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白荼看了她一眼,特別是看了看她微微有些腫的嘴唇,然后突然眉立,伸手抓過縫衣尺:“手伸出來?!?/br> 李夕月記起她還欠了十記尺子呢,看來白荼也沒忘,她沒奈何伸出手掌,小聲說:“姑姑輕一點……” 白荼好像是心情不好的模樣,上手第一下就不輕,頓時打得李夕月手抖了起來。挨了四下,兩只手掌都又紅又腫。她忍不住求饒:“姑姑,我錯了,我以后不再毛躁,做事一定認認真真的。別……別打了……” 白荼毫不理睬,抓住她的手指,一五一十地打完,而后才說:“李夕月,你記住,在御前侍奉,謹慎第一,自律第二,不驕狂,不自大,不恃寵?!?/br> 李夕月生生被打哭了,今日既有見父母的極喜,又有擔驚受怕、挨打挨罵的極悲,她啜泣著:“姑姑,我知道了,我記住了?!?/br> 白荼說:“別動?!?/br> 去抽屜里找藥。 也不是多大的錯,挨這么重的打,李夕月一開始是委屈的,心里也有些怪姑姑狠心。但是,當她看見白荼一邊小心地給她雙手上藥,一邊淚珠連串地滾落下來時,她心里又沒了惱恨,只說:“姑姑,你別難過,我以后會小心的,你的話我都記住了?!?/br> 白荼吹了吹她的掌心,藥油散發出濃烈的氣味,李夕月覺得先是灼熱,后來慢慢有些清涼感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卑纵钡诙握f這句話,停頓了好久才又說,“夕月,我們都要小心,都要扛過去?!?/br> “姑姑……”李夕月不免驚疑,“有……有什么事要發生了?” 白荼聲音極低:“扇套里是萬歲爺的密詔,消息遞出去,一大班子人要靜靜地等待時機。其他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這樣的事,‘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任一環節出了岔子,我們是首當其沖的人,躲都躲不掉。當年……” 她似乎在認真考慮該不該說,但最后把聲音壓到幾乎聽不見:“當年圣母皇太后有個侍女,叫做驪珠,就是死在不夠謹慎上?!?/br> “???” 白荼長嘆了一聲:“驪珠大萬歲爺三歲,小我兩歲。當年我們一起伺候還是和妃的圣母皇太后,還是阿哥的萬歲爺有時候進永和宮拜見母親,驪珠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反正讓萬歲爺對她多加注目起來。十多歲的孩子懂什么,一個漂亮jiejie常和他說些貼心話,把好東西留給他,給他做襪子做鞋,一來二去的當然覺得這是朵解語花兒了?!?/br> “圣母皇太后那時候想問題也簡單,覺得阿哥天天粘著一個宮女,將來把這個宮女指婚給他做側室、做格格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驪珠又漂亮,又嘴甜,即便大幾歲也是會照顧人,家里父兄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護軍,不算虧了爺們?!?/br> “哪曉得!”她搖了搖頭,“萬歲爺登基后,圣母皇太后和咱們那位嫡太后提了收房這個茬兒,母后皇太后不僅沒同意,還大大地發了一通火,道是皇帝才十三歲,早早收了人在屋子里就不怕傷了身子?當時我們也覺得是這個理。沒想到太后的真意還是不能有人在皇后前面?!?/br> “萬歲爺肯定得有三宮六院的,太后這么做不是小氣了點?”李夕月問。 白荼搖搖頭:“你曉得的,太后的侄女長得不怎么樣,要是前面先有位漂亮的寵妃擺著,將來皇后和麗妃還往哪兒擱?只是我們那時候還以為驪珠就是等幾年,等萬歲爺大婚后再收,都羨慕得不行,哪曉得那時候已經注定了她不離開紫禁城就只有死路一條了?!?/br> 李夕月咋舌,而后想到皇帝現在對她的那種“意思”,那豈不是意味著她李夕月也有可能重蹈驪珠的覆轍? “當然,天要滅人,也得人先作死?!卑纵庇终f,“驪珠名利心重,也是害死自己的緣由。萬歲爺小時候因為自己的母家單薄,是有些自卑的,有話不愛對其他人講,唯只把驪珠當個知心人。驪珠呢,偏用利用這點,把萬歲爺牢牢地掌控在手掌心里。你想想,別人心里是什么滋味?” 這個“別人”肯定不是一般的宮人,想必就是皇后、麗妃,甚或太后了。驪珠那時候也就是十幾歲的少女,自以為有點小花樣抓住了皇帝的心就什么都不缺了,哪曉得那時候的皇帝也是毫無權柄的小傀儡,她當然是自己找了一條不歸路。 