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這是西去玉門路上最大的一個驛了。再過去,沿途雖還有幾個驛點,但都很小,吃食種類也單調,遠沒這里齊備。所以西去的使團一般都會選在此地補充接下來路上所需的盡量多的干糧。 要給幾十個人準備至少幾天的干糧,庖廚里人手也不多,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菩珠走到灶屋門口,掌廚事的張媼和另個婦人挽著衣袖正在大灶前低頭忙著炊餅,卻不見阿菊,墻角那只大水缸前的地上有水漬,一旁的水桶和扁擔不見,知她應是去挑水了。 驛里原本有口水井,說是久久沒有雨水,井水干枯,后來再滿起來,水卻混了,待它自清之前只能洗用,庖廚用水從打在鎮中的另口公井里取。鎮子雖小,但從驛舍過去也有一里的路。 阿菊天啞,又任勞任怨,這種事,自然就派她了。 菩珠沒驚動里頭的人,回身出驛舍后門,和跟著她的土狗正要往公井去,抬頭看見對面來了一個挑著擔子的瘦小身影,腰背被肩上那一副滿水的水桶壓得微微佝僂,正低著頭,往這邊疾步而來。 “阿姆!” 菩珠叫了一聲,快步奔了上去,到近前,發現這么冷的天,她的額頭卻沁出了汗,只怕來回都不知已經挑了多少擔了,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前世的事。一想到再不久,她竟會那般離自己而去,忍不住眼眶一熱。 她自知無論如何也是挑不起這兩只加起來足有七八十斤的擔子,強試若翻了水桶反幫倒忙,說:“阿姆,你先休息喘口氣,我幫你一只一只抬進去吧?!?/br> 阿菊停步放下水擔,隨即搖頭,指了指她的額。 菩珠從小跟著她長大,不用言語,有時甚至不用任何動作,只消她的一個眼神,便能懂她意思。 她說自己才生過病,不許她做事。 幸好天黑。菩珠吸了吸鼻,逼退眼中熱意。 “阿姆,我真的已經好了……” 才辯了一句,阿菊已是虎下臉,狀怒地盯著她。 半個月前自己發燒昏睡不醒,她晝夜不眠,抱著自己默默流淚。好了后,只要自己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就不讓自己再干半點活了。 菩珠不再違逆她的意思,乖乖撒了手。 阿菊臉色稍緩,又看了一眼楊家的方向。 菩珠立刻就明白了。 她在問自己,怎的來了這里,忙指著套在身上的她的外衣,臉上露出甜甜笑容,討好地湊上去說:“阿姆,我睡飽醒來,反正也睡不著了,就幫你把衣服送來。阿姆以后你自己穿,不要留給我。我一點兒都不冷!” 仿佛為了證明她真的不冷,她立刻挺起胸脯,要脫下衣服給自己穿。 阿菊凝望著面前的小女君。 邊陲苦寒,風沙如刀,但是她的小女君,當年那個隔著厚厚冬裘不小心摔倒磕一下膝都能把眼哭得紅通通的小女君,卻如同巖礫縫隙間那向著陽光雨露頑強生長的青青小草,終于長大了。竹枝般柔弱卻亭亭的身條子,人雖還未完全長開,卻已是明眸皓齒,面若芙蓉,笑語之時,唇畔的一雙圓圓梨渦便若隱若現。此刻她那身子套在自己那件于她而言過于肥大的厚襖里,瞧著倒像只被困在蛹中的蠶寶,奮力露著一張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小臉,模樣真是又滑稽,又可愛。 這就是她的小千金啊,又聰明,又美,又善解人意,對她從無半分輕視,對待如同家人。 想自己從前不過是個饑荒年里被夫家賣出去的可憐之人,卑賤如泥,價不若豬彘,幸遇夫人,這才得以活得有了個人樣。這輩子,哪怕自己再苦再累做牛做馬,也都是甘之如飴。 只要小女君一切安好,便是她余生的最大福運。 阿菊再也沒法虎住臉了,按住她正脫衣給自己的手,含笑搖頭,比了個自己不冷的動作,隨即催她進去。 菩珠知道爭不過她,還是聽話最好,這樣她才放心,只得遵了。 