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那叫鶴章的翰林謝了恩,偷看宮女一事也就揭過去了。 兩個人品鑒了一會兒茶水,滔滔地各自談了一會兒茶道。李夕月不想皇帝也有這樣的雅趣,也跟著饒有興味地聽。 皇帝抬眼見李夕月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翰林的后腦勺,在聽他說話,目光中有些不快流露出來,轉換了話題問:“鶴章今年二十四了吧?家里可曾娶妻?” 那翰林答:“臣在京考了兩科,一直賃著房子沒有回江南省的老家去。定親倒是定了,一直未曾迎娶?!?/br> “哦,已經定親了?!被实垡馕渡铋L地看了李夕月一樣。 李夕月把頭一低,覺得他這飛醋簡直吃得有??! 但那翰林又說:“去年年尾時家里來信,臣那個未婚的妻子得了急病,兩個月上就長辭于世,臣還寫了好幾首詩追念其人,可惜沒有生同衾的命?!?/br> 打臉來得那么快,李夕月很想笑,那小酒窩若隱若現的,皇帝看得簡直又想揍她。 但他只能先安慰:“徐卿年輕有為,翰林編修前途無量,再過幾年放學差,幾輪之后便是華彩兒郎,不知多少達官貴臣現在就想著求為佳婿呢?!?/br> 那徐翰林赧然笑道:“皇上說笑了,唐宋時有榜下捉婿的舊俗,如今可就沒有了。臣是個窮翰林,京里姑娘家哪有瞧得上我的?” 皇帝刻意去看白荼:“白荼,你今年也是二十四?” 白荼一直冷眼在看李夕月和皇帝之間微妙神色變化間可笑的地方,肚子里“吭哧吭哧”憋笑憋壞了,猛地不料話題轉到自己的頭上,“???”了一聲才跪下答話:“回稟萬歲爺,奴才確實二十四了?!?/br> 皇帝笑著對徐鶴章道:“她父親是軍機處的章京,筆下很是來得。滿章京么,現在看著品級很低,七八品的模樣,一旦飛黃騰達,又是不可限量的?!比缓髞韨€重要的補充:“何況,滿人的規矩,包衣家的女孩子服役前不得許字?!?/br> 白荼鬧了個大紅臉,低著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李夕月想:啊,這就是額涅說的指婚了吧?翰林清貴,而且前途無量,像內務府包衣這種高不高、低不低的門戶,就愛聯姻年輕有才的翰林。若是白荼得這樣一個指婚,倒不枉她伺候了皇帝這些年。 一時竟有些羨慕起來。 她在偷瞄那個翰林,小伙子白皙的皮膚,一點不耐羞澀,居然連耳根子都紅了,連聲說:“皇上,臣這些年想在翰林院好好讀書,報效皇上,報效社稷?!?/br> 皇帝笑道:“不急,不急,白荼泡茶的手藝還沒找到接班的,一時朕也不能放她走,你好好讀書,她好好伺候,日后再說,再說?!?/br> 他們倆閑適地喝茶聊天,聽得出,那姓徐的翰林雖然年輕,但很有番見識,即便不關涉朝政,僅談些閑話,也是思維縝密,閱歷豐富的模樣。 皇帝也難得的愜意,而且眼睛里仿佛閃著光芒。 他們談夠了,喝了一肚子茶水,皇帝才叫了“跪安”。 徐翰林退了出去,皇帝去里間解手,白荼去給他打水。 等他洗完手,從李夕月手中接過干松的擦手巾,突然板著臉問:“聽說,今天朕的鷹還是沒吃東西?” 李夕月剛想回話,他又緊跟著來了一句:“你還往它吃rou的盤子里吐口水?!” 李夕月從容地回答:“萬歲爺,奴才雖然不太懂養鷹,不過奴才阿瑪說,鷹一旦馴成了,對馴服它的人像狗子一樣忠誠。小崔子不在了,萬歲爺又不能天天沒事兒就去喂鷹,要奴才喂它,它得先熟悉奴才的氣味,不設提防才能慢慢肯信任奴才。我阿瑪他喂鷹,就喜歡往鷹食里吐些唾沫,人覺得嫌惡,鷹又不嫌?!?/br> 皇帝一臉嫌棄地聽她說,說完了,又不能說人家辯解得沒道理,只能放她一馬:“行,算你有理,但是如果光是嘴上說的,實際把朕的海東青餓瘦了,朕也就削減你的日用分例,沒rou、沒菜、沒老米飯吃,你日日就醬瓜喝米湯吧?!?/br> 這小心眼的!李夕月沒辦法和他爭辯,只能應是。 皇帝養的海東青還真有些烈性,李夕月每日去六七回,它還就是不吃,過了兩天,真瘦了一圈,李夕月自己心里也打鼓啊,恨不得把她阿瑪叫過來問問該怎么辦。 皇帝親自到鷹房,看著寶貝海東青不吃東西,發了好大一頓火,問李夕月:“人餓上三天就該餓死了!