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 《菩珠》 作者:蓬萊客 文案: 菩珠兩輩子后來都是皇后。 只不過,上輩子她的男人是太子,而這輩子,是太子那個謀朝篡位的皇叔。 背景架空漢 唐。 內容標簽:宮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主角:菩珠,李玄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話簡介:雙雙打臉,永永遠遠。 立意:愛情和親情。 ========= 第1章 土炕早已冷透,絲絲寒氣從不知道在哪的縫隙里鉆入。床上舊衾蓋了多年,板結發硬,不管菊阿姆白天抱出去再怎么曬太陽也不暖了,加上睡得不安穩,到五更時,被窩就被兩只腳丫給踹得只剩了一團冷氣兒。 “阿姆……” 菩珠被凍醒了,人卻猶在夢里那團舒適的被窩里不舍得出來,如同幼時那樣,口里含含糊糊地喚了一聲,喚畢,等待。 菊阿姆天啞,不能用言語回應,但會用她的掌撫和懷抱哄她再次入睡。 而這一回,卻等不到她想要的。 她一停,猛地驚醒過來,方知自己是只做夢,從被下飛快地伸出腦袋,睜眼借雪夜屋外透進來的一片黯淡夜色,轉頭看了一眼身側。 外榻是空的。 菊阿姆不知何時已起身悄然離開,她唯一一件厚實的過冬舊衣卻加蓋在了自己的被上。 北地邊陲已然入春,但前些天,一場倒春寒來襲,又下了場雪。雪雖下了兩天就停了,這幾日卻依然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 菩珠看了眼用舊氈蒙住以封擋寒風的窗戶,黑乎乎的,但憑感覺,應是五更了。 離天亮還早。想到菊阿姆身穿單薄夾衣,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去驛舍干活…… 菩珠抖索著從被窩里爬了出來,飛快地穿上衣服,點亮桌上那盞黯淡的油燈,開門去灶屋取水洗漱。 屋里冷,外頭更冷。門一開,大風就迎面吹來,冷得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刮過肌膚。 八歲來這里,如今將要十六,在這個苦寒的邊陲之地,她待了已是八年,早該適應這里又干又冷的嚴冬氣候了。 但現在,從半個月前發燒差點死掉最后僥幸熬過來睜眼開始,菩珠發現自己又變嬌氣,竟好似受不住凍了。 其實她的身體是適應的。 不適應的是她的心態而已,她默默地自省著。 因為這半個月來,從她高燒退去醒來之后,她腦子里就似印刻了許多關于“上輩子”的親身經歷,清清楚楚,刻骨銘心,揮之不去,感覺全是真的,是她的親身經歷。 不久之后,她將時來運轉得以脫離此地回京成為太子妃,又做了皇后,最后…… 算了,不想最后了。一想到自己前世的最后結局,她就感到無比憋屈。 而關于這件事,一開始短暫的匪夷所思之后,她便控制不住,仿佛與“前世”里的那個自己完全地合二為一了。這些天恍恍惚惚的,她總似還沉浸在自己后來接下去那些年間在東宮的生活和最后貴為皇后的狀態里。 大概因為如此,所以一時還是沒法徹底回歸今日的現實——雖然上輩子的后來,她只做了短短不過數年的短命皇后,但畢竟也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不是嘛。 所謂儉入奢易,奢歸簡難,更何況,在她的那個前世里,她小心翼翼,隱忍負重,一路斗倒一堆想要奪她地位的爭寵女人,始終牢牢抓住男人的心,最后終于升級為后,然而那個位子她還沒坐熱乎,也還沒來得及研習在抓住男人心的同時如何去母儀天下,突然之間,上天好似是在捉弄,富貴陡然再次煙消云散。 便是已然修煉成仙,怕也要吐幾口血了,何況她這種貪戀富貴的俗人? 菩珠苦笑,往手心哈了口熱氣,邁步出了門檻,沿著墻根往灶屋走去。 這是河西邊陲鎮上常見的一種民居,窄小的四方院子,幾間平房,墻是用粘黃土雜以本地到處可見的紅柳枝和蘆葦筑成,低矮但堅固,正合這里長年風大天干的氣候。 去年楊家從位于郡城的官邸輾轉搬到福祿鎮的這間平房院里,地方實在窄小,她和阿菊同住一屋。