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滿三籌,勝。 全場在靜默了一息之后,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巨大的喝彩之聲。 贏了,雖然打得艱難,但有驚無險,終于還是贏了這場比賽! 菩珠這一刻也是激動萬分。 前世她曾陪著李承煜打過了無數場的毬賽,卻從沒有過一次會像這樣,因為勝利而感到如此的驕傲和興奮。 她的衣裳早被汗水濕透了,身體里更是熱血涌流,在如雷的歡呼聲中,從馬背上翻身而下,第一時間便奔向了端王妃慶賀。不料下馬之時,頭上的襥帽被馬鞍勾了一下,帽歪落在地,一頭青絲如瀑,散落到了腰間。 紅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馬上石榴裙。 世上若有傾城人,想來應當不過如此吧。 兩方眾人,反應亦是不一。 東狄公主臉色鐵青,死死地盯著那只飛入門內的小球,仿佛還是不相信是如此的結果。 東羅王子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勉強了起來,剩下那些起先張狂的東羅和東狄人,此刻亦全都沉默了下去。 東羅王子借故匆匆告退。太子李承煜大笑,笑聲愉悅無比,但很快,他停止了笑,目光緊緊地追隨著還在場中的那道身影,雙眸一眨不眨。 姚含貞望著場中那正和端王妃喜氣洋洋慶賀的紫衣身影,又盯著李承煜的目光所在,眼底漸漸起了一縷怨色。 在場的韓赤蛟和懷衛則是狂喜,兩人不住地頓腳,大聲吼叫,就差喊破了喉嚨。 胡貴妃和李麗華亦是笑容滿面。 胡貴妃是終于可以向皇帝交待了。 李麗華則是不用擔心自己會被人怨怪。 萬一輸了,惹皇帝不快,自己雖說是皇姊,但終究也是不好解釋。 現在贏了就好。 她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蕭氏。 蕭氏的面上掛著僵硬的勉強的笑意,很快起了身,帶著婢婦們匆匆離去。 李麗華唇邊的笑意更加濃了,目光望向了南司將軍沈旸。 他立在觀臺側的一排維持秩序的士兵身側,面無表情,忽然仿佛感覺到了來自李麗華的注目,看了過來。 李麗華朝他投去一道意味深長的含笑目光,卻見他視若未見,轉身便去了,未免有些掃興。 當初她之所以看中這個男子,固然是喜他年輕英俊,能力杰出,仕途顯赫,也是因為日益不滿韓榮昌對自己的態度,失望,想要對丈夫施加報復。除此之外,和蕭氏與自己處處作對、搶占風頭也是脫不了干系。 一想到蕭氏今日如此吃癟,李麗華的心里頓時又痛快了起來。 耳邊充滿了歡呼之聲,李玄度站在觀臺角落的人群之后,望著她。 他看見胡貴妃和長公主起了身,笑吟吟地去接她。她被人簇擁著離開,一行人似要從他所在的這個方向行經路過了。 他忽然驚覺,自己還一臉血污,滿身狼狽。 近旁幾名士兵從慶賀勝利的狂熱中回過神,終于發現了他,幾人的臉上都露出遲疑的表情,仿佛有點不敢相認。 李玄度轉身默默離開,就好似他先前來時那樣。 皇帝對這場比賽的結果也很是滿意。派人賞了東羅王妃一些帛緞,以示撫慰。這邊,不但命胡貴妃設宴為端王妃、秦王妃等人慶賀功勞,亦賜宴隨扈的文武百官。 李玄度回了自己居住的帷帳。 他并未宣揚自己昨夜獨斗棕熊的經歷。事實上,連韓赤蛟和于闐王子幾人,也只以為他是遇熊受傷,僥幸死里逃生而已。 他自己處理了臂傷,沐浴更衣過后,若無其事地隨眾接了賜宴,傍晚回來,感到倦極,倒下,閉目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過去的夢境,幾乎全都和他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事情有關。 