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李夕月如蒙大赦,趕緊給他準備茶和點心去了。 她放下簾子,還能聽見皇帝在輕聲誦著:“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br> 她搖搖頭,覺得自己無法理解這些貴人們彎彎繞的想法,還是實實在在做做事比較適合她。 李夕月在茶房正看見她姑姑白荼,白荼邊看著火候邊笑著問她:“今天可緊張死你了吧?看額角都滲汗了?!?/br> 李夕月嘆口氣:“可不是嚇死了,差點以為要被抬著出西暖閣了。比我倒霉的,大概沒有了?!彼嚨叵肫鹉莻€小太監,低聲說:“哦不,有一個——給萬歲爺熬鷹的小崔子被送慎刑司了,他這還回得來嗎?” 白荼搖搖頭:“險!總管內務府大臣是禮親王的庶弟,滑頭得什么似的,見是太后吩咐要辦的人,他還不用心按個罪名?除非皇上肯撕破臉非要保不可,否則,這個小太監少說也是打個半死,發到行宮做一輩子苦役了?!?/br> “這么慘!”李夕月驚嘆道。 白荼說:“命不好,怪誰呢?太后在先帝在時,就是出了名的強悍的性子,先帝都禮讓著她。后來萬歲爺登基,兩宮皇太后攝政,咱們那位嫡親的圣母皇太后平時一句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全看這位太后的眼色?!?/br> 她扇了幾下爐火,見玉泉水的“蟹眼”又咕嘟嘟冒了出來,道聲“行了?!卑研剡f給李夕月。 李夕月不肯接,說:“姑姑,我有些不舒服,您能替我這個差么?” 白荼詫異著:“怎么了?”還伸手摸摸她額頭:“不發燒???” 李夕月忸怩著說:“還沒和姑姑出師呢,伺候起來總是不順,提心吊膽的。今天又格外受了驚了?!?/br> 白荼知道皇帝今天在李夕月面前砸了杯子,緊接著又是太后拿太監小崔子開刀,估計李夕月是嚇著了,她倒也義氣,說:“好吧,這茶我給你送進去?!?/br> 李夕月頓時輕松了,回到住的屋子里,打開自己的妝奩匣子,在小抽斗里翻出那枚金鑲珍珠的戒指。戒圈戴在無名指上正好,珍珠又白又圓,小小的一顆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李夕月好奇地戴上戒指,自己看了看,還是不習慣,于是又摘了下來。 皇帝總算沒再找李夕月的麻煩,李夕月膽戰心驚到晚上,直到看見白荼回來才舒了口氣,殷勤地上前服侍她:“姑姑,熱水我已經調好了,您先洗把臉,然后我再倒熱乎的給您燙燙腳?!?/br> 白荼也確實累壞了,話都說不動,擰了手巾慢慢擦臉,泡了一會兒腳才說話:“夕月,我今兒在當值的外頭,聽其他人說了今天的情形,想想你也不容易?!?/br> 李夕月赧然一笑:“嚇是嚇壞了,不過還好,總算沒落個霉運?!?/br> “不錯,遇上了就是霉運。當奴才的給主子們作筏子,左右為難是常事?!卑纵陛p輕嘆息。 她擦好腳,李夕月要去為她倒洗腳水,白荼伸手止住了她:“不忙,這事我自己來,我雖得你叫一聲‘姑姑’,其實并不需要你服侍我?!?/br> 李夕月說:“好吧。我見姑姑秋衫的袖口有些磨損了,想用繡花鑲個邊,就看不出來了。那件紫紅色的,配老綠色底、繡粉青和靛藍的蘭花好不好?” 李夕月配色功夫很不錯,白荼也素來很佩服她:“這配色素凈。不過——”她仍是說:“今兒你不要熬夜做活兒,我們一起到炕上聊聊天?!?/br> 兩個大姑娘鉆在兩個被窩里,屋子大,隔音也不錯,可以說些私密話。 李夕月很擔心白荼是來給皇帝做說客的,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不能松口,一松口,必然很快傳到皇帝耳朵里,她再拒絕,人家就會想:嘖嘖,欲拒還迎,真是作! 但白荼在被窩里嘆了口氣,才說:“伺候主子,本來只要實心實意做事,再苦再累都不怕;怕的是很多事搞不清楚狀況,一不小心觸犯了忌諱,或者夾在主子間的明爭暗斗里難以做人?!?/br> 李夕月心悅誠服地點點頭:“可不是。