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老實說,菩珠的自信在那一刻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雖然過后還是拿他眼睛不好來安慰自己,但在心里,菩珠已經開始暗暗分析過了,他之所以那樣,要么是他那方面能力堪憂,要么就是他真的對自己沒半點興趣——考慮到她當時分明感覺到他的身體已經有了反應,那么就剩另外一個可能:他對自己沒興趣,厭惡至深,對她的誘惑,雖也有了身體的反應,但顯然,那不過是男子對于女子如此近身之后的一種天然反應而已。 以當時那樣的情況,換做是別的任何一個女子,他應當都會有那樣的反應。 都那樣了,如箭在弦上,僅僅只是因為她停止了主動,他便不要她了。 這才是一個男子對女子所施加的最大的羞辱,令她對自己的信心備受打擊。 好在她也根本沒做什么和他日后相知白頭偕老的打算。 罷了,隨他去吧。 前世這次秋狝,李承煜自然也帶她同行,所以菩珠知道圍場那邊的住宿情況。畢竟是隨駕駐蹕在外,到了之后,很多隨扈同行的夫婦未必同住。 自己這次過來,本就違逆了他的心意,他又這么厭惡她,想必也不會主動要自己和他一起住的。到了她方便行事的那幾天,若能和他一起,自然最好,實在不行,也是無妨,畢竟她這次千方百計一定要來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懷衛。 “好啊,我和你們一起住?!?/br> 菩珠想妥了,笑瞇瞇地道。 南司將軍沈旸負責皇帝出行路上的安全事項,他騎著馬梭巡隊列,從這輛朱輪車旁經過,隱隱聽到有笑聲從車廂里飄出。 他知道,秦王王妃便坐在這輛車中。 他面無表情地盯了一眼閉垂的朱簾,策馬,從車旁行了過去。 皇帝御駕,加上人員眾多,人馬浩蕩,行路速度不快,每日六七十里路的樣子,晝行夜宿,駐蹕則由行經當地的官員負責接待,如此在路上行了將近十天,這一日的傍晚,大隊人馬終于抵達了五寧原圍場。 圍場只是一個籠統的叫法,事實上,這里是一片地勢起伏廣袤無邊的丘野地帶,方圓將近千里,沃野之上,森林茂密,一條叫做紅柳河的水脈蜿蜒其中。如今這個季節,正氣候涼爽,水草豐盛,野獸成群結伙,林禽更是繁衍滋生,最適合圍獵。 這片圍場是在明宗朝定下來的。除了用作游樂,也為訓練軍隊之用。明宗一朝,在此曾舉行過十幾次的秋狝大典,為方便駐蹕,造有離宮。 今日皇帝御駕到來,不計軍隊,僅隨扈和侍人仆從便將近萬人,這座空置多年的巍峨離宮終于恢復生氣,早早設好的大大小小許多帷帳也散布在離宮周圍,遠遠望去,猶如眾星拱月。 隨扈人員眾多,不可能全部入住離宮。這些帷帳便是接下來的時日里大多數人將要居住的地方。 此次出行,皇后沒來,隨扈的女眾,便以胡貴妃和長公主為首。 路上胡貴妃對菩珠便十分照顧了,晚間歇下來后,常派人送來各種吃用之物,噓寒問暖。此刻到了離宮,更是親自領她去西苑,指著地方笑道:“僧多粥少,好些人只能住外頭了。你年紀小,也不爭,我擔心好地方被人占了,去問內務的人,說此處好,便特意留給你。若還滿意,你便住這里,叫秦王也來同住,懷衛與寧福正好住在你們邊上,可以作伴?!?/br> 西苑里朱扉迤邐,雕欄玉砌,倘若不走出去,只看這里,簡直就和身處京都皇宮沒什么兩樣了。 菩珠帶著寧福向胡妃道謝,懷衛卻大失所望,道:“我不要住這里!我要出去住外頭!” 胡妃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頭,哄道:“這里才好,外頭多少人想住都住不進來呢?!?/br> 懷衛嘟嘴,胡妃哄了他兩句,道今日大隊剛到,人困馬乏,晚上也無事,以休整為主,叫菩珠早些歇息,說完帶著人走了。 住的地方既安排了,跟出來的眾老姆和婢女便忙著開箱取物整理地方。菩珠幫李慧兒收拾床鋪,安頓好她,御膳令也派人送來了晚膳,懷衛卻不見了,問他乳母,乳母也在收拾地方,方才沒留意到他。 菩珠叫人出去找,婢女回來,說小王子在外頭玩耍,不肯回。 太陽快要落山,這里不比京都,出了離宮,外頭就是老林和荒野。雖然菩珠來了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派了一個隨行的名叫阿六的蓬萊宮宮人寸步不離地跟著懷衛,但她還是不放心,便讓婢女帶自己去,從離宮的守衛身邊經過,來到了外頭。 