但這一次,夢中情境,卻完全不一樣了。 他竟夢見了王府角落里的放鷹臺。 月光清冷如水,照著一片斷壁頹臺。他獨自穿過被離離荒草淹沒的小徑,繞過一道殘垣,漫行至了通往放鷹臺的玉階。階頂交纏一雙親密鴛影,他遠遠地眺望,見那二人衣衫皆是不整,男子將女子壓臥在冰冷堅硬的階上,那女子一雙玉臂緊緊摟住男子肩背,始終不放,媚眼如絲,又輕啟檀口,貝齒輕嚙男子喉結,迷人之態,不可方物。 她膽大如斯,不止如此,纖纖素手竟也探向了他,愛撫陽剛…… 他再也繃不住了,當場于夢中便xiele出來,人亦猶如升飛而起,至極樂之巔。也就在這巔峰一刻,李玄度猛地驚醒。 他猝然睜眸,發現自己依然躺在帷帳中的床上,方才一切不過只是南柯一夢。 胸腔下的心臟仍在跳得飛快,密集猶如一只正被猛擊催戰的鼙鼓。額頭和后背熱汗不絕,而方才于夢中終于得了紓解的衣袍之下,似有濕冷穢物沾衣。 夢中的極樂之感很快便消失了,他感到沮喪而空虛,恰好這時,貼身服侍他的駱保手執燈火入帳,一眼看見,一愣,停了下來。 李玄度依然那樣仰臥,只是閉上了眼睛,眉宇略帶一縷淡淡的倦色,片刻之后,低沉發聲:“什么時辰了?” “戌時一刻。外頭天已黑了?!瘪槺]p聲道,見他不作聲了,目光掠了眼他帶了些臟污的衣袍,試探道:“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李玄度低低地唔了一聲。 駱保立刻放下照明,送水入內,待更衣畢,見李玄度又臥了下去,面向里一動不動,想起方才那事,心知肚明,想到秦王半個多月前便出來,和王妃多日未曾同房了,忍不住貼心地建議:“殿下,是否要奴婢去把王妃請來……” 他說完,屏息等待,卻聽秦王咬牙,悶聲道:“滾?!?/br> 駱?!鞍ァ绷艘宦?,不敢再開腔,麻溜地滾了出去。 帷帳里只剩他一人了。 李玄度閉目,悶悶地回味著方才夢中的種種,又回憶白日她在毬場上神采飛揚的模樣。當腦海里浮現出她仰于馬背揮桿擊球的一幕之時,又走了神。 沒想到那女子纖細得能令他一手掌握的腰身之下,竟也蘊藏了如此柔韌的力道。 想著想著,人仿佛漸漸又燥熱了。 她今日大出風頭,那邊此刻想必還極是熱鬧。 李玄度心中愈感空虛和孤單,又覺帷中悶熱難當,正想起身出去透口氣,忽聽帳外隱隱傳入駱保和年輕女子說話的聲音。 李玄度心微微一跳,但很快,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是哪里來的一個陌生女子而已。 駱保很快入內,臉上帶著笑,將手中的一只食盒放在了案上,稟道:“殿下,方才端王妃派人送來吃食,叫代為轉話,多謝殿下昨日救了端王?!?/br> 李玄度卷衣坐起,懶洋洋地歪在靠上,起先沒說話,出神了片刻,忽問:“你有問端王腿傷如何了?” 駱保一怔,搖頭懊悔道:“奴婢疏忽了,忘了問?!?/br> 李玄度道:“替我更衣,我去探望下皇叔?!?/br> 第61章 天雖然已經黑了, 但這個時辰,還不算晚。 駱保服侍更衣。 李玄度這些年衣著簡素。除朝服外,在家通常一襲道袍, 或白或青。外出的燕服, 顏色亦以沉穩為主。 他便取了套秦王外出經常穿的青底暗紋襕袍, 正要替他更衣,不料他看了一眼, 皺了皺眉:“就沒別的了嗎?” 駱保聽他似乎嫌棄, 一愣, 忙放下,另取了套赭褐色的衣衫。 他卻似乎還不滿意。 駱保急忙又在箱籠里翻找。 幸好這回出門前王妃給秦王準備了足夠多的衣裳。 駱保翻了一陣, 看見一套平常秦王從沒穿過的寶藍底寶相花暗紋袍, 以前沒有見過, 應是這回大婚之時一并制的,便取了出來, 試探道:“殿下看這套可好?” “罷了!快些吧!” 他終于勉強點頭, 催促。 駱保松了口氣,忙小心地服侍他更衣,避免碰到臂傷, 待遮掩好后,系了腰帶,再穿靴。 李玄度修容畢,出了帷帳, 往行宮而去。 