它撐了四五天沒吃了,瘦成這樣!朕叫你喂鷹,你就是這么當差的?!” 李夕月硬著頭皮回復:“鷹吃飽一次,可以半個月不喂?!?/br> 皇帝跺腳:“我信你的鬼話呢!” 轉臉吩咐:“撤了她的分例食物,每日小廚房給留兩碗稀飯!” 宮女在宮里的待遇是很不錯的,月例銀子不說,四季衣裳都是有司統一給做,不是絲絹就是綢緞,每日一斤rou、大半斤菜,米飯管夠,額外還恩賜時新水果和點心宵夜,皇帝心情好時,撤下來的御膳她們也有份兒。 李夕月家境不差,在家也挺講究吃,聽說每天只能喝稀飯,第一次在皇帝面前眼淚汪汪的,憋著沒哭出來。 皇帝看著她的小模樣,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君無戲言,出口的話一時收不回,又跺了跺腳,“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李夕月看那扁毛牲畜,小心上前兩步,把食物盤子端過去:“鷹主子,您就進兩口吧!我阿瑪養的鷹從不嫌棄他抽水煙的臭口水,您還嫌棄我的么?” 老鷹扇了兩下翅膀,沒那么抗拒,但也沒肯吃。 不僅要喂鷹,李夕月每天還得灰溜溜回東暖閣伺候幾回?;实弁ǔ0巡璞簧欤骸凹硬??!?/br> 這日他吃點心吃得歡實,杯子舉過去說:“普洱,釅釅的,解膩?!?/br> 李夕月一看,茶杯旁邊是一盒子點心,鵝油松囊卷子、桃汁玫瑰糕、羊rou餡的餑餑、棗泥豬油核桃酪。 好香??! 皇帝邊看書,邊就著普洱茶吃那些香噴噴的點心。而李夕月已經喝了三天稀粥了,半夜肚子里都“咕嚕咕?!苯袉?,哪能受這種誘惑! 皇帝看她癡癡地瞥那點心盒子,問她:“海東青吃食了沒?” 李夕月努力地反饋:“雖然沒有吃rou,但它已經開始接近奴才了,想必不需兩三天……” “嗯,那你再喝兩天粥?!被实酆敛豢蜌獯驍嗨?,“它什么都不吃,朕還許你喝粥,真是很客氣了?!?/br> 李夕月欲哭無淚:“可是,老鷹吃飽一頓能頂半個月餓!奴才不能啊……” 皇帝瞥她一眼,看她慘兮兮的樣子既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憐,說:“君無戲言?!?/br> 說完,起身到里間了,大概去解手。 李夕月瞟點心盒子,饞蟲簡直從胃里涌出來!她知道宮人偷食主子的食物是要挨竹板子的,可是餓火燒心,挨打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 她側耳聽聽里間的動靜,然后躡手躡腳取了一個餑餑,一股腦塞嘴里。 真是好香??!暖暖的羊rou餡,一點膻味都沒有,只有羊油的噴香柔軟和瘦rou的鮮美彈性,蔥姜濃郁的香氣彌漫在口腔,就連外頭的面皮也散發著令人著迷的麥香。 吃完一個,好像更難受了。她數了數點心盒子,里面層層疊疊擺了不少,再少一個餑餑估計也不會被發現;吃完再一個餑餑,瞧著那鵝油卷兒也不少,吃一個想必也不會被發現,于是也來了一個。 總算忍住了再吃第四個的欲望,李夕月肚子和嘴巴都舒服了,用手絹擦了擦嘴角,依舊擺出了立規矩的架勢,恭恭敬敬等候著皇帝出來。 等了好一會兒,皇帝欠伸著出來了,說:“打了個盹兒,這些日子睡得晚了?!?/br> 他坐在條炕上,拿起剛剛看的書,順便瞅了一眼點心盒子。 李夕月的小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剛剛那種為了吃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現在全部泄沒了,渾身肌rou不自覺地收緊,想著:挨板子到底有多疼呢?姑姑說,一板子抵她十尺子,可她一尺子我都覺得火辣辣的痛死…… 然后皇帝昝寧伸手拿了塊玫瑰糕,渾若無事地吃了起來。 陪到傍晚,皇帝說:“去看看鷹?!?/br> 海東青見到主人,撲扇著翅膀表示歡迎?;实蹖δ潜饷笳f:“還非得朕親自喂你么?瞧把你慣得!” 伸手從rou盤子里拿起一片山雞rou遞過去。 鷹騰翅飛起來,落到皇帝的皮袖套上,鋒利的鷹爪把皮子上抓出一道深深的痕跡。然后那鐵色的鉤喙一啄,一仰脖子把rou片吃了下去。 