今兒太后來得氣勢洶洶,我心里就打鼓,她今日若是挑我的刺,哪怕是那只金蛉子,我估計到慎刑司受審挨打挨罰的就是我了?!?/br> 白荼的臉色雖然看不清,但聽她的聲音也是很憤慨無奈的:“真的!奴才這條命,真是太不值錢了!誰在家不是嬌貴的姑奶奶?恁的到這里謹小慎微尚且不夠,還得看天運!” 李夕月不知她何來那么多牢sao,只好默默地聽她說:“夕月,我先說句重的話,你聽著別怕,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你如今就像是站在岔道口一樣,要么會享尊貴的福,或者就要面臨如履薄冰的命?!?/br> “姑姑……” “是禍躲不過。但是——”白荼說,“總得明明白白的,該規避的時候能規避過去。萬歲爺比我小五歲,我服侍先頭圣母皇太后的時候,可以說看著他長大的?!?/br> 她像說故事一樣,娓娓地說:“也不知算幸運還是不幸運?,F在這位皇太后是先帝的皇后,生了兒子估摸著也是太子——名字放在‘正大光明’牌匾后的。沒成想老天爺不作美,那位太子爺活蹦亂跳地養到十歲,突然發了跗骨疽,治了四五個月,還是沒了。太后沒其他兒子了,痛定思痛,目光就瞧上了咱們萬歲爺。 “那時候還是個阿哥呢,太后天天夸他,最后要到自己宮里帶著——其實后宮的娘娘們說是撫養孩子,也就是時不時關照關照保母和首領太監,哪有親自帶孩子的呢?但名份上頓時就不一樣了,宛然是皇后的養子了。 “算盤自然打得呱呱叫?!卑纵闭f,“圣母皇太后雖然受寵,畢竟是宮人出身,家里也沒什么背景,德宗皇帝那時候也一把年紀了,像寵小貓小狗似的寵個年輕妃子,權位一點沒撒過手,所以咱們的母后皇太后自然不擔心將來外戚的事;沒七拐八拐的關系,cao縱起來也是干干凈凈的,萬歲爺繼承大統時才十三歲,十六歲親政之前都是兩宮太后垂簾,圣母皇太后又沒什么主張,全是聽母后皇太后的,沒幾個月又薨了,現在萬歲爺說起來親政三年了,其實大事還得聽太后和禮親王的吩咐?!?/br> “這里殊不可解,畢竟他才是天下之主?!崩钕υ抡f。 白荼回答道:“其實沒什么不可解。多事之秋,只要稍有瞻顧,朝政就容易被把持——先帝臨終托下的議政王、輔政大臣,與垂簾的太后又是一氣,做兒子、做侄子的,好輕易翻臉?何況軍機處、六部、疆臣,大多是他們的人,萬眾一呼,就是皇帝也不敢違拗民意?!?/br> 李夕月琢磨了琢磨,不得不承認白荼說得有道理。 白荼說:“你大概還疑惑,我區區一個宮女,怎么懂這些?”她笑笑說:“在宮里當差聽見看見是一部分,還有,我那沒出息的阿瑪,覺得作為包衣奴才在內務府和皇商打交道、拿回扣丟份子,不肯當現成的差使,非要做達拉密(軍機章京),小半輩子了,都是‘黑章京’,我從小就聽他的牢sao長大呢?!?/br> 白荼又說:“但是萬歲爺不安分,相信你也看出來了。唉,自古不安分的皇帝,身邊人首當其沖遭殃?!?/br> 她在黑頭里看著并頭睡在枕上的李夕月,心里有點點難過。她知道,皇帝把這個小姑娘從永和宮帶過來,當然是他感興趣的。開始,她也無所謂,皇帝厭惡后宮是公開的秘密,喜歡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大家都覺得很正常。但是現在覺出來不對勁:首先是皇帝那架勢,不是寵兩天玩玩再丟開的模樣;其次李夕月為人大氣豁朗,又不乏細致可親,她也蠻喜歡這個小姑娘,既然這樣,李夕月會不會重蹈那個人的覆轍,就很叫她擔心了! 白荼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提醒她,不然,永和宮當年的慘劇不知道會不會再次上演! 話也不能一下子挑太明,萬一小姑娘不知輕重說出去一個字半個字的,她白荼一個“挑唆搬弄”的罪過就夠喝一壺的。 白荼最后又嘆口氣,說:“你自己多琢磨。這會兒先睡吧?!?/br> 李夕月好像是琢磨了一會兒,呼吸有些急促促的,但是她那大剌剌的性子,過了一會兒呼吸就又平穩了。 白荼心想:小姑娘就是睡眠好,無論多大的事,一覺到天光。 