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皇帝先是很正兒八經地在朝珠、玉版帶、荷包、鑄造精細的金銀錁子里挑了一些,后來不耐煩了, 干脆在手串匣子和戒指匣子里各抓了兩把丟在盤子里說:“瑣碎得很!隨便拿些吧。其他的收貯記檔?!?/br> 有太監進來, 把皇后挑出來孝敬太后的、皇帝挑出來自留的和該收入庫里的各樣東西都分門別類歸置到一邊擱好。 再然后,是傳奉茶。 李夕月強忍著無辜挨打的委屈,盡量圓了下頜, 到皇帝和皇后面前奉茶。 走近細看皇后,她長得有些尖銳,但說話倒還挺溫婉,取了茶喝了,看了兩個奉茶的宮女一眼,也沒在意。倒是面向皇帝又說了些后宮的瑣碎事務。 皇帝愈發顯得不耐,揮揮手說:“你去辦就是了,朕政事繁忙,實在顧不得這些細事。主要是孝敬太后來不得半點馬虎,其次是宮里和內務府積弊甚多,你性子軟,別給他們糊弄了去?!?/br> 皇后支頤道:“對了,說到這一層,八月前皇上說要整頓內務府各司,總管內務府大臣榮貝勒好像也上了條陳,確實整頓了一批人。所以今年無論是進貢還是之前選秀,都沒有出什么幺蛾子。榮貝勒確實是能干?!?/br> 皇帝面色發冷,但對皇后不似對麗妃,更不似對穎貴人,勾唇笑道:“算是能干吧,有空給他補敘個功?” 皇后淡淡道:“臣妾不過一提,敘功不敘功,該是國家賞罰的名器,輪不著臣妾開口。前頭又不是沒有前車之鑒?!闭f完特特瞟了皇帝一眼。 皇帝瞇起的眼睛有些勃然的樣子出來,但皇后低頭喝茶沒有看到,她再抬頭時,皇帝卻也垂頭喝茶了,一如方才的閑淡不耐煩:“行吧,我讓軍機上議就是?!?/br> 皇后接著再說什么,皇帝就連答話都不答了,專心在那里吹蓋碗里的茶葉浮沫,“嗯嗯啊啊”的敷衍。 敬事房小太監來送宮妃的綠頭牌,皇帝頭也不抬說:“叫去?!?/br> 皇后勸諫:“皇上,您大婚三年,如今才得兩位公主,您還是多親近后宮才是,不為自己,為天家開枝散葉?!?/br> “好賢惠!”皇帝冷眼道,“那留你的牌子如何?” 這話明顯是擠兌,皇后臉騰地漲紅了,她也有些負氣起來:“臣妾不過為嬪妃們進言,又不是為自己。妾今日身上不方便,也伺候不了皇上?!?/br> 她看看自己的丈夫,仍然蹺著腿在那里吹茶葉沫子,吹了半天也不喝一口。她也覺得心寒,從出嫁起就發現是怨偶,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早知道何必聽姑母的意見!好好地嫁一家權貴家的公子,誰不知她是太后的親侄女,誰不客客氣氣巴結她!哪會落得如今的局面? “那臣妾告退了?!被屎笳f。 “唔?!被貜退闹挥新唤浶牡谋且?。 皇后恭恭敬敬行了跪安的禮節,一出門,在沒人注意的時候趕緊用袖口吸掉了眼角搖搖欲墜的一滴淚珠。 皇后走了,皇帝才正兒八經喝了一口茶,然后看了一眼李夕月的手指,對白荼說:“皇后愛喝花茶,朕又不愛喝,奪茶的正味,實在是討厭得很。你重新換君山茶來,新送來的秋山泉,要先淀一淀再濾清,煮沸了再置到合適的溫度沖茶?!?/br> 這是費時費力的事兒,白荼看了一眼李夕月,李夕月打算和她一起跪安去幫忙,皇帝又說:“朕留的秋貢沒叫那些粗笨的小太監收拾,你一會兒留在這里分類拾掇一下,拾掇好了再由小太監捧到東暖閣柜子里鎖上?!?/br> 白荼只能一個人去了,李夕月知道他每每把自己單獨留下就沒安好心,本來今天無辜挨打就一肚子沒好氣,還得提防著這個主兒,頓時臉就拉了老長。 皇帝看她一眼問:“干嘛,當差不會?跟朕擺臉子?” 李夕月強笑了一下:“沒有,奴才身子不舒服,奴才這就笑?!?/br> 強笑不美,皇帝胡亂擺擺手說:“得了,笑得丑死了?!?/br> 說完,怕女孩子聽見別人說自己丑而生氣,又悄然看了她一眼。 皇帝每日目之所及大多是各色美人,看久了未免疲勞麻木,但看這并不十分出色的李夕月,因著她各種生動而活潑的表情,慢慢從好奇轉到貪看。她不笑的時候沒有彎彎的月牙眼睛,沒有彎彎的粉色嘴唇,也沒有兩個小渦時隱時現,但見小臉兒微微發黃,濕噠噠的眼睫毛垂著,睫毛間的眸子像閃著星光,細看好像又是淚光。 