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李貴跺腳低聲道:“姑奶奶,怎么還哭?你這是不挨罵不舒服么?” 李夕月邊道歉邊擦淚。 李貴說:“萬歲爺見了我,沒見到你,眉毛就長了。好容易一起兒大臣告退,另一起兒他都不肯見,只叫傳召你進去。臉色挺黑的,你好自為之吧?!?/br> 想想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但萬勿欺君?!?/br> 李夕月暗暗叫苦:這皇帝什么毛病??!她見家人去了,又不是偷情去了,他橫眉立目的要干嘛呀?這一切按著宮里的規矩來,她一點沒逾矩,即便掉幾滴眼淚,也不是上趕著在御前失禮——明明是她哭泣在前,他傳召在后的好不好?! 還好一旁的小太監反應機敏,擰了把熱手巾給她,好把繃得緊緊的淚痕給擦掉了。 進了西暖閣的門,皇帝果然臉色挺黑的。他站在桌前寫字,筆走龍蛇的速度,就昭示著心里的急躁和不滿。 等李夕月鉆進簾子,給他叩首問安,他倒皮笑rou不笑的:“喲,還舍得回來???” 李夕月心里答:才不想回來! 嘴上不敢拿喬,規規矩矩答:“奴才還得伺候萬歲爺,不敢不按著點回來啊?!?/br> 皇帝暴喝:“你按著什么點兒???過來,你看看這是什么點兒了!” 李夕月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只能過去,裝模作樣地看墻角的大自鳴鐘。恰好是個整點兒,鐘上一扇金色的小門打開,十二個小人在里面走馬燈似的轉圈圈,下頭的金色鐘擺“當當當”地敲著,搭著“叮叮咚咚”的八音樂聲。 李夕月說:“啊,到申時了呀!” 昝寧氣哼哼的:“遇到故人了哈?聊起來沒完了哈?” 李夕月低聲嘟囔著:“奴才未正才出發,這會兒也才申初?!?/br> 連著路上不過用了半個時辰,難得見一次家人,半個時辰能說點什么?! 她肚子里罵他是個小氣鬼。 其實皇帝的關注點在“故人”上。剛剛李貴過來復旨時,他還是笑瞇瞇地問:“她見了家人,應該高興了吧?”看看窗外問:“人呢?沒和你一起過來?” 李貴陪著笑說:“夕月姑娘喜極而泣,怕御前失禮,要在外面緩一緩?!?/br> 昝寧還挺理解地說:“好吧,怎么就會高興得這樣?今天他們家來了誰?她父母,還有呢?” 李貴是皇帝身邊忠心耿耿的老人兒了,大事小事都會匯報清楚,才能得皇帝如此的信任。他略猶豫了一下,說:“她三個弟弟meimei也都來了,還有……”還是猶豫了半天。 昝寧的臉色因著他的猶豫而沉了下來:“還有誰?” 李貴說:“在門口護軍處登記的,是個十七歲的王府護衛,說是李夕月小時候的玩伴,也是鄰居?!?/br> 能做護衛,自然是個男的。鄰居、玩伴,這算是什么說法? 昝寧心里登時像吃了半斤沒熟的酸葡萄一般,表情也是一樣難看:頓時就拉長了臉,面色黑沉沉的。 李貴看著他長大的,知道不妙,趕緊轉圜:“不過奴才看也就是鄰居,李夕月和他都沒說幾句話,東西也沒要他的?!?/br> 昝寧也不能在李貴面前顯出自己吃醋吃多了,無所謂地一笑,但話音里毫無笑意,反而急躁:“想來總是青梅竹馬一路的,不然,巴巴地進宮來見?得虧是昨兒才通知的,今天就趕來了,要是早半個月知會,只怕定情信物都帶了多少來了。李夕月也是在發昏!” 背后罵了她一句,尚不能解氣,于是便停了接下來的引見,先得把李夕月提溜過來問明白。 李夕月并不知道有這么一段前情,只道皇帝素來就是這樣喜怒無常的脾性,今兒不知哪兒又惹了他的邪火,自然要找身邊的人撒氣。 她還沒到恃寵而驕的膽量,此刻即便腹誹,表面上不敢有什么大不敬出來,垂著手,低著頭,小媳婦一般畏畏縮縮:“奴才許久沒見家里人,興許一不小心就說久了,萬歲爺恕罪?!?/br> 可惜這畢恭畢敬的請罪沒說到要害上,昝寧扯著一邊嘴角冷笑:“和誰說久了呀?” “和……阿瑪、額娘、弟弟meimei呀?!