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良久,待那激烈跳動的心臟緩緩平復,他也感到左側的手臂依然在流血,便翻身坐起,撕下一片內袍的衣襟,用牙齒咬著一頭,裹扎住傷口,止血后,拔出匕首,剖開那畜生的胸膛,挖出尚帶余溫的熊心,將這一團血rou丟給金眼奴,待它吃飽之后,抱起來,小心地替它撫平亂羽,打了個唿哨。 他的坐騎終于跑了回來。他帶著金眼奴,翻身上了馬背,憑著記憶沿著來時的路,縱馬而歸。 天快亮的時候,他看到頭上飛著幾只獵鷹,知道是韓榮昌他們,應該就在附近,便摸出鹿哨吹了幾下,靜靜等在原地。 片刻之后,韓榮昌和于闐王子以及侍衛們的身影從前方的一處山坡后現身,朝著這邊疾馳而來。 林中后半夜起霧,韓榮昌他們后來也迷了路,在附近胡亂過了一夜,擔心他的下落,此刻終于遇見,十分興奮。到了近前,看清他滿身血污的模樣,吃驚發問。當獲悉他是為追麋鹿遇到了棕熊,死里逃生,又是后怕,又是佩服。 韓榮昌將一只水囊遞給他,說里頭是昨夜割開鹿頸得到的鹿血,還正新鮮。 李玄度正口渴難耐,接過,仰脖飲血。 帶著腥味的鹿血沿喉而下,瞬間沖入了五臟六腑。他終于飲飽,抹了把沾著汗和殘血的臉,和眾人循著來路回往圍場。 快到行宮的時候,日頭已至頂上。 李玄度感到周圍和前幾日有些不同,沿途除了必要的守衛,不知何故,竟不大見得到人。 昨夜一夜未眠,又失了血,他感到有些乏了,臂傷也是隱隱作痛,正想和韓榮昌尉遲勝德等人道別,先回住的地方休整一番,卻見駱保迎面匆匆跑了過來,口中大聲喊道:“殿下!殿下!可找著你了!王妃在毬場擊鞠!” 李玄度一怔,催馬上前,問詳情。 駱保將情況說了一遍,又道:“奴婢一直在找殿下,殿下你去了哪里……” 李玄度眉頭微皺,望了眼毬場的方向,一言不發,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第60章 行宮東北方向的這個毬場長五十丈, 寬十五丈,東西兩頭雙毬門,有圍場和觀臺, 是一個標準的擊鞠場。場上競賽的兩方, 被稱為兩朋, 取其友好競賽之意。比賽不限時間,雙方于馬上互相防守進攻, 回旋奔擊, 將球擊入對方球門, 以最后的得籌數計算輸贏。哪一方先行得到三籌,亦即先攻入三球, 則為勝方。 皇帝自然不會出現在觀臺上, 但除了皇帝之外, 今天競賽雙方的其余人幾乎悉數到場觀戰。太子李承煜和東羅王子還并肩同坐于中間位置最佳的一處觀臺之上,等待競賽開始的時候, 二人不時談笑幾句, 氣氛看著很是融洽。 然而這只是表面。這一場競賽,場上場下雙方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清楚。 沒有所謂的“朋”,有的, 只是“你輸”、“我贏”! 端王妃和秦王妃領隊與東狄公主寶赤進行這一場擊鞠賽的消息因為昨夜東狄公主弄出來的聲勢動靜,當時就在營圈里傳開成了眾人談論的話題,到了今日,連禁軍、羽林衛和普通的士兵也都無人不知, 那些進不去的人聚集在毬場之外,攀爬樹木搶占高點, 期待親眼目睹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李玄度還沒進入毬場,隔了段路, 遠遠就聽見那個方向傳來一陣如雷的吶喊之聲。 他對這種氛圍并不陌生。 少年時他曾揮汗縱馬于這種聲浪鼎沸的毬場,迷戀其中,天黑甚至也忘記回宮。 但這一刻,如此的氛圍卻令他陡然變得緊張。 他實在想象不出,他才一夜未歸,她哪里來的膽子和本事,怎就敢上馬揮桿擊鞠了。