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眾人行至江梓縣衙門,小小的衙內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奴仆打掃落葉。鮑禮請了邢慕錚內堂上坐,撲通一聲就跪下與邢慕錚磕了頭。問及他人才知錢嬌娘是定西侯夫人,鮑禮少不得又再次見禮。使了丫鬟送來最好的青茶,鮑禮這才與邢慕錚訴苦。 原來霧嶺山并未有土匪扎營,只是三年前邢慕錚班師回朝時一路剿匪,有的土匪聽到風聲就躲了起來,待風頭過了又開始出來作亂。霧嶺山的土匪就是這么來的,聽口音,像是從寶花縣乾山那邊來的。這群土匪占山為王,人多勢眾,又兇神惡煞,只靠江梓衙門幾個衙役拿他們根本沒辦法。鮑禮又三番兩次請來臨近駐軍前來剿匪,可每回都無功而返。便是全副武裝打上山了,那寨子竟都空無一人,像逃跑了??墒堑锐v軍走了,他們又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江梓百姓苦不堪言,鮑禮也整天為這事兒發愁。 “這伙人,真是從乾山來的?”錢嬌娘坐于邢慕錚身側,聽完鮑禮的訴苦,古怪地問了一嘴。 鮑禮忙道:“這些其實只是下官猜測,那些賊子狡猾,下官至今還不知其頭目面目,是何來歷。當年乾山匪賊猖狂,侯爺去時卻撲了個空,并且下官聽他們有些寶花縣口音,故而猜測?!?/br> 錢嬌娘緩緩地點了點頭。 邢慕錚對鮑禮道:“其實我這回來,也是為了這群盜匪?!?/br> 鮑禮錯愕,“侯爺也是為盜匪而來?莫非侯爺自誰人口中聽說了這群賊子,欲來剿匪?” “非也,”邢慕錚平靜地道,“他們搶了我兩箱金子,我來衙門報官?!?/br> 第二百三十四章 鮑禮瞪圓了眼張大了嘴,連唇邊的痣都跟著驚訝了?!八麄?、他們膽敢搶侯爺的金子?真是膽大妄為,無法無天!” 邢慕錚道:“我的手下原是帶著兩箱黃金走水路回玉州,沒想到昨兒與我來信,說是被霧嶺山的水盜給搶了?!?/br> “什么!他們如今連水路也搶?這還了得?”鮑禮站起來搓手,“侯爺放心,下官這就發信給琚州駐軍,叫他們帶兵來,這一回定要將他們一網打盡!” 邢慕錚道:“這群匪民既然已開始水上打劫,恐怕他們于水中藏匿,鮑大人可發信去明琥向明琥水師求援,讓他們自水路包抄,兩面夾擊豈不更好?” 鮑禮受教地一拍腦袋,“可不是這個理?下官這就去辦!” 離開江梓府衙,邢慕錚領著錢嬌娘繼續逛江梓縣,這地兒小,加之匪盜橫行,整個州縣看上去死氣沉沉。路上走著的幾乎都是男子,鮮少看到黃花大閨女,就連婦人也極少見。聽說是霧嶺山上的賊子還搶人做壓寨夫人。 錢嬌娘自出來后一直心不在焉,看見街上這副場景不由得眉頭緊鎖。邢慕錚問她因何不悅,錢嬌娘道:“原以為侯爺打贏了勝仗就是太平盛世,沒想到還是不能太平?!?/br> 邢慕錚道:“太平二字,談何容易?!?/br> 錢嬌娘停了腳步,“為甚世間總有紛爭?” 邢慕錚轉頭凝視她,“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所有的紛爭,都從‘己’字上來?!睘樨?,為權,為美人,為私欲。 錢嬌娘擰眉,旋即搖頭,“大伙都好了,自己不就好了?” 邢慕錚笑了,“你指的大伙,是誰?” 錢嬌娘繼續朝前走,她歪著頭想邢慕錚的問題,邢慕錚也不催促她,只陪在她身邊慢慢地走。半晌,錢嬌娘緩緩地開口,“我期望江梓的百姓好,燮朝的百姓好,西犁的百姓也好。踩在這同土地上的所有人都好?!倍己昧?,就沒有紛爭了。 只是說出來后,錢嬌娘自覺犯傻了。她挑眼看向邢慕錚,邢慕錚卻沒有笑話她,而是認真問道:“這是從丑兒的書里學到的?” 