皇帝對李夕月說:“你看看,這才叫喂鷹。你來試試?!?/br> 李夕月戰戰兢兢上前,拿了片rou在手上,海東青猶豫了片刻,探頭把她手心里的rou吃了。那鉤子似的鷹喙看著極其鋒利,但蹭在人掌心里卻很溫和,只覺得有點癢。 “它吃了!”李夕月歡呼雀躍。 皇帝說:“嗯,你今晚可以用膳了?!?/br> 李夕月差點給海東青磕個頭。 每日兩頓正餐,晚上本只是點心,稱為“晚點”,不過今日皇帝的晚點是叫了熱鍋子和豬rou餑餑,他只吃了幾口,撤下去的賞了今日養心殿當班的宮女們。 李夕月舒舒服服吃了一頓,把八分飽的忌諱早忘到了腦后,打了好幾個飽嗝兒,于是回屋子后又挨了白荼三記手板子。 姑姑教訓得對,疼也不敢哭。 不過李夕月樂觀地想:偷吃皇上的點心,本來該挨那四尺長的大青竹板子呢,現在只是量衣尺打三下,輕飄飄痛一下就過去了,反倒算是過了一劫,好事,好事!這么一安慰自己,她就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早晨,不該她的班兒,于是溜到鷹房里,新鮮的rou片已經準備好了,李夕月鼓起勇氣,先在rou里吐了口口水,然后戴上護臂的皮套,把rou盤子遞了過去。 海東青斜過眼睛,別過脖子,好好看了看她,又探頭仿佛在嗅那rou,然后伸喙把rou叼了過去。吃了一片似乎開了胃口,海東青干脆跳到皮護臂上,探頭直接啄盤子里的rou。 李夕月心里狂喜,她打量著皇帝的海東青,簡直和皇帝一個模板:都是高大又瘦,羽翼潔白,翅尖的羽毛是烏黑的,而目光神俊,不看人則罷,看人的瞬間頓時讓人有臣服感。 養的鷹不能喂太飽,免得養出肥膘反而飛不高、飛不快,也會少了猛勁。 李夕月喂好鷹之后,歡欣鼓舞回到前殿,洗手燒水,預備著皇帝叫起之后奉茶。 白荼不斷地看她,終于問:“今兒怎么這么高興?” 李夕月摸摸臉:“有嗎?大概是萬歲爺的鷹終于肯在我手中吃rou了,心里高興吧?這就全寫在臉上了?” 白荼說:“嗯,就差滿世界宣揚了?!比缓蠼虒骸百F人講究喜怒不形于色,你好歹收斂點?!?/br> 這時候,總管李貴到茶房一探頭:“備著上茶,后頭寢宮那里,兩份——里頭萬歲爺和主子娘娘快忙完了?!?/br> 李夕月說:“主子娘娘來了?” 李貴面無表情點點頭:“主子娘娘來幫著萬歲爺選秋貢。你們進去后別這副滿臉笑開花的模樣?!碧貏e看了李夕月一眼。 白荼也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心里委屈,她滿臉笑開花了? 白荼把茶備好,四下里尋了一圈,最后抽了一把撣子,對李夕月說:“過來?!?/br> 李夕月一嚇:笑還要挨揍?有點害怕,畏畏縮縮的。 白荼便親自上前,說了句“別亂動”,就給了她幾下,雖然隔著衣服,還是尖銳的痛。 李夕月疼得咬著牙不敢發聲,不知道為什么獲這無妄之災。 白荼看她眼淚打轉兒的模樣,說:“眼淚擦掉,進去奉茶?!?/br> 第28章 貢品很多, 送到皇帝這里過目的只是部分樣品?;实蹜猩⒌匦币兄鴹l炕上的引枕,而皇后仍在認真地看一匹匹衣料,一件件首飾, 然后說:“皇上,衣料、首飾, 仍按分例下發到各宮。這幾件奉太后?” 皇帝說:“你看著好就行。太后喜歡什么樣的衣料首飾, 我一個男人家也不懂?!?/br> 皇后嫣然一笑, 說:“行,臣妾就做這個主了?!?/br> 瞥視過一排首飾匣子。 皇帝說:“你自己喜歡的,也先挑選吧。以后按分例發放, 萬一不稱意?!?/br> 皇后正色說:“愈是這樣, 臣妾愈是不應該先挑,未得什么好兒,反而落下別人的話柄, 說得臣妾多么貪小似的?!?/br> 皇帝好像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愿意怎么樣都行?!?/br> 見皇后吩咐人把東西收入庫, 他一下子翻身起來說:“等等, 朕這里有時候也有大臣需要賜下一些東西,每次從庫里尋都要記檔, 特別麻煩。就在這里漏我一點吧?!?/br> 皇后又是噗嗤一笑:“萬歲爺是天下之主,東西都是您的, 您盡管挑就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