李夕月聽得還是有點怕:“我還是少兜攬他,平平安安混到出宮吧?!?/br> 白荼說:“此一時,彼一時,你不是驪珠,萬歲爺也不是當年那個小娃娃了。他有他的雄心?!?/br> 她似乎是在說服李夕月,更似在說服自己:“我們都幫他,哪怕只是出一點點力,也能讓他更有信心,更有實力去爭取他自己的東西、他想要的東西。但如果都作壁上觀,都不幫他,他那么寂寞孤獨,不知道還能不能一直往遠處走?” 遠處或有光,或許是長久的黑暗。 他要執一柄火炬,從腳下照到心靈,孤獨去走漫漫的長路。 白荼看看李夕月,小姑娘的表情矛盾糾結,但似乎更多是被她的話打動了。 白荼說:“可以放心的是,萬歲爺的養心殿都是他甄別、清理過的,但是出了養心殿,彼此都要守著禮,他若是兇你,你也別往心里去,都是在護著你。咱們既然跟了萬歲爺,就實實在在地跟著,他是個聰明人,從前吃了一塹,更長了智性,不會再栽倒第二回 ?!?/br> 白荼最后又吹了吹李夕月的掌心,又抹去她臉頰上的淚痕:“好姑娘,別怕吃這些苦頭,記住我的話?!?/br> 她起身,把衣服撣平,向外看了看,正好聽見李貴在說:“怎么回事?萬歲爺叫茶呢!” 白荼朗聲說:“我來?!?/br> 西暖閣一撥大臣已經退下了,昝寧移到東暖閣,換了家常的衣裳。頭腦里事多,皺著眉捧著一本書獨自想心事。聽見門簾響,他不由嗔怪道:“怎么這次等了這么久?” “是,奴才來晚了?!?/br> 等聽聲音是白荼,昝寧有點小尷尬:“哦,朕以為是李夕月呢。她人呢?” 白荼很鎮定地說:“她一時來不了呢,只能奴才來伺候了?!?/br> 昝寧見她嫻熟地把茶碗擺在自己手邊,捧起喝了一口,還是忍不住問:“她怎么了?又犯小脾氣了?” 白荼說:“沒。剛剛被奴才打了一頓?!?/br> 昝寧立刻心里抽抽了一下,他剛剛氣成那樣都沒舍得打李夕月呢! “打她干什么呀?”他皺眉責備道,“因為她先一直在哭?” 白荼搖搖頭。 昝寧又問:“因為她會見家人時見了她那個青梅竹馬的鄰居?” 說完覺得不該說,但話已經出口,也收不回來了。 白荼本不知道這事,這會兒反而冷冷地說:“若早知道有這件事,奴才還該多打她十尺?!?/br> “干嘛呀!” 白荼說:“萬歲爺喜歡她,奴才原是為她高興的。但這樣重要的時機,萬歲爺被她惹得心焦煩亂,叫起只叫了一撥就中斷了,她還不該打?” 這是譎諫了。昝寧覺得好沒意思,“嗐”了一聲又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揭過去就揭過去了。李夕月在宮里得八年呢,朕為這事折騰有什么意思?將來……” 將來讓她比較比較,到底誰待她更好。 白荼說:“萬歲爺,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br> “講吧?!?/br> “李夕月有心動,奴才感覺得來?!彼f,“不過,她的擔心畏懼,萬歲爺可曉得呢?” 昝寧沉默了片刻,說:“朕曉得。她擔心出不了宮,見不到家人。也可能還擔心朕護不住她,不能讓她像在民間嫁個普通人一樣,暢暢快快地活著?!?/br> 說完,他突然有些氣餒,若是李夕月嫁給他為嬪妃,這兩點都是他也改變不了的,是她必須做出的犧牲。 白荼說:“萬歲爺果然是李夕月的知己?!?/br> 恭維完,又接著說:“她那個鄰居,平日里從來不提,所謂青梅竹馬,或許不過是她出宮的寄愿,并不是情之所鐘——萬歲爺想想驪珠,是不是失去若摧心傷肝?還是僅就失落?” 昝寧不覺又是出神。他曉得,這是白荼讓他類比李夕月的心思,也是讓他不要為那個鄰居吃醋。他心里的痞塊慢慢散了些,最后笑著說:“朕是這么小氣的人么?” 他想:不過就是讓她覺得,兩情相悅,彼此分不開,那么,再有千難萬險也不能阻隔了。 “朕明白了?!?/br> “奴才還有一句?!?/br> “說罷?!?/br> “萬歲爺但想想驪珠,也不該讓李夕月驕狂,所以奴才得讓她長長記性?!?/br> 嘴上說“不讓李夕月驕狂”,其實意思是“皇上你可別把喜愛的情緒付諸于色,驪珠當年的教訓你若忘掉了,李夕月萬一就成了第二個驪珠!” 皇帝眸子里流露過一絲驚疑,而后很鄭重地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朕明白了?!?/br> 白荼清楚自己的身份,話說到這個份兒也就夠了,低頭答了一聲“是”,靜靜等皇帝還有什么吩咐。 皇帝喝了兩口茶,壓低聲音問:“你阿瑪那里的消息,下個月你會親時去問?” 白荼也低下聲音說:“奴才的阿瑪有這樣忠君的機會,自然當仁不讓。明兒軍機上遞的略節,萬歲爺可以曉得一二?!?