須知這是一項對馬術、技能和體格要求都很高的戲技。就算婦人擊鞠忽略體格,光是馬術和技能,她能應付的了? 且既然競賽,又涉及兩國,對抗必定激烈,萬一不慎掉下來馬來,似昨日的端王,身邊還有他救場。 她呢? 李玄度的心縮得越發緊,氣惱,更是擔心。 雖然不喜這個王妃,但他也從沒想過要她的命。畢竟也非大jian大惡,只是個心眼走歪了的小女郎而已。 身體的疲乏和不適早就不翼而飛,他催促著胯下的坐騎,加快速度到了近前。 進入毬場的入口已被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他下馬疾奔上去,一把推開擋在前頭的人,擠了進去。 一入毬場,耳邊的聲浪便變得更加喧囂,聲浪之中,夾雜著馬匹奔走的蹄聲和月桿擊打皮球發出的砰砰之聲,還有婦人此起彼伏的呼喝叱聲。 李玄度奔到觀臺之后,停在一個角落里,視線越過前方的人,在毬場正交錯奔馳著的馬匹和人影中尋找著她,幾乎是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倒并不是她的打扮有多出挑。 她今天穿著專為擊鞠而制的窄袖紫衣,頭扎襥帽,將秀發全部包裹起來,腳上蹬了一雙烏皮六縫靴,打扮與場上的其余人并無區別。 令他在眾里一眼將她辨出來的,是她的身姿。 她竟能穩穩地坐于韓榮昌送給她的那匹紅馬背上,手執月桿,驅馬疾馳,穿插過幾個圍堵她的紅衣東狄毬婢,攔截住了對面飛來的球,在球桿上停了一下,緊接著一個俯身擊打。 皮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穩穩地傳向了她身前的另個紫衣毬婢。 這一下的傳球,動作精準而優美,雖然接下來那球又被對方攔截,未能形成有威脅的攻擊,但也已經贏得了周圍觀戰士兵的一片喝彩之聲。 李玄度望著飛揚塵土中那一騎疾馳的紫色身影,目光一時定住了,連葉霄走到近前也未覺察,直到他低聲喚了句殿下,這才回神。 他迅速看了眼兩邊得籌,發現紅衣一方已得兩籌,而她的紫衣一方卻只一籌,立刻盤問賽況。 葉霄受他指派這幾日一直暗暗跟著王妃,方才也在場中,清楚整個經過,便稟告了一番。 比賽剛開始不久,王妃這邊的一名毬婢利用對方的疏忽,打進了第一粒球,隨后那個東狄公主也入了一球,雙方得籌暫時相平。 沒想到很快,起先那名入了球的毬婢在和東狄毬婢迎面夾馬奪球之時,吃了一記陰招,被對方用身體強壯的優勢給撞下了馬,受了傷,被迫只能下場,換了一名球技稍遜的替婢。 失了一員主力,王妃的紫衣這邊便陷入被動。 雖有端王妃坐鎮后場,一番苦斗,還是又失一球,得籌便比對方少了一支。 也就是說,只要對方再入一球,就能獲得這場競賽的勝利了。 李玄度看了眼觀臺周圍的人。 因為領先了一籌,毬場外的東羅和東狄人無不神情輕松,王子更是和太子李承煜談笑風聲。 看得出來,李承煜在極力遮掩情緒,但始終做不到像對方如此輕松。 他顯得略微緊張,敷衍幾句,視線一直緊緊地跟著場上的一道紫色身影。 李玄度知他在望何人。這時他的耳畔傳來一道嬌叱之聲,他循聲轉回視線,場上的情況又已經發生了改變。 菩珠又攔截下那只在空中被打得飛來飛去的紅漆球,再次傳球給了一個同伴,隨即縱馬向前,回頭朝端王妃打了個昨夜約定的暗號。 端王妃心領神會,接過毬婢傳來的球,揮桿喂給了前方的菩珠。 出乎意料,這球不是投向她的身側,而是高高飛起,越過眾人的頭頂,打向了她的上方。 這令近旁追上來企圖攔截反殺的寶赤公主等人措手不及。 她們還沒反應過來,那球已經飛到了她的頭頂,只見她腰肢突然軟倒,整個人往后仰臥在了馬背上,揮桿,以一個少見的高難度的仰擊動作,直接便將球送入了對方的球門。 