皇帝心里一揪,悄聲問:“怎么了?上次罰你喝粥,餓了幾天傷了腸胃么?” “不是?!崩钕υ掠X得他溫柔一問簡直叫人心驚,忙動手開始收拾首飾匣子,“可能只是累了。奴才這就干活,沒事兒?!?/br> 皇帝看她利索地干活,他胡亂抓出來的手串和戒指,被她分門別類地放在匣子里,那雙白白rourou的手屈張之間靈動無比,他實在很想再握一握,感受溫軟細膩的滋味。 他一手按在她的手上,然后從戒指盒里揀出一只戒指,輕聲細語地和她說話:“你說穎貴人賜的戒指嫌小,這只是朕親自看中的,剛剛一把抓時其實盯牢了它,你看看朕的眼光如何?”把戒指往她手指上戴。 李夕月愣得嘴都張開了,一時像凍住了一樣都沒有阻止他。 戒指戴到手指最后一個關節時,李夕月“咝”地抽了一口氣。 “怎么了?”皇帝停了手問,抬眼看她那睫毛仿佛更濕了,眸子里的星光仿佛要溢出來,他也驚疑起來,急急追問道:“怎么了嘛?!” 李夕月往回抽自己的手:“沒……沒什么?!?/br> 皇帝想到了什么,把她的掌心翻過來,掌心到手指紅紅腫腫,還看得出尺子方方的痕跡?!坝职ご蛄??” 窄窄的袖子口露出一小截肌膚,他覺得也不對勁,擼開袖子看了看,撣子抽出來的紅腫痕橫貫在小臂上。 他心里又一揪:“疼么?” 李夕月說:“早不疼了?!?/br> “那心里委屈?” “不委屈?!崩钕υ轮钡爻樗氖?,“奴才犯了錯,活該挨打。這點打沒什么?!?/br> 皇帝放開她的手,嘆了口氣。 李夕月忙躲到一邊,把收拾好的匣子從一張案幾上,搬到另一張案幾上。戴了一半的戒指在指關節上搖搖欲墜,她想了想擼下來,張了一眼——真是好漂亮的一枚戒指!西洋來的月光石閃著藍悠悠的光,細細的赤金累絲盤繞成瓊宮的圖案,還有一只一分長短的和田玉的小兔,鑲紅寶石的眼睛,明明只有指甲蓋大小的戒面,卻精工細琢了那么多花樣。 “萬歲爺……奴才不能收……”她遠遠地把戒指一遞,只要他說“不要拉倒”,或者“滾出去”,她就把這枚戒指一起放在匣子里。 漂亮東西她當然喜歡,但也不能把所有漂亮東西都據在自己身邊。 何況,這東西燙手。 皇帝垂眉耷眼,問:“是不好看么?” “不……是?!?/br> 于是皇帝說:“那么,君有賜,不可辭?!?/br> 這又是大帽子扣下來了。李夕月張口結舌。 皇帝又說:“手指腫著沒法戴不要緊,過兩天消腫了不就沒事了?反正你又不是嫌它不好看?!?/br> 他又露出那種睥睨一切的神色來,李夕月不免也賭氣,心想:怕啥!皇上賜給宮女的,是賞我當差當得好,又不是別的意思。好東西還不要,傻呀? 心里自我譬解,頓時襟懷開了,于是大大方方把戒指放在荷包里,但是一句話都不跟他說,連謝恩都沒有。 白荼終于把君山茶泡好送了過來,進門只覺得氣氛沉默得不對勁,但皇帝沉著臉在看壁上的字畫,李夕月在角落的案桌上忙活著收拾匣子。 白荼上前給皇帝奉茶,皇帝呵斥道:“都什么時候了才過來?朕看你伺候是越來越不經心了!” 白荼知道自己夾在這兩個人之間“作筏子”了,當然不敢犟,“撲通”就跪下認錯。 皇帝喝了一口茶,沒好氣地潑了一地:“什么味道!不是叫你用秋山泉的嗎?” 白荼說:“是秋山泉?!比欢荒懿唤o皇帝臺階下:“奴才估摸著山泉淀的時間短了一些,不如玉泉水適口。萬歲爺若是覺得不好喝,奴才重新用玉泉水?!?/br> 皇帝說:“那重烹茶來?!?/br> 白荼同情地看了一臉晦氣的李夕月一眼,再次出了門。 李夕月小心地說:“萬歲爺,東西歸置好了,奴才喚個小太監來一起送到東暖閣去?” 皇帝沒好氣抬抬下巴指著地面的水漬:“你看不見地上臟的?當差這么沒眼力見?” 得,這位大爺橫挑鼻子豎挑眼,李夕月忍著氣,想著姑姑剛剛也是給她做了示范,不能逆批龍鱗,只能順著他的意思,等他自己消氣。 她不言聲取了墩布擦地上的水漬。 皇帝朝著側壁的書畫兒盯著,其實眼梢的余光在看她。 那腰肢靈活,忽而左忽而右,長長的辮子垂下來,在側腰垂落幾近地面,皇帝正擔心辮梢落在臟水里,她卻一甩頭,長辮子乖乖地回到后背,而耳后、帶著小碎發的白皙脖子后側給他看了個正著。