這片帷帳區的位置在行宮的東北向,其后為林, 林中穿水,地勢較高, 住的都是些隨扈而來的貴族和高官,所以每頂帳篷的空間要大些,間距也大。除了他之外,似陳祖德沈旸等人,因皆負責此次秋狝大典的各項事務,夜間也常有人找,為方便辦事,大部分時間,也都是住在帳幕之中。 這時候還不算晚,大部分人仍未歸帳歇息。遠山被青色的夜空勾勒出起伏的暗影,周圍很是安靜,帳幕前的燈火星星點點,遠處的營房外圍,火杖通明,隱隱能見到巡夜走動的衛兵的身影。 行宮是這里入夜之后燈火最為密集的中心,遠遠望去,連片輝煌。 李玄度加快腳步,行走在通往行宮的便道之上,快到之時,對面走來幾個仿佛剛輪換下崗回營要去休息的禁軍士兵,一邊走一邊說話,聲音隱隱隨風而來,竟還在議論著白天的那場毬賽。議了幾句,只聽其中一人道:“今日見到了秦王妃擊鞠,實是三生有幸。要是哪日能再與王妃打一場球,我就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這癡話立刻引來同伴的笑話,紛紛道:“發夢去吧!你便是死了,也輪不到你……” 那人似是不服,和同伴笑著推搡爭辯,突然看見行來停在對面的一道人影,認了出來,如此湊巧,竟就是秦王,皆吃驚,幾人請罪,尤其方才那個發愿說想和秦王妃打球的年輕士兵更是惶恐,跪在路邊不敢抬頭。 李玄度神色冷淡地訓了兩句,命即刻歸營不得在路上游蕩,幾人慌忙應下,得赦后匆匆離去。 李玄度沉默著,繼續往前,很快到了行宮,通過崗哨入內,徑直來到端王夫婦的居住,待見到了人,臉上已是帶笑,和方才判若兩人。 他為王妃送來的吃食道謝,又詢問端王腿傷如何,說自己白天一直忙碌,也未能及時來探望皇叔,心中過意不去。 端王妃笑道:“殿下怎出此言?若非這兩日事紛紛來,昨夜忙于備賽,今日比賽,后又得蒙賜宴,我也是方回,本該親自先去你那里道謝才對。不是你救了端王,他此刻都不知如何樣了,我夫婦十分感激,區區吃食罷了,何至于你親自來道謝,還記掛著他的傷?!?/br> 端王插嘴,嘆了口氣:“傷筋動骨,這回怕是要坐困些時日了,實在是飛來橫禍?!?/br> 端王妃一聽他說話就不滿,加上李玄度也不是外人,他小的時候常有往來,便道:“求仁得仁!你坐多久,我就得伺候你多久,我都沒抱怨,你對侄兒抱怨什么?” 端王急忙閉了口。 端王妃埋怨了兩句,也便作罷,正招呼著,婢女入內,說貴妃那里又送來了些賞賜。待王妃去應酬,覷著這個空檔,端王急忙強行挽回尊嚴,對李玄度解釋道:“你嬸母她就這個樣子,我是不和女人家計較,由她去!你想,若是我和她一般見識,這日子還如何過得下去?與其日日爭得形同斗雞,還不如讓她幾分。也就圖個清凈罷了?!?/br> 李玄度頻頻點頭,表示贊同。 端王又道:“你別看她兇巴巴,其實你嬸母人后很怕我的。只要我說句傷處疼,叫她做甚她就做甚,往東,她絕不往西……” 正說著,抬頭見王妃已是回來了,忙再次閉上嘴。 端王妃狐疑地盯了眼端王,端王若無其事,笑問貴妃又送了何物來。 王妃道:“你還問?你丟臉丟得陛下都知道了,叫貴妃給你送來兩支人參!” 端王尷尬地望了眼李玄度。 李玄度目不斜視。端王妃命婢女將人參收了,對李玄度又笑道:“這是賜物不好轉贈,且也未必適合姝姝。等回了京都,我府中有上好的補血氣的藥材,到時我叫人送些到你府上,你叫姝姝燉起來吃,補補身子。今日能贏,全仗了她的功勞??上憔共辉?,沒能親眼看到她在毬場奪彩,一人竟得兩籌!可笑我起先也是輕看了她。昨夜說實話,是見那些本應能夠擔事的人都避之不及,我實在不忿被夷狄輕看,沒辦法才不自量力硬著頭皮接的事,勝敗結果心里也是沒底。是她見我缺人手,主動說要上場助陣的。我當時還不信她。沒想到她竟是個寶!不但人美,性子好,還肯擔事。我實在是小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