/br> 這是在略節上做點小記號,昝寧點了點頭,又說:“今兒榮貝勒戶部尚書來商議太后明年的圣壽,這幾年剿匪、打仗、賑災,戶部只會跟朕攤著手要錢,榮貝勒說起內帑,頓時也跟只鐵公雞似的。但是太后上身邊的邱德山說了,這幾年打仗,大家勒著褲腰帶過日子,好容易仗也七七八八打差不多了,她這五十大壽無論如何要過得像個樣子,誰叫她不痛快,她亦叫大家都別想痛快?!?/br> 他冷冷笑笑:“不知道是邱德山假傳懿旨呢,還是確實是太后的意思。勒緊褲帶,也不是只慈寧宮勒?!?/br> 白荼不敢議朝政,只能勸:“邱德山即便假傳,估計太后也有這個意思在,看萬歲爺孝敬不孝敬?!?/br> 昝寧點點頭說:“朕知道。棋一步一步走罷,很快就見分曉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黃桑你真是屬狗的。。。。 . 感謝在20200313 22:19:52~20200316 00:2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ieletbleu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icarus 20瓶;cieletbleu 15瓶;冬瓜兔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61章 皇太后納蘭氏今年虛齡四十九, 五十大壽是明年的事。但皇家要奢侈起來,花個一年功夫準備好好過個壽,對一國之養的太后來說, 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 皇帝一般三到五天要去慈寧宮定省,這日是帶著李貴去的, 到了里面, 李貴只能候在門外, 昝寧自己進去給太后請了安,瞥一眼見他的所有后妃都在陪著。 太后笑得慈祥,對昝寧說:“皇帝日理萬機, 還那么有孝心, 先帝當年沒看錯人。不過,忙歸忙,該歇著還得歇著, 聽說你經??凑圩拥胶芡?,多傷身子呀!你也該多信著你伯父, 能協助你把國事處置好, 不必事事躬親。何況,你還有一件大事呢!” 昝寧假裝沒有聽明白:“把先帝留下的江山打理好, 可不就是兒子的頭等大事?” 太后笑道:“皇帝只有女兒,尚無一個阿哥, 國祚綿延,這不是大事?” 昝寧笑得尷尬:“太醫說兒子身子單薄, 不宜縱欲, 所以叫‘去’是多了些,兒子以后注意些就是?!?/br> 太后眉頭微皺,但太醫這么說了, 她總不能逼著皇帝天天臨幸后妃——淘虛了皇帝身子可不行。 她只能說:“你招幸嬪妃,須得皇后用印,說是好些天都不需要。我不信,傳召了敬事房,道是你昨兒和前兒都是叫去了。今日是什么打算呢?” 這事兒都管,真是管得寬! 昝寧不動聲色,笑著說:“今天歇息夠了,是打算翻牌子呢?!币贿呎f,一邊目光就徑直朝穎貴人看過去。 太后的目光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穎貴人在后妃中算是漂亮的,細眉瓜子臉,打扮得粉粉嫩嫩的,太后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八月選秀的時候,穎貴人齊佳氏的家世履歷是自己jiejie——禮親王福晉專門遞過來的。既然是禮親王那里的關系,她也只能先忍一忍。 于是笑道:“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誤你,早些休息去吧?!?/br> 第二天,大家就聽說,穎貴人侍寢之后,得到皇帝厚賜。 第三天,說是兩三天才翻一次牌子的皇帝,倒又翻了穎貴人的。 皇帝再一次到太后那里問安的時候,滿臉的笑,手撫著膝蓋說:“太后明年五十大壽,今年您的壽辰也沒幾天就到了,雖不是大生日,宮里自己還是要熱鬧熱鬧。暢音閣的戲已經備好了,大臣們的壽禮也陸陸續續送過來,兒子命禮部擬太后徽號,今年加兩個字,明年再加四字?!?/br> 太后漫不經心說:“這些虛的玩意兒有什么意思?能抱個大孫子,才是我真心喜歡的禮物呢?!?/br> 昝寧陪著笑說:“兒子已經在努力了,但再努力,今年可真來不及了?!表槺泐┝朔f貴人一眼。 太后笑起來:“這我自然曉得。明年五十,我能抱個嫡親孫子,也就夠了?!?/br> 她那“嫡親”二字說得格外強調。昝寧不是她的親兒子,這“嫡親”自然別有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