李夕月睡得著是因為她雖然聽進去了,但還是抱著樂觀的希望:她進宮年齡不小了,沒幾年就能放出去了,皇帝招惹了她幾次如果總是失望,估計人家金尊玉貴的堂堂帝王就不會再在自己身上花功夫,到時候無論是回穎貴人那兒還是回禧太嬪那兒,都好。 歡歡喜喜看待這個世界的人,總不覺得世界的惡意有多么大,也不覺得什么日子是無法忍受的。 第二天早晨,她和白荼一起在東暖閣忙活過一陣子,然后悠然地去茶房煮水烹茶,皇帝在西暖閣叫起,好像政務很繁忙的樣子,她們伺候茶水的反而輕松了。 解手時聽見有小太監在竊竊私語,李夕月凝神一聽,原來在談那個給皇帝養鷹的小崔子。內務府動作快得很——大概是太后親命審理的案子,事情又不復雜——已經給定讞了。 小太監輕悄悄說:“聽說議定的是打四十板,發到吳園鍘草。不知萬歲爺會怎么批復?” 另一個聲音更輕:“我看小崔子是斷送了。你說,萬歲爺面冷心冷的人,犯得著為一個小太監跟太后鬧翻?” 李夕月腳步滯了滯。 等她回到茶房,還沒來得及和白荼說聽來的消息,就見大臣們依次從西暖閣退出來,皇帝到東暖閣要茶。 白荼和李夕月一起伺候奉茶,皇帝神色平靜,只在端杯時多看了一眼李夕月的手指,然后就是默默地喝茶看書,他不讓告退,兩個宮女只好在一旁立規矩。 他細細地看完一章《資治通鑒》,揉揉太陽xue,抬頭說:“慎刑司審定下手挺狠的,四十板外加發到吳園鍘草,當下一頓死去活來的痛打,還斷送人家一輩子,只是為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彼擦似沧?,一臉嘲諷,而沒有同情。 白荼和李夕月悄然對望——也不知道他這話在說給誰聽,不過,一個昨兒就猜到了,一個今兒也聽說了,所以都沒覺得意外,只不知道皇帝打算怎么批復,是不是如小太監們猜的一樣,蟲蟻一般的宮人,打了就打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皇帝挑著眉,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太后從不和朕硬下要求,走一走內務府的流程,也是讓朕看到她的能耐。既如此,為了一個小太監,犯不著翻臉,對吧?” 雖是問話,無人敢答話。 都覺得皇帝果然涼薄,但又都覺得事情就該是這樣,沒什么特別之處。 皇帝起身散了散步子,到兩個宮女身邊,低頭挨著看了看,最后對著李夕月說:“李夕月,穎貴人賜你的戒指你為什么總不戴?難道朕的話也敢不遵?” 李夕月答曰:“嫌小?!?/br> 皇帝的肅穆、幽深的不言之意,被她一句破功。 皇帝盯視著李夕月的臉,想給她一些威嚴,然后他自己也威嚴不起來了,罵了她一聲“滾刀rou”,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李夕月可不想笑,她每天覺得自己在刀鋒上試著,要不是心懷闊達,只怕早被逼瘋了。 皇帝又回條炕上坐下,說:“但是朕的海東青沒有人去伺候了,怎么辦呢?” 李夕月垂著手裝啞巴——這話誰敢回答他!她一個女孩子,去伺候他的鷹?! 皇帝知道她擅長裝傻充愣,于是干脆地點名道姓:“李夕月,你去吧?!?/br> “是,奴才告退?!?/br> 皇帝惱了:“什么告退!是叫你‘去’照顧朕的鷹!” 又感覺手癢癢,敢跟他調皮,真想摁條炕上打她屁股。 李夕月這才說:“???奴才只是看過父親熬鷹,自己又不會?!?/br> “不會就學。你原先會伺候茶水么,不也學學就會了?”皇帝沒好氣說。 李夕月說:“這和伺候茶水不一樣啊,老鷹那扁毛牲畜扇人一翅子臉就青了,爪子一抓皮膚就裂了,要是來上一口啄人眼珠子,眼珠子就沒了?!彼孟褚抟粯樱骸芭胚€等著出宮后要嫁人呢,可不能落個殘疾回去?!?/br> 皇帝眼中怒氣勃發,一拍桌子道:“行,你再抗旨就也去慎刑司里,挨四十板去浣衣局洗幔帳被褥去!” 白荼心道:姑奶奶,你好了吧?這是你爹啊你跟他撒嬌撒潑的? 