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五紅衣孑然問京華
小茶房里,兩個素衣孝服的少女對著一桌杏花坊點心靜坐無言。 今天,是李二姐的頭七。 但碧珠和翠榴居然沒有可以祭拜她的地方。 翠榴不忍心直面李二姐的審判過程,等去官府旁觀的家丁跑回來匯報時,大驚失色的翠榴慌忙派人去收葬李二姐的尸體。 太遲了,受到驚嚇的京兆尹勃然大怒,已當場令人將李二姐的尸體拖到城外亂葬墳。 亂葬墳處,白骨搭疊著陳骨,新魂在風中悲號,紅眼睛的野狗銜著一截手臂漫山瘋跑,翠榴踩在焦臭的泥土上,哭泣逡巡,尋不到二小姐的一片衣角。 荒涼腐爛的亂葬墳不該是李二姐的歸處,她的“兩個家”,則是她們極力擺脫的刀山劍林,這偌大京城,生于斯長于斯的京城,沒有一枚瓦片真正屬于她。 翠榴走走停停,最后來到她與二小姐最后一次相見的茶房。茶房里似乎還回響著李二姐充滿希望的,單薄而倔強的聲音:“……好,等我的茶攤開張了,還請姑娘和翠榴捧場,到時讓我來請客?!?/br> 她們永遠等不到那一天了。 碧珠抱著杏花坊的點心尋來,她包下茶房,驅走其他客人,擺上點心香爐,算作與李二姐的一場祭祀。 全京城只有她們在緬懷,緬懷一個殺害丈夫,死不知罪的歹毒婦人。 李二姐死前的詛咒著實嚇到了當時的圍觀者,她的死原該是一陣刑場邊的歡呼,一場茶余飯后的閑話,結果,誰想,不料,這個毒婦,果然是毒婦,她居然用血烙下極狠毒的咒語,咒他們轉世為女! 沒有人敢再提李二姐了,怕把這個名字說出口,會讓亡魂聽見,半夜找上門來! 找上門來倒不怕,據說京城道觀里有神秘的道士,法力極高,大不了去拜拜神,舍幾枚香火錢,他們怕的是道士驅得散世間鬼,管不了陰間事,真的冤枉地投作女胎。 呵,原來大家都清楚,做女人,苦! 但是誰也不愿意改變這一事實,女人從小關在牢籠里,早已認為一切委屈是應該的,少數不認命的姑娘,像李二姐,她們根本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以至于越清醒,活得越痛苦。 男人們,從中獲得了利益——妻子,天然的奴仆,怎么肯把到口的肥rou吐出來?不但不肯吐,還嫌rou不夠香,不如三百年前得來的容易,吃起來痛快! 于是新制舊制,兩派官員,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都希望,律法對女人的保護,稍稍松那么一點,理由倒也光明正大——戰亂損耗人力,需要女人們多生孩子延續生機。 繁衍子孫和剝削女人之間究竟是怎么個關系道理,他們就和馮柔講不清楚了,也不想講清楚,一味拿馮柔未婚未嫁來作攻擊,要不是皇上的幾聲清咳,大約在雍國最高貴的地方要響起有關下三路的葷話了。 無論大家怎么同聲同氣,大講“道理”“傳統”,“祖宗的規矩”,皇上支持馮柔,所有彈劾一律壓下,而朝廷上有一個掌實權的女臣當例子,他們怎么也不好徹底打消女人們暗中滋生的野心與希望,令她們回家安靜呆著。 總不能蒙上她們的眼,或者硬說做官的、念書寫作處理政事的馮柔其實是男人吧。 過了幾天,青州傳來的急報打破了僵局。 青州蝗災,災民多達數十萬,餓殍遍野,損失慘重。 京城百官們來不及憂國憂民,先是一陣狂喜,紛紛上奏稱蝗災是牝雞司晨,蒼天震怒的征兆。 皇上的反應很干脆:“難道朕只有馮愛卿一位臣子在做事了嗎?懈怠政事,觸怒蒼天,人人有責?!睅ь^寫了罪己詔,然后挨個收官員的告罪狀,拿去祭天,一個也逃不了。 有了災民就得有賑災,皇上風馳電掣下達救濟命令,奈何連年外敵入侵,戰爭幾乎把國庫消耗一空,戶部司庫一時竟撥發不下一批糧。 皇上大怒,把戶部吏部,連同禮部等等一批平時愛鬧騰的官員,罰的罰,捋的捋,幾道詔令下去,朝堂頓時安靜,人人低頭做事,想法子聚集糧款,安撫災民,誰也不敢在此時叫囂更改新制。 馮柔終于能離開皇宮,回到府邸便閉門謝客,沐扶蒼幾次登門皆被婢女婉拒。 其實這會敢親自探望馮柔的,只有沐扶蒼罷了。 女子科考,就是在這謠言四起,烏云壓城的情況下舉行。 