里徒然一場燦爛。 “啪唧,啪唧……” 后門傳來一點聲響,很輕微,卻在寂靜如死的書院里清晰地傳來。沐扶蒼回眸一看,撞上一雙亮晶晶的眼。 “嗨,沐jiejie,你也在呀!”容香三步兩步蹦到沐扶蒼身邊和她并排坐在臺階上。 沐扶蒼記起初遇容香時,這位大小姐正纏著譚先生拜師,似是對經文極有興趣的樣子:“容小姐亦是隨馮女史學習的?可惜,書院不知何日能再開?!?/br> 容香清脆道:“不是,我開頭聽了兩堂課,不是我想學的,就沒再聽課。今天只是想過來,就來了?!?/br> “你想學什么?” “想學些,嗯,比如我想知道,月亮為什么有陰晴圓缺,,大海為什么是藍色的,地獄十八層有多深,為什么沒有人挖到過?我要是把它挖穿了,小鬼們會不會哭著找傘遮陽光?” 沐扶蒼忍不住輕笑起來,畢竟是洪爍的表姐,,一樣的不畏鬼神,一樣的古靈精怪。 “經文有什么好讀的,你一心學它?” “因為,科舉是除戰功外,平民唯一可以上位的方法?!?/br> 她想要權,要名,要自由。 如今局勢雖然緊急,但是好歹皇上站在新制一方,朝中還有一個馮柔為女子們發聲,等數年后,數十年后呢?馮柔不在,擁護舊制的太子登基,百官及文人折騰著要束縛女人權利時,誰來遏制? 誰都不爭,不肯出頭,莫不是是等著一紙詔書暢通無阻地把大家打回三百年前,唯一幸福只能指望家里男人發作些憐憫,從此她們就靠著爭搶男人的恩愛和jingye為活? “現在難道就不是嗎?大家最大愿望依然是找個好夫婿呀!”容香看出沐扶蒼真正的意圖,一邊從地上抓起些黃紙捻在指尖燒著玩火,一邊好奇地抬頭盯著她。 “至少有女戶在,還能給不愿依托男子的姑娘們一條活路。想和不想,能和不能,這是大大不同的兩回事?!?/br> 容香突然笑道:“沐jiejie好像對皇上很放心???” “啊,今上是明君,不是嗎?”沐扶蒼想細細追問容香,她或許知道些皇室機密,容香突然跳起來,繞到柱子后面:“咦,這里有字?!?/br> 沐扶蒼起身,借助容香手中火光,看見柱子上龍飛鳳舞兩行字:“男人的世界是世界,女人的世界是男人?!?/br> 自從九重夜拜訪過沐扶蒼,親口證明皇上心智深沉堅毅,守舊黨不能輕易動搖他立場后,碧珠翠榴實在是松了一口氣,加上雇傭女工的布莊因為受到外界沖擊,被迫關門后,她們竟在“兵荒馬亂”中有了些閑暇。 朝野百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馮柔和新舊制度的廢立上,“罪魁禍首”李二姐關在監獄里,反而漸漸被人遺忘。 翠榴與碧珠用一錠,一錠,又一錠的銀兩打通獄卒,得以偷偷進入,探望李二姐。 “翠榴,碧珠姑娘……”李二姐已不能起身站立,掙扎著爬到鐵欄前,翠榴透過身后微弱的光線,看清二小姐形銷骨立,不似人形,便已哽咽起來。 碧珠回想茶館里同她們聊天的二小姐,人雖瘦弱,眼睛卻是有神采的,談吐清晰,對生活尚存信心與希望,不過月余光景,變成了這個骷髏似的“僵尸”模樣,心里亦覺慘痛:“李姑娘,唉,你為何殺他?再忍一忍,自己攢夠本錢與他和離,離不了就拿休書,總好過與他同歸于盡?!?/br> 李二姐聲音已微不可聞,她用帶著哭腔的氣音道:“我要活,我從沒想過把一生葬送在他手里,我只是在他打我的時候,推了他一下,他就倒在地上死了!” “求求你們,救救我,我沒有想殺人……為什么,他們可以隨意打殺jiejie,我卻連挨打時還一下手都不可以!” 為什么?