錢嬌娘小小“啊”了一聲,才發現邢慕錚說得對。她是從書里想到的。 邢慕錚眼中帶笑,“你很不錯,沒有夫子教你,你也能想得明白??梢娛怯谢鄹??!?/br> 錢嬌娘俏臉微紅,她覺得邢慕錚是在笑話她,但又覺著不像。猶豫間,她已被邢慕錚牽了手往前走了。錢嬌娘心思不在這上面,因此并不在意,她仰頭問:“侯爺并不是圣人那樣想的?” 邢慕錚低頭看她,“那樣的好事,只能登仙?!比说乃接?,他已看得太多了。嬌娘也非深閨里一無所知的小姐,只是她仍愿相信,只因她心地終是軟的。 “那侯爺信什么?” “我信法,”邢慕錚道,“護良善之輩,殺極惡之徒?!?/br> 邢慕錚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與一婦人談及這些大道。他先前聽豪杰大家、文人墨客爭論不休,也只是靜靜聆聽,從未說過自己的想法。如今他坐在飯館里,面對錢嬌娘侃侃而談。錢嬌娘聽得很有意思,仿佛邢慕錚給她開了一扇門,叫她腦子里一些混沌的念頭清明起來。 邢慕錚說完,又與她道:“這只是我的想法,你可聽,可認同,也可反對,這些都是沒有定性的,你只管守你自己的道法?!?/br> 錢嬌娘心想邢慕錚這也太高估她了,道:“我哪里有什么道法,并且我聽著侯爺說的很是在理,并且與我的想法也可兼得?!?/br> 邢慕錚注視著她,微勾了唇帶著贊賞,“你很聰慧,又知變通,倒比一些死腦筋的書生還強些?!?/br> “侯爺這是夸我呢?” 邢慕錚點頭,“是夸你?!?/br> 錢嬌娘聽他這樣直白反而不知說什么了。 小二送來酒菜,二人談話暫斷。錢嬌娘為報方才授課之恩,殷勤為邢慕錚滿上一杯。邢慕錚難得說了許多話,正覺口渴,不客氣地受了,他一飲而盡,略為意外,“這酒不錯,你也嘗嘗?!?/br> 錢嬌娘聞著香,仰頭喝了,不住點頭。邢慕錚重新為她滿上,笑與她道:“你若是喜愛這酒,就讓人打個百斤回去窖著,如何?” 這怎么聽著像是把她當女酒鬼了,錢嬌娘挑眉,“百斤怎么夠,好歹千斤?!?/br> 邢慕錚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這是我低估你這女酒仙的實力了?!闭f罷招了小二來,果真要讓他打上千斤酒。 小二嚇了一跳,他們這小店是遇上大貴客了。小二連忙叫來掌柜的,掌柜的一聽,沒有賺大發的欣賞,反而苦著臉道:“客倌,咱們這里是小本買賣,囤不起千斤酒?!?/br> 錢嬌娘笑道:“掌柜的,侯、咱們爺是玩笑話?!?/br> 掌柜的這才呼了一口氣。 難得聽到錢嬌娘喚他“咱們爺”,邢慕錚扯了唇角,“那你打上百斤酒罷?!?/br> 掌柜的愁眉又起來了,“客倌,咱們這兒也沒有百斤酒!” 邢慕錚這就奇怪了,“你這飯館做生意,連百斤酒也沒有,還開什么飯館?” 掌柜的苦哈哈地道:“客倌,小老兒聽您二位是外地口音,有所不知!咱們縣鬧匪,大家都沒好日子!尤其這酒是咱們縣最好的酒坊阿桂酒坊出的酒,那些強盜把酒坊里釀好的酒全搶走了,還要阿桂酒坊每月上供,不然就殺了酒坊的小少爺!您說他們家哪里還有酒來給我們?小老兒這的酒,還是先前留下的!” “那群人竟然這樣猖狂?”錢嬌娘雖早上看過響馬子惡行,聽到仍令人生氣。 “可不是么?衙門不管用,大兵來了又找不著。唉,小老兒看江梓是沒指望了,聽說邢將軍的封地就在旁邊的玉州,許多人都想著舉家搬遷到玉州去哩,土匪再橫,能橫到邢將軍的領地去?這不能夠您說是不!小老兒這世世代代都在江梓扎根的,想去也不能去,唉,只有等死嘍!” 掌柜的唉聲嘆氣地走了,錢嬌娘也沒了吃飯的心思。她放下筷箸,“侯爺,我尋思著便是再膽大妄為的強盜,也不能這樣大膽,他們怎么敢進城來搶掠,還敢讓人上供?他們就不怕城里有埋伏?” 