曾經象征著姑娘家榮光的女子科舉,變成了煮過的毒藥,不但喝下去有毒,摸一下都嫌燙手,以前把中舉后朝廷發的封賞當嫁妝,風風光光說媒拜堂的女子們,小心地藏起那時的榮耀與桌上的筆墨,恨不得讓夫家忘了自己的才華,只記得她是一個主持家務的賢妻良母。 一身胭脂紅裙的沐扶蒼挽著盛放文具的木盒跨下馬車,朝官府設定的考點走去。 陽光曬得渾身發熱,沐扶蒼慢慢走著,兩旁的路人朝她指指點點,男人們發出譏笑的聲音,女人們則是驚愕,因為沐扶蒼根本是在斷送自己的婚事。在一片驚愕中,另有些迷茫傷心的眼神,那是曾在布莊做過工或是本有活計,卻被迫回家的女子,她們困惑中夾帶著惱怒,卻無力也無膽陪同沐扶蒼一起走進考場,只是小心地看著她走遠。 沐扶蒼行在大道上,各懷心思議論紛紛的人們都離她很遠很遠,她只是認真地走著自己的路,塞滿經文的腦海里,滑過了一片模糊的場景——她在細雨里,脊背挺直,手拎竹籃,只身在都城清晨初見喧嘩的街道上行走。 兩世重合,伶仃依稀,沐扶蒼似乎沒有能改變自己的境遇。 不一樣,沐扶蒼等待侍衛打開木盒檢查時,瞇起眼睛望了望天空,很藍,那時的天氣不如今。 考點由一間間小房子搭成,原本該由侍衛分配她一間,結果進去后,侍衛要沐扶蒼隨便挑選。 因為整場科舉,只有沐扶蒼一人參加。 打開據說是皇上親自擬題的試卷,沐扶蒼會心一笑,在似曾相識、千篇一律的帖經,經義中,夾帶著清奇的策論題目:“周禮言農政最詳,商賈在末,農者供養生機,商者貫通四海,何以聯合農商,使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義?!?/br> 也許,全雍國,無論男女,沒有人的回答能比沐扶蒼更出色。 沐扶蒼提起筆,寫出的不是辛苦背誦的經文,而是三年來,她賣出的每一件貨,走過的每一步路,闖過的每一道險關。 京城的勾心斗角,末云城的火中取栗,袞州的商行擴展,西北的通行商路,不可明言的老廟與狄族……不知不覺間,沐扶蒼已經經歷了很多,每一件都遠勝于梁府的內宅爭端。 沐扶蒼收起筆,交上試卷,突然展顏一笑:“只有我一人啊……我豈不是要連中三元?慚愧,慚愧,承讓,承讓!” “皇上,此次科舉只有沐扶蒼一人參加,這……”內監托著金盤,上面孤零零地放著一卷試卷。最后一場筆試了,假如皇帝點頭,沐扶蒼就得以覲見天顏,在沒有對手——真正意義上的沒有對手的情況下,只要她發揮正常,肯定是頭名,這豈不是成了史上最容易的狀元? 京城略有關注政事的人,都知道了本次女子科舉居然真的有個少女敢冒天下大不韙參加,但是他們聽到那人是沐家姑娘時,又有一種奇異的不屑:“難怪,原來是她,果然是她!” ……又是一次名揚京城??!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朝廷和皇宮內也沒有甚可避諱的了,看見試卷的人都曉得這是沐扶蒼寫的,過和不過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拿來,她敢參加,只要有能力,朕便敢給她名譽?!?/br> 內監跟隨皇上多年,聞言便心知皇上已相中了沐扶蒼,一邊恭敬展開試卷,一邊暗想:“莫非朝中又要多了一個‘馮女史’?” 皇上瀏覽文章后果然笑道:“內容深得朕心,字跡亦美,可惜文采不顯,不似馮女史?!蹦闷鹩P朱批,又道:“將來需得使她進翰林院,把文筆教養起來?!?/br> 內監端著試卷折返,預備著通知吏部皇上旨意。出了兩道宮門,看見太子匆匆向崇明殿走去,連忙攔下他:“老奴拜見太子,太子殿下,圣上剛剛處理完公文,回寢宮了?!辈皇侵匾氖?,你明天來吧。 太子微微一點頭,算作還禮,內監畢齊是皇上身邊有分量的大太監,他不好輕慢:“好,我這便去寢宮找父皇?!辈荒艿?,他已從禮部得知沐扶蒼文章甚佳,明天開榜,圣旨一下,向天下宣布沐扶蒼為會元時,一切都遲了。 畢齊阻攔不住,嘆息不已,果然,等他返回皇上寢宮的路上,看見太子郁郁不快地離開宮門。 三天之后,禮部放榜,在一片紅紙上,清清楚楚地寫了三個大字:沐扶蒼。 唯她一人,只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