夕陽西斜,暗金色的夕光染透了遠處的山林和沃野。隨了大隊人馬的到來,這片林野也被打破了昔日的寧靜。不遠之外,那星羅棋布的帳幕之間,到處都是忙著安頓落腳的人,野風陣陣,隨風飄來此起彼伏的馬匹嘶鳴和獵犬嘯吠的聲音。 菩珠跟著婢女去找懷衛。 李玄度和與他提早一起到來的陳祖德等人第一時間迎駕,隨后至行宮拜見皇帝。 一路勞頓,皇帝面帶倦色,簡單接見過后,結束今日之事。 李玄度從行宮出來,正要回自己住的帳幕,忽見韓榮昌牽著一匹毛色油亮的馬走了過來,看見了他,面露喜色,喚了一聲,帶著馬奔了過來。 李玄度停步,等他到了近前,相了眼他手中的馬。 這是一匹大約兩歲的母馬,正當歲口,毛色棗紅,油光發亮,頸長肢勁,是匹難得的駿馬,但體型偏小,更適合女子騎坐,似韓榮昌這樣的大男人,騎這母馬,未免有些失調。 但千金難買心頭好,他自己樂意就是。 李玄度也未多說,只稱贊一句好馬。 韓榮昌得意地道:“你也覺著不錯是吧?這是我花了大價為王妃買的一匹坐騎,特意送給她,以表謝意。勞煩你幫我轉她,來了這里,當有好馬配她,否則有什么意思?” 自從那件事后,韓榮昌對秦王王妃的感激是無以言表。原先在京都時,便想上門親自拜謝,卻被李玄度給婉拒了,叫他不必特意為了這件事上門,若被人知道,反而不美。 韓榮昌一想,覺得也有道理,但事情一直放在心上,這回便特意送她這匹好馬,以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李玄度搖頭:“她沒來,人在京都,等回去了你再送吧?!?/br> “你怎出此言?我方才分明看見了她,這才把馬牽了過來!” 李玄度一怔,問他在哪里看到。 韓榮昌指著他身后的方向:“我看她是往那里去了……” 他突然嘖了一聲,停下來盯著他:“你竟連她來沒來都不知道?” 李玄度扭頭望了一眼,顧不得解釋,丟下韓榮昌找了過去。 菩珠跟著婢女來到離宮近旁的一片水澤之畔,終于看見了懷衛的身影。 他竟和韓赤蛟在一起,近旁還有另外七八個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那些人菩珠基本也都知道,波斯王子阿古泰和于闐國的王子尉遲勝德,剩下幾個,一個是上官家的七郎,另幾人亦皆為京都里的豪門子弟。眾人聚在水邊,興致勃勃地看著鷹奴臨水試飛帶來的各色鷹隼,為明天的狩獵做著準備。 沒想到一來這里,懷衛竟就和喪門星的韓赤蛟碰在了一起。 地方也這么巧,水澤之畔! 菩珠頓時緊張了起來,自己沒有立刻過去,叫婢女再去喚懷衛。 婢女走了過去,叫懷衛回,懷衛看得正入迷,還是不肯回,婢女說王妃來了。他扭頭,果然看見菩珠來了,正朝自己自己行來,磨磨蹭蹭地迎了上去,央求道:“阿嫂,讓我再看一會兒!我就看一會兒!等下我就和阿六一起回?!?/br> 菩珠停步,還沒開口,韓赤蛟已看見了她,眼睛一亮。 李麗華之前將他關了好些天,等他出來,才知道家中已火速替他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是姚家的一個侄女。他尋了機會去看了眼對方,發現人材普通,大失所望,但也知道,愛慕的菩家女郎已經變成了小舅母,是不可能再嫁自己,家中定的婚事,似他這種身份地位,也沒有反抗的余地,于是也就得過且過繼續混著日子,卻沒想到此刻竟會在這里遇到了她。 夕陽照著水面,泛著粼粼金波,美人立于水畔,宛如沐浴金光,晚風陣陣,她一片裙裾輕輕舒展,遠遠望去,猶如足踏蓮花,出水而來。 韓赤蛟看得發呆,待她微微皺眉盯了自己一眼,方回過神,非但不介意,想到這里那么多的貴胄公子,她獨獨第一眼便看向自己,可見自己在她眼里獨一無二,頓時心花怒放,拔腿便跑了過來。 澤邊的另些人,方才都還在爭論著自家紫雕勝過別家白隼,此刻也都停了,紛紛扭頭望了過來,一時靜默。 韓赤蛟跑到菩珠面前,討好地道:“小舅母,我帶了好幾只獵鷹來,都是馴過的上好玩意兒,能聽哨令。你若喜歡,只管拿去玩,我把鷹奴也一并送給你?!闭f罷回頭,高聲呼喚鷹奴將自己的鷹隼召來。 鷹奴奉命,很快臂上架了幾只獵鷹奔來,跪在地上,好讓王妃看得更清楚些。 韓赤蛟上去便要替她介紹,還沒開口,懷衛惱了,大聲嚷道:“你何意?方才我叫你送我一只,你就是不答應!怎的轉頭又全要送給我阿嫂了?” 韓赤蛟辯道:“你小孩子,玩甚獵鷹!” 這時,于闐國王子尉遲勝德也走了過來,命鷹奴奉上自己的一只白雕,望著菩珠道:“王妃若是喜歡,我這只名叫山后雪,馴了多年,極是上手,我愿獻給王妃?!?