李夕月當然心里要把握著尺度,人和人的相處嘛,就是你來我往的,慢慢就曉得尺度的所在了?;实墼囂剿?,她也試探他,插科打諢不要緊,一說“回去嫁人”他必然發火。那么,到此為止,趕緊伏低做小,這位大爺還能哄住。 于是她委委屈屈說:“好吧,奴才遵旨。萬歲爺別跟奴才生氣了?!?/br> “誰跟你生氣?你配?”皇帝不跟她一般見識,剜了她一眼,把白荼遣出去拿茶點,又用這種聲色不動的法子罰李夕月在東暖閣站了半個時辰。 李夕月千“小氣鬼”萬“小氣鬼”地在肚子里也罵了他半個時辰,回去還真腿酸。 還沒坐下來揉一會兒腿,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又來傳話:“小李姑娘,萬歲爺吩咐你去喂他的海東青,要把海東青餓著了,萬歲爺要唯你是問呢?!?/br> 白荼閑閑地吃著給宮女配發的小蜜餞,笑著說:“去吧,再不去,屁股上真要挨板子了。我那量衣尺打你十下,也不如散差的大毛竹板子打一下?!?/br> 李夕月嘟囔著:“若是太后再來找一回茬,我還是躲不過一頓板子呢?!?/br> 白荼笑道:“太后找不找茬不為那只海東青,是為咱們這位主子爺聽不聽話。要真找茬,你就躲在角落旮旯里澆花掃地,她也能找出你的茬兒來。去吧去吧,倒是小心伺候那扁毛的‘小爺’,別真被啄出眼珠子來?!?/br> 皇帝養鷹養犬,本來該在上駟院,但皇帝對這只親自熬出來的海東青頗有感情,不愿意交由內務府的人豢養,所以特為在養心殿擠得滿滿當當的院落里又開辟出一間小屋子,專供他的鷹居住。 熬出來的鷹對豢養人有特殊的敬畏和感情,自打小崔子被執,那海東青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喝了,除了皇帝本人外,誰靠近都是撲扇著翅膀,一副要把人眼珠子啄出來的兇悍架勢。 李夕月嘗試了幾次,也沒辦法靠近給鷹喂食。那新鮮的兔rou和雞rou,鷹看都不看一眼。 一旁的小太監苦著臉:“李姑娘,真沒辦法,萬歲爺就是揭了我的皮,這鷹不吃rou就是不吃rou,眼看著就瘦了?!?/br> 李夕月說:“瘦了就瘦了吧。還能掰著嘴往里灌食不成?除非是填鴨?!?/br> 那鷹像通人性似的,聽見拿自己和填鴨比,頓時撲騰起翅膀扇得一屋子起灰。 李夕月往盛兔rou和雞rou的食盆子里吐了口唾沫,把食盆子放置在一邊。 旁邊人看得眨巴眼睛:這是哪一出? 這位李姑娘倒是翩翩地走了,問她,她就笑笑說:“它不吃,我也沒辦法啊。萬歲爺那里還要伺候茶水,我忙得連軸轉啊,哪有閑工夫老盯著它瞧呢?” 她確實挺忙的,回到茶房,就看見白荼一個人又要盯火候,又要兌泉水,忙得腳后跟都不沾地,見到李夕月,她只詫異了一下,就忙不迭地吩咐:“得虧你回來了!里面在叫云霧茶,這茶特別講究水,我簡直要忙哭了?!?/br> 李夕月忙上前幫忙,玉泉水搭著陳年收貯的梅花雪,在銀水銚子里翻著潔白的水花,她知道這是水溫偏高了,趕緊又舀了半盅涼泉水兌進去,瞬間止沸,再過片時,蟹眼大小的水泡翻上來,再片時,就是泡嫩茶最宜的“魚眼”。 大總管李貴親自跑到茶房來催:“茶水好了沒?萬歲爺請新翰林喝茶,再等就要惱火了!” 李夕月道:“好了好了!”拎起銀銚子,白荼揭開兩只玉色瓷的瓜棱蓋碗兒蓋子,李夕月先用小股水流潤了潤茶葉,等葉片舒開了,再繼續加水,這是上好的云霧,頓時清香四溢,嫩黃綠色的茶葉在玉色瓷中翻飛,接著宛如騰起云霧一般,是葉片上最細的白毫。 李夕月和白荼一起到了東暖閣門口,穩穩地端著茶盤道了請安,簾子里是皇帝的聲音:“進來奉茶?!?/br> 她們倆一人打簾子,一人偏身端茶盤進去,再一人奉茶到皇帝身前,接著才是下首跪坐在氈墊上的那個年輕翰林。 一套舉動行云流水,惹得那位年輕翰林也抬頭看了兩個姑娘一眼。他大概是情不自禁地看,看完知道失禮了,忙把頭低下去,又猶疑著要不要跟皇帝告罪。 皇帝說:“鶴章,嘗嘗朕的茶?!?/br> 這“鶴章”無論是大名還是表字,被皇帝直接稱呼起來,算是很親近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