阿菊很快也挑著水擔跟了進來,將水傾入水缸,缸子終于挑滿。 菩珠叫了聲張媼,張媼扭頭見她來了,覷了一眼,隨口道:“小女君真是越長越水靈了!” 阿菊擦了把額頭的汗,臉上露出笑容,示意菩珠坐到灶膛前取暖,不待吩咐,自己立刻又去搬院子里劈好的柴火。 菩珠乖乖去當燒火丫頭。 “去年楊家剛搬來這里不久,我就聽人說,搬來的那日,鎮上十幾個還沒娶親的小兒郎個個爭著上門幫忙。我還尋思,這幫子兒郎,田不屯,活不干,也不說娶妻生子,整日東游西蕩,自詡輕俠好漢,專做那騎馬打仗殺狄人,賞金封侯做大夫的白日好夢,何曾如此與人為善?再一問,道是那家有個年方及笄的女兒。過兩日我瞧見了,果然生得好。這地何曾有如此的女娃,難怪那些小兒郎們管不住腿……” 張媼平日本就多話,起了頭,便如開了話匣子,和另個婦人說個不停。 柴火不多,阿菊很快搬完,進來,望了眼自己的小女君,目光里滿是欣慰和驕傲。知她過來必定還沒吃早食,洗了手,往一只干凈的碗里裝上剛蒸好的一只餅,又倒了碗溫水,一起裝在一只木托盞里,看了眼張媼,見她沒說什么,送到菩珠膝上。 菩珠肚子正有些餓,便一邊燒火一邊吃食,耳朵里聽到那張媼還在繼續說:“……當時我還心想,憑了楊候長那兩夫婦的臉,一個焦炭里滾過的,一個熱油里炸壞的,怎生得出如此女兒,也是奇了。果然后來就又聽說了,原來小女君是京都人氏。我就說呢,那兩夫婦便是打散了合模子里捏,也是捏不出小女君這樣的皮相啊……” 楊洪長年在這邊塞烽燧間奔走,風吹日曬,皮膚粗黑。章氏容貌倒是不差,但面上留有些幼年生病的麻子坑,去年搬來這里后,還是端著自己從前身份放不下,與鎮上婦人合不大來。這張媼心想章氏和自己一樣住黃泥小院,卻瞧不起自己,路上遇到了連個招呼都沒,原本只是夸菩珠生得好,說到后頭,就變成貶損他夫婦了,越說越來勁。 其實莫說楊洪了,便是對章氏,菩珠也無半分怨怪,不想聽外人對他夫婦口出不敬,即便只是評價容貌的隨口之言,便放下才咬了幾口的餅。 “張阿姆,皮相何用,又不能飽腹。若非楊家為善可憐我,收養我多年,我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張阿姆你平日總照顧我菊阿姆,我心里都記著你的好呢。方才張阿姆你是玩笑,我們都知道,只是這話,若是出去了再講,難保不會有多嘴之人跑去學舌生事,如今楊阿叔雖只在這里做個候長,但時來運轉,日后發達也未可料呢?!?/br> 第3章 菩珠聲音不高,輕言細語的,張媼聽了卻一愣。 菩氏女雖是發配充邊的罪官家眷,但驛官對她態度都還恭恭敬敬的,自己在驛舍里做事,見了自然要說幾句好話了,反正也就翻幾下舌頭的事,又不擔本錢。鎮上人背后都說章氏苛待菩氏女,自己就曾親眼看到過寒冬臘月,這小丫頭端著大桶尿布去附近結了冰的溪邊洗刷,手指頭凍得紅蘿卜似的,看著怪可憐,以為她也憎厭章氏,卻沒想到她會如此說話。 一想,也確實是這個理。 阿菊不會說話,自不必擔心,她忙扭頭,恐嚇身旁婦人:“方才我不過自己玩笑兩句,你出去了莫說!若叫楊洪夫婦知道了,定是你學的舌!” 那婦人連連保證自己出去了不說,張媼這才放了心,又看了眼菩氏女一張被柴火映得紅撲撲的臉頰,心想虧她也知道自己照顧阿菊,小小年紀,心思卻是周到,方才自己那話,若真傳到章氏耳里,以她走路兩眼看天的架勢,日后她男人若真又起來了,定要尋自己的晦氣。這樣一想,只覺這菩氏女越發好了,便又扭頭吩咐阿菊:“壺里不是還有我方才煮的蜜乳嗎?給小女君倒一盞去!少個一盞而已,也不打緊?!?/br> 蜜乳是往羊乳里添了蜂蜜煮好的,給昨日落腳的那個京都來的官預備。蜂蜜價貴,驛里不是常備,就算有,也只有一定品級以上的官才能享用,張媼不放心交給別人,方才自己親手煮的。 阿菊意外又歡喜。 小女君從小就愛蜜糖味道,可是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她上一次嘗到蜜味是什么時候。 