邢慕錚點頭道:“我也在想這事兒,他們的確比一般的土匪要猖狂。并且官兵幾次上山剿匪,竟都抓不到人?!?/br> “可不是么……”難道真是從乾山來的那伙人?若真的是……錢嬌娘瞇了眼,“侯爺,這伙人這樣壞,你可得將他們都抓了,才算是為民除害?!?/br> “抓是一定得抓的,”邢慕錚讓她繼續吃菜,“只是今兒聽縣官說起那群匪賊是從乾山來的,我看你有些不對勁兒,難道你先前碰到過這伙土匪?” 錢嬌娘微頓,“沒有……我沒見過?!?/br> 邢慕錚挑眸看她,錢嬌娘垂眸,重新拿箸吃飯。菜至嘴邊,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若無其事地吃進嘴里。錢嬌娘方才忽而想到,兩箱金子的確很值錢,但她這些時日接手管理邢慕錚的私庫,那兩箱金子于他而言不過九牛一毛,他緣何為了兩箱金子親自來江梓?難道真是帶她來玩的,還是……別有目的? 江梓縣城小,走一圈便已逛完了,也沒什么新鮮玩意,只慶幸土匪沒有再來。夜里鮑禮領江梓諸官宴請邢慕錚,邢慕錚同意了。錢嬌娘也隨行前往,在后院由鮑禮的妻妾接待。一場酒宴下來,邢慕錚大抵看透了江梓官僚。包括鮑禮在內,全都是些老油頭,難有建樹,若非機緣,就是七品官坐到頭了。錢嬌娘也被鮑禮妻妾的香粉味熏得夠嗆,聽邢慕錚來接她了,忙不迭站起來就走。鮑禮又帶著妻子與大小官員送至衙門口,早有備好的駿馬軟轎。錢嬌娘進軟轎前忽聞馬蹄疾馳,她順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衙役衣裳的絡腮胡男子駕著一輛馬車停在角落,遠遠見了他們單膝下跪低了頭。 應是辦案回來的衙役,錢嬌娘想著,彎腰進了軟轎。 回了驛館,錢嬌娘洗去一身脂粉味,擦干頭發躺上了床。她輕輕喟一聲,這突如其來的事兒,倒叫她沒有閑暇去想二姐?,F在清靜了想起來,倒也少了許多憤怒心思。虧得發現得早,不幸中的大幸。 忽而一陣熱意襲來,錢嬌娘聞到熟悉的氣息,一只大手自下而上插入她后腦勺的發間,同時邢慕錚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頭發擦干了?” “嗯?!卞X嬌娘含糊應一聲,“侯爺擦干了么?” “我沒洗頭發,麻煩?!毙夏藉P抓了抓她的發絲,得知她言語不虛,只是也未將手撤去,而是扣著她的后頸叫她仰了腦袋,接著灼熱的唇壓在她的紅唇上。 雖然錢嬌娘如今知道邢慕錚是個每夜都要亂來的主兒,但在異地驛館的床上,錢嬌娘總有些不自在,她皺眉推拒,邢慕錚稍稍放開她,貼著她的唇道:“我知道這兒簡陋,只叫我親一親?!?/br> 錢嬌娘還未有回答,邢慕錚就再次壓上來狠吻許久,幸虧他說話算話,折騰半晌后便摟著她睡去。 翌日清晨,邢慕錚先起了床洗漱完了出了門去,就見鮑禮已在大堂等候,見他出來一臉喜氣地迎上來,“侯爺,大喜??!” 邢慕錚問:“喜從何來?” 鮑禮笑得連眼睛都成縫兒了,他側開身,指著大堂里多出來的兩個大黑箱子道:“侯爺,您的兩箱金子找回來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邢慕錚看那兩個大黑箱子,上頭的確刻有侯府的徽記。箱子旁站著個絡腮胡子的衙役,他打開兩個箱子,里頭堆著金燦燦的金條,叫人眼花繚亂。那絡腮胡子衙役道:“邢侯請叫人查看,可是少了數目?” 邢慕錚挑眉,看向鮑禮,“這是怎么一回事?本侯真有些困惑了?!?/br> 鮑禮拱手笑道:“侯爺有所不知,昨日得知侯爺失了兩箱金子,下官一直惶恐不安,著實無顏相對,忽而靈機一動,下官便叫手下人召集了百余人,上山去找那賊子威嚇,叫他們得知那兩箱金子是搶了鼎鼎大名的定西侯的,讓他們立刻還來。