碧珠也想知道,她合上典律和歷朝殺妻案例,趴在桌子上發怔,原來丈夫毆打妻子致死,多以“不睦”而論,若娘家軟弱或不予報官,官府亦不會深究,丈夫罰錢即可,即使娘家不肯諒解,比如八年前,王姓男子打殺妻子董氏,在女子娘家的堅持訴訟下,也不過判了六年監禁,他出獄后可以再娶再打,但是反過來,妻子故意殺夫,必處極刑,過失殺夫,亦是死刑,從無例外。 翠榴絕望道:“碧珠jiejie,我們是不是救不得二小姐了?” 碧珠悵然點頭,她不敢再去探望李二姐,她無法救出李二姐,甚至連她憤怒悲涼的質問也不能回答。 “我們,無能為力了。再給獄卒一些錢吧,讓他看顧一下李姑娘,至少讓她在臨走時吃頓好的?!?/br> 翠榴抱著碧珠默默流淚,三年前,她沒有把溫柔懦弱的大小姐帶出火坑,三年后,她又要眼睜睜看著倔強堅毅的二小姐墮入幽冥。 終于,圍觀夠了派系爭斗的京兆尹決定開庭審判李二姐,他不好在新舊黨派間站隊,但是處決一個李二姐還是很容易的,妻殺夫的案例雖罕有,判決結果卻已成慣例,斷出一個死刑,任是哪個黨派也不能指摘他的不是。 李二姐的審判幾乎是京城近年來最轟動的開庭斷案,人們終于想起引發朝野動蕩的“罪魁禍首”,男女老少、貧困富貴,能抽出空閑的人,都擠在官府前圍觀那殺夫女犯,京兆尹考慮到李二姐引起極大民憤,特意安排在寬敞的大院門口進行審判,好以儆效尤,叫婦人們知道亂、倫違常,只有死路。 “她瘦的可憐,怎么能打死丈夫?我可聽說是丈夫經常無辜毒打她,又是個酒鬼,自己把自己喝死的,現在看來,這事約莫是真的?!?/br> “歹毒婦人,黑的是心腸,不能拿外貌衡量。幸好她這一遭把那馮柔暴露出來,不然馮柔打著書院的旗號,不知道要坑壞多少良家女子!” “對頭,對頭!女人無才方是德,學書識字便熏壞了心眼,盡做丑事!” “還有那女戶,要我說,凡做女戶的,沒一個好東西,真該打殺盡了,把那女戶制徹底廢除!” 眾人眼盯著衙役拖拽進院正中空地的李二姐,嘴上不停地發表著自己的高見。 京兆尹一拍驚堂木:“大膽毒婦,你可知罪?”妻殺夫,死刑是必然的,加上人證眾多,案情明確,他只想隨意走個過場,拿她添做政績。 李二姐卻沒有求饒,沒有哭訴,她亂發下的一張干尸般的臉,突然猙獰起來,不管掌控自己性命的京兆尹就在前面,回頭向圍觀者尖叫道:“馮女史怎么了!書院呢?” 她的聲音如此嘶啞狂怒,聽起來直如鬼嘯,大家卻不怕她,有那多嘴好事的人帶著笑容回復她:“馮柔她完了!那個蒙騙女人的書院也封了,虧了有你,我們才知道,書院女戶有多么害人!” 李二姐呆了一呆,把聽來的閑言碎語一個字一個字地消化了許久,才明白了京城中發生了何事,她趴在泥地上,愣愣地望著遠處衙門“明鏡高懸”的牌匾,又扭頭望向那看不見的書院的方向,眼淚流水般落下,很快流干了淚水,流出鮮血來。 “大人,我,有罪??!” “我罪在這女兒身,生來便是場罪,與他人無關!” “男人打死妻子,是天理應然,我死了丈夫,你們便不問緣由,一心逼我認罪伏法,我有罪我不服,我不咒你們做牲口,我祝你們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做女人!受那天生之罪!” 話音剛落,李二姐掙起最后的力氣,朝京兆尹撲去。 京兆尹嚇得一跳,仰面栽倒,李二姐卻是在眾人驚呼聲中,把腦袋撞向了桌角,登時桃花亂濺,幽魂含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