她小心地倒了一盞,笑著遞給菩珠。 菩珠其實更想給阿菊喝。 自己從高燒醒來之后,很多地方都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化雖然微妙,很難講清楚緣由,但自己心里卻很清楚。 從前的她,或會渴望這種在飽腹之外還能令人口舌愉悅的精食,但現在,就好似她突然又變嬌氣受不住凍了一樣,她的身體對于精食美饌的渴求,忽然也跟著消失了。 但她知道阿菊不會受。何況這是張媼對自己方才那一番聽起來在維護她的話的反應,類同位高之人對不如己者的摻雜了些施恩意味的獎賞。推辭或者當她面轉給別人都是不妥。最好的反應是接受,再顯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此,施恩一方才能獲得期待中的滿足之感。而反應越夸張,對方獲得的滿足也就會越強烈。 這不過是菩珠從前為了固寵而揣摩出來的其中一點小小心得而已,拿來應對張媼,實在太過簡單。 讓對方高興還是很有必要的。畢竟,即便接下來自己真的可以離開這里回京都,也不是今夕明朝。似是在她十六歲這年的春夏之交,那就是還要好幾個月。張媼不是個寬厚待人的,她高興了,若是阿菊在她手下能多一分輕松也是好的。 不過似這種小事,也沒必要太大的反應。 菩珠只是笑著接了,向張媼道謝,嘗了一口,贊道:“又香又甜。張阿姆你好手藝,叫我想起小時候我在家中吃的蜜羊乳了?!?/br> 菩氏女的祖父從前到底是什么官又怎么犯的事,張媼自然不清楚,但很大很大,那是必定的,家中廚子想必也和皇宮里給皇帝皇后做飯的御廚差不多了。自己做的東西能讓菩小女君這么稱許,張媼心情大悅,笑瞇瞇地道:“可惜蜂蜜精貴,也不是天天都能做的。你若覺好,下回再做你不在的話,我讓阿菊給你帶去。說起來,你菊阿姆做的菜肴很是不錯,明天起幫廚好了,那些劈柴擔水的活,我讓別人做?!?/br> 菩珠欣喜:“那我替我阿姆多謝張阿姆了!張阿姆你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這回她倒是真心實意了。 阿菊雖天啞,卻是心如明鏡。 想從前小女君何等的身份,如今卻為了自己連張媼也要討好,心中不禁一酸。 一旁張媼兀自還在說個不停:“……我聽人說小女君你的父親當年可是大使官,祖父更是了不得,做的是極大的官,到底犯了何事,怎的你就流落到了這里?” 阿菊心里一緊,怕小女君被勾出往事傷心,正要上去阻止,卻聽小女君微笑道:“當年我小,記不清楚,大人也不與我講,糊里糊涂就來了這里,想來應是犯了天威?!?/br> 張媼嘆息:“可憐,花兒一樣的女娃,這是遭了孽。好在模樣好,好嫁人,等嫁了個好人家,往后日子也就好起來了……” 張媼終于不再追問了。 阿菊又望向小女君。 她也正看過來,沖自己飛快地?了?眼,一笑,露出兩顆這里少見的雪白而整齊的小門牙,模樣俏皮,看著絕無半分難過之情。 阿菊這才松了一口氣,這時外頭喊話,說使團的人都起了,讓立刻送早食出去。 庖廚里立刻忙碌起來,阿菊也一道去送早食,人都出去了,最后只剩菩珠一個人守著灶膛。 周圍安靜了下來。 菩珠撥了撥柴火,看著爐膛里跳躍的火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盞中蜜乳,臉上方才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菩家獲罪,是在八年之前,那時,在位的還是明帝——本朝終結百年亂世一統天下,立國后的第三位皇帝,如今孝昌皇帝的父親,在位四十又一年。 而要說菩珠祖父之罪,則須從本朝如今尚在的姜氏太皇太后說起。 姜氏出身將門,父跟隨本朝太祖東征西戰,立下赫赫戰功,太祖駕崩,太宗繼位,時年十五歲的姜氏被立為皇后。 姜氏一生無所出。