果然那群賊子忌憚侯爺威名,昨兒夜里就讓人將這兩箱送了回來,這不下官一大早來,就是來物歸原主?!?/br> “原來如此?!毙夏藉P淡淡點頭。 鮑禮笑容微斂,他小心翼翼看邢慕錚臉色,“侯爺,這兩箱金子……是您的罷?” 邢慕錚道:“那上頭有徽記,當是本侯的?!?/br> “既果然是侯爺的,侯爺因何還不高興?” 邢慕錚平靜道:“尋回了錢財,本侯自是高興?!?/br> 鮑禮松了一口氣,他抹抹額上的汗,涎著笑與邢慕錚道:“既然財物已尋回來,下官這就備船護送侯爺回玉州,這回絕不叫那群畜生再搶了去!侯爺放心,待得援軍一來,下官這回定叫那些賊子插翅難飛!” 邢慕錚點頭,“那群土匪作惡多端,自是要處置。本侯留下來與你們一同剿匪?!?/br> 鮑禮愧疚地與邢慕錚施了大禮,“侯爺在下官管轄之內丟了財物,下官已然慚愧不已,哪里還敢為這等小事勞煩侯爺?玉州事務繁忙,怎能離得了侯爺,若殺這區區幾個匪賊也要勞動侯爺,那侯爺只管放心,待此事一了,下官定然飛鴿傳書,將捷報告知侯爺?!?/br> 邢慕錚略一沉吟,“鮑大人為本侯cao心,本侯知道,但護送這兩箱金子的幾個手下皆下落不明,若非被水盜擄了去,就是被他們給殺了。本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br> “還有這等事?那些畜牲果然心腸狠毒!”鮑禮恨而撫掌。 錢嬌娘洗漱好了從樓上下來,將邢慕錚與鮑禮的話聽入耳中,她的目光掃過那兩箱難以叫人忽視的黃金,眼中微訝,立于邢慕錚身側看向他。鮑禮忙與錢嬌娘作揖,邢慕錚與她道:“鮑大人很有才智,叫人上山威嚇匪賊,將本侯的兩箱黃金還了來?!?/br> 錢嬌娘驚喜道:“那真是大喜事,鮑大人果然英明!” 鮑禮忙道:“哪里哪里,是邢侯威名在外,連賊子也不敢放肆。下官不敢居功?!?/br> “鮑大人這話可就過謙了,這法子也不誰人都想得到的,侯爺,往后若有機會,您定要在天家面前好好贊揚鮑大人一番?!?/br> 鮑禮連聲不敢,只是眼兒都笑瞇了。 錢嬌娘忽覺一道目光灼人,她抬頭望去,只見滿臉絡腮胡的衙役立在黃金箱旁,一雙鷹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看。想來他應當就是昨兒夜里駕車的那個衙役。夜里看不真切,今日見他虎背熊腰,臉上雖被絡腮胡遮了大半張臉,但看得出來他還正值壯年??伤麨槭裁炊⒅?? 邢慕錚顯然也注意到了他,他微皺眉頭,那衙役似乎被邢慕錚的視線所刺回過神來,淡然垂眸。 鮑禮察覺氣氛古怪,忙叫衙役退了下去。那絡腮胡子衙役默不作聲地與同伴退下,錢嬌娘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鮑大人,昨兒帶人上山的領隊是誰?” 鮑禮道:“正是方才退下的大胡子。他姓方,拳腳功夫不錯,膽子也大,下官正想提拔他當捕頭?!?/br> 錢嬌娘點點頭,“原來如此?!?/br> 邢慕錚讓阿大將兩箱黃金收好,鮑禮有眼色地退了出去,但他出去前,很是殷勤地叫來奴婢送了一桌早飯。邢慕錚也不客氣,與錢嬌娘坐下來便吃,因為多,還讓阿大他們一起吃。阿大李清泉都是跟隨邢慕錚多年的,他叫他們吃,他們自不會推辭。 只是李清泉還想著鮑禮才送來的兩箱黃金,總覺著這要回來也太容易了些,難道真是賊子害怕定西侯威名,又乖乖地送回來了?他雖與土匪打交道少,但他總覺著太好說話了些。兩箱黃金不是小數目,他們竟還得這樣干脆俐落? 邢慕錚喝了口粥,看向錢嬌娘,“你怎么看?” 錢嬌娘吃了一口饅頭,“……有點怪?!?/br> “哪兒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