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的支持~~~ 第29章 皇帝很喪氣。 他的氣明明撒了, 但是反而更懊惱了。 關鍵是,這種懊惱從何而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他看著寢宮壁上的畫兒, 都是名后妃的故事,“姜后脫簪”“燕姞夢蘭”“徐后直諫”“太姒誨子”……一個個美人, 做著被女德贊頌的事情, 可惜一張張臉都是木的, 毫無表情。 他凝視著畫中美人木木的面龐,想著自己的后宮,太后訓.誡, 后妃當以奉上延嗣為第一要務, 若有不遵宮規、媚上取寵的,必加嚴懲。后宮美人們于是也像這些畫兒一般木木的,笑起來都透著一股子假;甚至就連他自己, 也覺得女人們就是“奉上延嗣”所用,她們愉快不愉快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在大婚后的那么多日子里, 也不覺得哪一個能讓他動心,只是當畫兒上人一樣, 行了周公之禮就算完成了任務——生了兩個公主,大臣和太后還聲聲勸他“勤勉”, 他“勤勉”得看到那些美人都惡心了。 再一側頭,李夕月的活兒已經干好了。她以為他沒注意, 所以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汗水一顆一顆、細細密密、晶晶瑩瑩, 襯得她白里透紅,像剛剛開放便逢雨露的荷花苞。 俄而,她發現被凝注了, 眨巴了兩下眼睛,仍是跪在地上,大辮子甩在肩前,發梢是紫紅的絨繩。 她說:“萬歲爺,你看合意么?” “合意?!彼椴蛔越f。說完想起來,他根本沒看地面。 李夕月倒笑起來,小酒窩深深地旋在臉頰上,粉嫩而圓嘟嘟的臉頰鼓起來,她說:“萬歲爺合意,奴才就告退了?!?/br> 皇帝說:“罰你干了活,好像還很高興似的?” 李夕月說:“剛剛心里還有點憋屈,干了活出了汗,還真的就不憋屈了?!?/br>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大概全神貫注用了力氣,有了干干凈凈的成就,心情自然就變好了。她吐吐舌頭笑道:“剛剛挨打,就是因為奴才老傻笑,奴才不笑了?!?/br> “別不笑?!被实壑浦顾?,“笑起來……那么好看?!?/br> 他見李夕月的眼睛圓起來,好像有點驚疑他的贊許,他磕磕巴巴解釋:“看你笑,別人的心情都會變好呢!天天看苦瓜臉,有什么好的?” 李夕月“噗嗤”一聲,說:“那倒是。萬歲爺就別……” 話又給她吞下去了。 皇帝問:“就別什么?” 李夕月想:他怎么這么愛刨根問底呢?還得編話來哄他。她反應快,笑道:“萬歲爺就別責怪奴才老笑了呀?!?/br> 皇帝松了一口氣,點點頭說:“本來就沒怪過你愛笑??茨愠隽瞬簧俸?,趕緊回去擦擦?!?/br> 李夕月退步出去,皇帝心情好像也略松了些,側身恰看見宮妃們用的穿衣鏡,西洋大玻璃制的,能照見整個身子,他怔怔地看著里頭那人:秋香色常服,整潔得一個褶子都不見,但那張臉板著,眉心細細的紋路,劍眉虬結著,嘴角向下掛著。 他明白過來,剛剛李夕月吞下去的半句話,必然是“萬歲爺就別整天苦著臉了”。 皇帝對著鏡子笑了笑,笑得自己都不想看自己。 他懊惱地想:小時候人都說我額涅最美,我也是諸阿哥中長得最好的,怎么如今變成這副背晦樣子? 李夕月規規矩矩走到宮女的圍房前,問小太監要了一桶熱水,然后幾乎是蹦蹦跳跳回到了屋子里。 真熱!秋寒已經開始了,她卻出了一身汗,既有前頭的冷汗,又有后頭的熱汗。她把門窗閉好,兌水痛快地洗了個澡。 白荼回來時,她正握著一頭黑油油的長發在擰干,穿著貼身的小褂褲,身段俏伶伶的。 白荼說:“別凍病了!快披上厚衣裳,或者鉆被子里去?!?/br> 李夕月調皮地一笑:“那我鉆被窩啦?!迸赖綏l炕上鋪兩個人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