崩钕υ裸读艘幌?,只是因為覺得這問題問得好奇怪,她能和誰說久了? 但皇帝就更誤會了:她若不是心虛,她結巴什么?她若不是心虛,她為什么瞞著不說還有個青梅竹馬的“鄰居玩伴”? 他坐在那里,手指叩擊著案桌的面,李夕月聽他叩擊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重,心里也知道這是他內心焦慮煩躁的表現,此時覺得自己應該跪下,但是莫名其妙這會兒跪,不知又引發他什么想法,只能硬挺著站在一邊,等他再說點什么。 昝寧其實也在等她先說那個“鄰居”,然而靜默了半晌未曾聽她開口,他終于冷笑一聲說:“好的,你不說實話。枉費我素來信任你?!?/br> 李夕月聽他話語沉沉,也不像發怒,更像是喪氣時那種無端空落落的愴然。 她不能不抬起頭說:“奴才怎么沒說實話呢?” 昝寧“忽”地站起身,手在案桌上一拍,眼睛里迸出電光一樣。他逼近兩步:“哪句是實話?” 李夕月本能地后退了兩步,仍然說:“奴才不明白,哪句不是實話?” 就像獵狗追兔子一樣,兔子越是逃得快,獵狗越是逼得兇。 皇帝大步流星地就進逼到她面前,垂頭直接瞪著她的額角和鼻子:“我問你呢還是你問我?李夕月,你挺會?;尠?!那你再說一遍,和誰說久了?!” 李夕月很怕他仗著身高逼視過來的樣子,哪怕沒做錯什么,自己先就慫了,她扁了扁嘴,熬著想奪眶而出的眼淚,縮著脖子說:“和……和奴才的阿瑪、額涅、弟弟、meimei……” “還有呢?!” 李夕月突然心里有些明白過來。她吸了一口氣,說:“還……還有個鄰居?!?/br> 皇帝輕笑一聲,說話聲依舊砸在她頭頂上方:“哦?鄰居還來看你???是什么樣的鄰居呀?” 李夕月想:亦武就是來看望看望我又怎么啦?我和他說見不得人的話了?做見不得人的事了?我進宮服役又不是賣給你了,不能見別的男人了? 于是她鼓起勇氣抬頭直面著他幽深而含藏薄怒的眸子,說:“打小我們就是鄰居,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其他也沒啥,我把他當哥哥,他把我當meimei?!?/br> 就這么著了,怎么著吧? 他是皇帝,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但她是夕月,也不能被這毫無道理的冤枉給嚇得自亂陣腳,委曲求全。 她那么鎮定,昝寧的肺可都快炸了。 打小兒一起長大,這是什么意思? 怪道她總是忽冷忽熱、不咸不淡的,這有個哥哥meimei的情分在,所以他這一國之君也沒地方往她心里擺嘛! 可這醋意又沒法說,確實,即便是皇帝也不能禁著人家進宮前有個青梅竹馬。 他唯獨只能后悔,干嘛為了討她歡心,想讓她多開心地笑一笑,就答應了讓她會親呀!會出這個結果來了! 李夕月看著他就這么定定地逼視,卻一句話不說,她逃又逃不開,說又不知道說什么,被這么盯了許久,不知道如何破局,無助的感覺實在是令人難受極了。 “萬歲爺,奴才給您倒點菊花茶吧,清火?!彼⌒囊硪淼?,在自己職責范圍里說。 昝寧無處宣泄的火氣被這句話點燃了,他俯身捏住她兩邊臉蛋兒:“李夕月,菊花茶沒用,要清火……得換個法子?!?/br> 第60章 李夕月嘴都給皇帝捏歪了, 睜著兩只眼睛撲閃撲閃的。 眼看他臉俯過來,李夕月有點慌,顧不得臉疼, 左搖右擺掙扎。她皮膚滑,他的手一時沒捏住, 給她閃了開。 “還敢躲!”昝寧氣哼哼的, 火上添油, 想著是不是該把她摁腿上打一頓。 李夕月再退一步,后腦勺“當”地撞在板壁上,她勉強地苦笑著:“萬歲爺, 奴才不是躲, 奴才是覺得冤枉,也怕您雷霆震怒?!?/br> “沒覺得你會怕!我看你膽子包著天呢!” “奴才哪有那么大膽子?”