/br> 他頓了一下,又解釋道:“聽聞王妃的父親便是當年的菩左中郎將。他當年出使之時,行經敝國,與小王有些淵源,小王視他如同師長,難得今日在此遇到王妃,實為小王之幸,此為小王的一點小小心意?!?/br> 菩珠聽到他說和自己父親有過往來,一怔,看了這個西域王子一眼,正要婉拒,懷衛已是喜不自勝。 他方才其實看中的就是這只白雕,但和這個于闐王子素昧平生,不好意思開口要,沒想到王子竟主動要送,豈能不接,立刻搶著道:“好,好,我就幫我阿嫂接了……”說著要取,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叫了聲自己的名字。 “懷衛!” 他手一頓,轉頭,看見自己四兄李玄度竟立在身后不遠的地方,雙目望著這邊。 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 第57章 懷衛對自己這位四兄的“不滿”和“怨恨”一向是來得快, 去得亦快。出發那日在車中想到他竟然不讓菩珠跟來這里時還是義憤填膺的,才十來天沒見到人,又覺著有些想念了, 好歹也是救過自己一命的人, 此刻見他現身, 決定暫時不和他計較,忙忙地朝他招手:“四兄你來!他們要送獵鷹給阿嫂!” 李玄度走了過去。 波斯王子和上官七郎等人見他來了, 紛紛過來行禮。 李玄度微微點頭, 對尉遲王子道:“王子的心意, 我代王妃心領。此鷹王子既養了多年,不敢奪愛, 請王子自己留用?!?/br> 懷衛急了:“阿嫂要的!” 李玄度盯了他一眼。 懷衛對他的那一點好不容易才攢回來的想念之情在他開口說話之后便蕩然無存了, 心中頗多怨念。但在他眼神的逼迫之下, 不敢再開口,只能沖菩珠擠眉弄眼。 在不收禮這一點上, 菩珠和李玄度倒是難得的達成了一致, 對懷衛的暗示視而不見,轉向尉遲王子,亦微笑道:“多謝王子慷慨相贈, 我心領了?!?/br> 尉遲勝德從小學習漢文化,為人亦是豪爽,方才無意見水邊行來一位麗人,只覺眼前一亮, 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待聽到韓赤蛟喊她“小舅母”, 方知她是秦王王妃。 他來京都游學雖不過數月,但這幾個月里, 已是聽聞許多關于秦王李玄度的事,也知他娶的王妃是為何人,沒想到此刻相遇,還是如此一位貌美麗人,一時沖動便上來贈鷹。 王妃不受,但自己方才開口說送了,這西狄小王子又一副眼饞的樣,若就如此收回,怕被人小看。 尉遲勝德便說轉贈小王子。 懷衛大喜,正要接納,李玄度和菩珠異口同聲:“懷衛!” 懷衛扭頭,見他二人一起盯著自己,心知今天這禮是收不成了,扁了扁嘴,怏怏地縮回了手。 韓赤蛟喜鷹,這個尉遲勝德也是,二人方才正為誰的獵鷹更勝一籌爭得不可開交。他想送鷹獻殷勤,沒想到尉遲也學他,正擔心自己被比了下去,見菩珠不要他的那頭白雕,暗暗松了口氣,還想顯擺一番,插嘴道:“小舅舅,聽說你少年時,是咱們京都玩鷹的高手,你瞧瞧我的鷹,全是極品!” 李玄度打量了眼立于他鷹奴臂上的幾只獵鷹,點了點頭:“還行吧?!?/br> 韓赤蛟不服:“小舅舅,你倒是把話說清楚,我的獵鷹怎的不行了?” 李玄度道:“雕出海東,最貴者謂之海東青,以純白為上,白色雜他毛者次之,灰色又次之,若有純白且玉嘴玉爪,則為極品之相?!?/br> 眾人紛紛圍上來聽他論鷹。 尉遲勝德有些得意,指著自己的白雕對韓赤蛟道:“我的這只山后雪便是海東青,白無雜毛,玉嘴玉爪,遠勝你的雜色!” 韓赤蛟的一張黑臉微微漲紅。 李玄度以掌托起白雕,掂了掂,隨即松開束其腳爪的金色圓環上的一根紅軟皮,那白雕得釋,振翅沖天。 李玄度端詳著空中的雕影。 “方才只在論品相。最好的獵鷹,重約三斤五兩,過重不夠迅猛,過輕只合搏雁。既縱,可直上青冥,一息之間,幾不可見,而俯沖直下,雙翅張開可達三尺,能搏麋鹿。王子的這只,以翔姿體態而言,也只能算是上品,尚不能稱為極品?!?/br> 尉遲勝德也沉默了。 眾公子看著自己的鷹隼,無人發聲。 懷衛瞪大眼睛:“四兄你居然也懂這些?怎的平日都沒聽你提及?” 李玄度未睬他,神色轉為嚴肅:“陛下一路勞頓,方至行宮歇下,爾等竟敢在此聚眾喧擾,膽子倒是不小。天將暮,還不散去,各歸營帳!” 眾人急忙命各自的鷹奴收鷹,匆匆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