十年后,太宗駕崩。 太宗子嗣不振,在位十年,只得了一個地位頗低的陳姓嬪妃生的皇子,便是明宗。當時明宗才十歲,齠年登基,姜氏遵先帝遺照,以嫡母身份輔佐幼帝代為聽政,定年號宣寧。 姜氏是個奇女子。 李氏皇朝立國后,北方一直有著前朝所遺的邊患。北人建立了統一而強大的狄國,騎兵銳不可擋,而中原方歷經百年戰亂,國內百業衰微,人口銳減,錢糧匱乏,立國后的二十年里,雖休養生息,但國力一時難以恢復,對北狄一直處于防御的劣勢之態。太宗駕崩時,北狄正兵強馬壯,趁中原李氏皇朝皇位更替、婦人當國的大好機會,舉兵南下,號稱控弦百萬,大有一舉吞并中原之勢。 李氏皇朝當年的開國武將此時大多已經凋零,大將難尋,傾舉國可動員之錢糧,最多亦只能支撐三十萬兵馬一年的戰事。面對來勢洶洶的強敵,國岌岌可危,朝堂一時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不少大臣主張避戰,不如納貢求和,又百般論證,只要不打仗,所納之出,遠不及迎戰所廢之錢糧。 帳算得是不錯,卻被當時年僅二十五歲的姜太后一口拒絕。她頂住巨大壓力,提出以戰謀和的主張,在親王定北王李延的支持下,大膽啟用當時已年過古稀的老將軍長平侯梁棟和自己的族弟姜虎領兵迎戰。老將軍坐鎮指揮,姜虎軍事奇才,利用北狄的輕敵,設計誘敵,幾次交鋒過后,次年,最后一場大戰,大敗北狄,引發北狄朝廷內部動蕩,諸王紛爭。狄人被迫收縮,退兵求和。 考慮到本朝當時也無能力再深入追擊,更無法支撐長久大戰的實際局面,且自己當初的目的也已達到,姜太后接受了來自狄國的議和條件,這場持續了將近一年的大戰,就此結束。 這一仗,非但姜太后以戰謀和的主張得以實現,李氏皇朝國威大振,西域諸多原本搖擺在狄國和李氏皇朝之間首鼠兩端的小邦紛紛投向李氏,更重要的是,換得了可預見的將來數十年內明宗朝的北境太平。 戰后,梁家進位,姜虎也封侯,經此一戰,成為了朝廷軍方的核心人物,姜太后更是威望無二。她的號令,百官莫敢不從,民間甚至以姜太后的容貌塑西王母之神像加以焚香跪拜。 數年后,明宗成年大婚,立對皇朝立下過汗馬功勞的長平侯家梁氏女為后。 皇帝大婚后,姜太后便歸政于皇帝,但皇帝還很年輕,當時不過十五六歲,在大臣的請求下,她還會繼續過問一些重要的政務。 如此又過了幾年,到了宣寧十年,明宗二十歲,發生了一件引發朝野爭論的大事。 第4章 這一年,明宗為自己的親母陳太妃加封太后頭銜,并徽號圣安太后,儼然逼齊圣仁姜氏太后。 本朝有制,皇帝生母若地位低微而嫡母在,即便皇帝登基,也不可稱太后,除非年過六十,方可加封太后之號。 先帝駕崩之時,陳太妃當日還只是嬪,這一年,也才三十五歲。明宗一出手,不但進了太后號,還進了與姜太后相平的徽號。 皇帝的這個舉動在朝廷引發軒然大波,包括宗正在內的絕大部分官員都上奏反對,但皇帝以嫡母太后恩許為由應對,一概不理。群臣莫可奈何。 這是一個信號,成人并且也頗有文治武功之能的皇帝開始想要擺脫來自嫡母太后大翼的陰影,樹立自己的權威。 其實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朝堂中的敏銳之人也早已有所察覺,親政后的皇帝,似乎忌憚起了姜太后,漸漸開始疏遠姜家乃至太后,對和姜家結為姻親的梁家亦日漸生分。梁氏雖貴為皇后,皇帝與她并不親密,大婚第一年生下了被立為太子的長子李玄信之后,這么多年,梁后再無所出?;实蹖μ铀坪跻膊皇呛芟矚g,常常幾天也不會召來見上一面。 就在群臣隱隱為皇帝與嫡母姜氏太后的關系深感憂慮之時,姜太后再一次做出了她的選擇。 這一年,三十五歲的姜太后以養病為由,遷出皇宮長安宮,住到了為太后太妃養老而修的蓬萊宮。兩宮相距二十里,以植木蹕道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