李夕月已經躲無可躲,該說的話也說了, 感覺他是生氣,但也不像她剛到養心殿時, 他氣起來面上是帶著冷酷的——現在這種氣, 就像是沒辦法只能跳腳嚇唬人那種。 想想,給他出口氣也就好了。 李夕月心一橫, 哭喪著臉說:“反正萬歲爺生氣了,就是奴才的罪過。您實在要‘清火’, 就打奴才一頓好了?!比缓笠o說:“不過奴才身子弱,您下手可別太狠了?!?/br> 她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 昝寧反而有點愣, 頓了頓說:“原來你也知道自己該打?!?/br> 李夕月說:“不然萬歲爺怎么出氣兒呢?總不能咬我一口吧?” 昝寧突發奇想,咬她一口又何妨?她也不是沒咬過人,自己一報還一報好了。 再看看她嫩生生的小臉蛋, 如剝了殼的雞蛋般滑溜,又如去了皮的水蜜桃般水嘟嘟的。他把她后脖子一捏,然后給她臉蛋上來了一小口。 “??!”她叫起來,倒不是因為疼痛,而是驚嚇。 昝寧怕給她臉上落下印痕,沒敢用力,然后看到除了口水印,什么印跡都沒有。他不甘心,又給她耳垂上來了一口。 “疼……” “不許喊疼?!绷R一聲,覺得還不過癮,看她居然還敢噘嘴瞪眼地表示委屈,又咬她的嘴唇。 質感和其他肌膚不一樣,他咬完還含了一下,終于心滿意足,剛剛那種恨得牙癢癢的感覺,終于被排解掉了。 “還疼么?”他問,總算有了點人情味。 李夕月摸摸耳朵,摸摸嘴唇,好像都能摸到牙印,臉通紅,心里一千遍罵他果然是屬狗的。 賭氣中,她低著頭,沒好氣說:“疼?!?/br> 聽得那一聲“疼”,昝寧心窩里就哆嗦了一下,想:這嬌滴滴的,不知怎么被父母寶貝著長大的。他要出口氣容易,要逼著她認錯、服從也容易,自己進退維谷無非是因為舍不得、不忍心。既如此,還是別折騰她,亦即別折磨自己了。 但嘴上還是要呵斥:“這也敢喊疼!疼的你沒經歷過呢!” 李夕月苦著臉揉自己的耳朵,也怕他氣不過要傳杖,她膽兒小,可不想挨那個。此刻這主子油鹽不進,還得她先伏低做小地哄著,但又不甘心背黑鍋,話還得說清楚。 她嘟著嘴,一臉委屈:“萬歲爺,您今天的火氣清了,奴才還有點冤?!?/br> 仔細瞟著他的神情,一見他眉毛又揪起來了,她就趕緊裝可憐:“您別生氣,先聽奴才說是不是這樣?!?/br> 她又舔舔嘴唇上的齒痕,才說:“奴才現在算是明白萬歲爺生氣的原委了,只是奴才太冤屈了。無非是奴才見的不僅是家人,還有個外人,可奴才又沒跟他說幾句話,又沒泄露宮里的秘密。不知道的,還以為萬歲爺吃醋了呢?!?/br> 抬眼又飛快地瞟了他一下。 昝寧有些不好意思。他就是吃飛醋了,但這話放不到臺面上說,只能“哼”了一聲:“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哪個要吃你的醋!” 李夕月得了他這一句,便氣定神閑了:“奴才也知道萬歲爺不是那么小氣的人?!?/br> 昝寧小氣啊,但是人家大帽子扣下來,這馬屁他不接著都不行。 他氣哼哼道,“朕自然不小氣,可你也別得意忘形!” 又揮揮手說:“已經叫了戶部和內務府的‘起兒’,你到外頭吧,朕這里有重要的事情商議?!?/br> 李夕月巴不得這會兒遠離脾氣糟糕的他,趕緊跪安告退了。 “等等!”他伸手把她鬢邊的碎發撥弄了撥弄,遮住耳垂。 端詳了一會兒又說:“嘴抿著點,印子還沒消呢?!?/br> 李夕月抿嘴出了門,恰見榮貝勒起首,后面跟著一群翎頂輝煌、穿紺青色朝袍的大臣進來,她忙離西暖閣遠遠的。 這一時間估計不會傳喚奉茶,李夕月到了茶房,覷了一眼爐子上的水,又檢點了東西,無誤之后想必是一段可以自由些的時光了,心里恰好也亂亂的,回到屋子里,打算放空一會兒。 白荼也在屋子里,對著空落落的繡花繃子發愣。 李夕月說:“姑姑,你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