紫衣再奪一籌! 二平。 頓時,全場歡聲雷動。那些有幸得以入內觀賽的禁軍、羽林軍和士兵們個個興高采烈,發出的喝彩之聲,幾乎要把地皮掀翻! 端王妃興奮,但卻還是不敢放松,令手下繼續全力以赴,爭奪最后一枚,也是最關鍵的那一籌。 寶赤公主神色陰沉,盯了菩珠一眼,也大聲呼喝毬婢們作戰,用番語道:“盯住她!若她持球,必要時用我教你們的法子把她打下去!絕不能讓她阻攔我們得籌!” “榮耀屬于昆侖神!” 她最后大聲吼道。 紅衣毬婢們頃刻間仿佛被注入了魔藥,皆雙目發紅,咬牙拼爭。 紫衣這邊更不敢懈怠,雙方你來我往,馬匹交錯,嬌叱之聲,不絕于耳,那只小球被打得在空中滴溜溜亂轉,飛來飛去,雙方爭奪激烈,一時膠著。 全場這時反而靜了下來,再無人發出半點聲音,全都握緊拳頭,緊緊地盯著場上那些奔馳揮桿的身影。 菩珠知自己成了對方著重要對付的人,這時若一味拿球,反而不妙,便向端王妃發出警示。 端王妃也看出了她的困境,立刻以暗語命其余毬婢輪流持球,以減輕她的壓力。 球不在她這里,紅衣女們也就不再盯她,只剩一個還留下防備,其余人全都追球。 菩珠側應了片刻,覷準機會,接住了端王妃攔截住的球,左右側擊,帶著球推向前,晃開了對方幾人的攔截,徑直朝著球門奔去。 紫衣毬婢們見狀,焦急萬分,在寶赤公主的叱罵聲中狂追而上,對面也奔來了兩名在后場防備的毬婢,前后夾擊,其中一人沖到近前,揮桿掃了過來。 菩珠前世沒少玩這個,熟知毬場之上的各種黑手??闯鲞@毬婢是想打自己坐騎的眼睛。 這一招可謂毒辣至極。 馬匹若被傷了眼睛,往往發狂,一旦發狂,便難駕馭,極有可能會將馬背上的人給甩下去。 她和小紅馬已經磨合了好幾天,心有靈犀。 她俯身,順著地面的一個空檔,將球繼續推向前方,于此同時,猛地提起馬韁,縱馬輕巧地避開了對方的攻擊。 趁著雙馬交錯,觀眾視線被擋的那一剎那,她回桿,以桿頭狠狠地頂了一下對方,正中她肋下。 那紫衣女吃了一記,面露痛楚之色,俯身彎腰,手中的球桿沒把牢,掉落在地。 菩珠已經丟下了她,追著前頭在地上滾的小球,看準方位,正要揮桿最后一射,射向對方球門,側旁縱馬奔來一道強壯的身影,一下擋住了她。 寶赤公主追了上來,二人狹路相逢! 她毫無收勢之意,猛地直沖而上。 菩珠瞬間便明白了。 她這是要故技重施,借壯碩的身體優勢來沖擊自己,就像先前做過的那樣。 論體格,菩珠自知無論如何也是抵不住她的。 千鈞一發的時刻,她靈機一動,用番言沖著已經沖到自己面前的寶赤公主說道:“昆侖神必將不喜你的所為!” 東狄女子一愣,停了一停。 菩珠繼而燦然一笑,又道:“勝利終將屬于我李氏皇朝!” 公主這才明白過來,咬牙切齒,正要再繼續,將她撞擊下馬,卻是遲了。 菩珠已利用她愣住的這個短暫空檔,沖出阻擋區,月桿追上了那只紅球。 她俯下身,雙足緊緊地勾住馬鐙,半邊身子外掛在了馬的一側,重重揮桿。 一擊之下,小球從地上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紅色影子,朝著前方的門角直奔而去。 這一刻,全場鴉雀無聲,無數道目光,全都隨著那只在空中的小球移動。 “攔??!快攔??!” 身后傳來東狄公主那聲嘶力竭的吼叫之聲,近旁的幾個紅衣毬婢奮力追趕,但又如何追趕的上在空中極速飛行的這只小球? 待到紅衣女們終于追到近前,小球已經以一個刁鉆的角度飛入門角,撞在了結在門后的一張網里。 紫衣再得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