隔壁是個很小的堆放雜物的屋子,先前那個干雜活的仆婦還在時,晚上就睡此間,再過去,就是灶屋。對面唯一的一間大屋則是這家主人,也就是收留了她的楊洪章氏夫婦的屋,屋子用一道土墻隔成內外間,他夫婦住里,跟了章氏多年的年老乳母林氏則睡在外。 這家的男主人楊洪事務繁忙,經常不在家,半個月前又出去巡查烽燧了,最遠的一個在百里外,人還沒回,現在那屋就只章氏和老林氏帶著乳兒睡。 院子里的積雪早已掃開了,墻角的煤堆凍得成了冰坨。雜物房的門邊,栓著一只看家土狗,聽見菩珠出屋的動靜,一下從草窩里鉆了出來,沖她搖頭擺尾。 怕吵醒對面屋的人,菩珠疾步上前,拍了拍犬首,低聲命令趴回去。 土狗乖乖聽命。 菩珠正要轉身進灶間,對面屋里忽然發出老林氏的一陣咳嗽聲,緊接著,傳來乳兒被驚醒的哭聲。 燈隨即亮了,影透出窗,菩珠聽見老林氏隔著門扯嗓使喚自己。 “菩珠,起來了沒?去打桶熱水進來!小倌兒醒了!” 近旁有間驛舍,接待長年往來于京都與西域諸國之間的官員、使團以及商旅。去年搬過來后,得知那里缺雜役,為貼補家用好讓小心肝少受些章氏的冷眼,阿菊每天五更不到就趕去做活。老林氏知道這個時辰她已經走了,天冷,自己不愿出來取水,開口就遣菩珠。 老林氏喊完了,大約以為她還在睡覺,又提高音量重復了一遍。 菩珠忙應了一聲,轉身推開灶屋虛掩的門,亮燈。 阿菊知道自己不在,家里的活老林氏都會差她做,所以寧可每天自己起得再早些,出門前一定要燒好熱水,早飯也一并做好在鍋里溫著,這樣她起來后,就能少做點事。 菩珠往木盤里舀了半盆熱水,雙手捧著送去對面,快到時,聽到屋里傳來章氏不悅的聲音:“怎的這么慢?你去看下她!笨手笨腳,送個水也不行!小倌兒要洗干凈,舒服了才不哭!” 老林氏哎哎地應。 伴著一陣踢踏踢踏往外疾步走來的腳步聲,門從里開了,一陣夾雜了些微酸腐味的熱烘烘的暖氣從里頭撲了出來。 老林氏披了件夾襖,打著哈欠,探出個發髻睡得癟塌塌的腦袋,看了一眼盆中熱水,隨即讓到一邊,沖菩珠呶了呶嘴。 知她是要等自己再捧水進去,菩珠卻在門口放下,旋即直起身,在老林氏投來的不滿目光里笑著說:“我身上有外頭的寒氣,怕進屋帶進去不好。勞煩林阿姆你自己送幾步路,我去驛舍幫我阿姆干活?!?/br> 說罷她轉身,簡單洗漱畢,回屋拿了阿菊為自己加蓋的她的棉衣,順便也套身上,丟下身后沖著自己背影不滿翹唇嘀嘀咕咕的老林氏匆匆出了門。 楊家養的這頭土狗,平日常從她手里分得吃食,和她很是親近,見她出門,迫不及待地沖了出來,緊緊跟隨。 夜色依然籠罩著一切,包括鎮外北邊那道白天站在高處便能遠眺的連綿長城,以及長城外的地平線上那屬于強悍異族的遠山。 這地充滿風和沙,苦難和絕望,殺戮和死亡,也有沃土與河流,綠洲與生命,繁榮與希望。但在日出之前,沒有太陽的光輝,這片天地之間,猶如就只剩下那能吞噬一切的曠古不絕的無邊荒袤。 菩珠不喜歡這種蒼涼之感,但早已習慣。 她加快了腳步。 第2章 她現在居住的這個名叫福祿的邊鎮是因驛舍而成的,白天站鎮頭就能望見鎮尾。在帝國的西行輿圖之上,只是一個最近幾年才添加的位于西面的不起眼的小黑點,離東向的河西郡城很遠,便是快馬也要幾天才到。鎮中早年只有些屯田戍邊守著烽燧的士卒,后來建了個驛點,這幾年才漸漸聚居起了數百戶的人家。如今白天路上人馬往來,其中不乏路過的商旅,天氣好的時候,甚至還有自發的小集市,看著還頗熱鬧。 但此刻,黎明前的五更,周圍幽闃無聲,菩珠的耳中,只有自己踩在積雪上發出的咯吱咯吱聲和身邊黑犬跑動的呼哧呼哧聲。 天黑之后,鎮中心驛舍門口高高挑起的用以指引夜行人方向的碩大紅色燈籠,就是福祿鎮上唯一的光源,非常顯眼。 楊家距離驛舍不過一箭之地,有時半夜菩珠睡不著覺,能清楚地聽到深夜遠路而至的人馬進入驛舍發出的嘈雜之聲,而每當這種時候,她便情不自禁會想到自己的父親。 和對祖父只是心存敬畏不同,對父親,菩珠一想起來,心中便充滿溫暖而酸楚的感情。 父親有著一雙炯炯的眼,是這世上最英俊,也最溫柔的一個男子。他本完全可以像別的世族子弟那樣,靠著父祖恩蔭在京都謀得一個清貴官職,卻在十八歲便隨使西出玉門,開始了他這一生的使官之路。他曾穿越死地,抵達銀月城,面見當年為了孤立東狄而和親遠嫁西狄的金熹大長公主,為大長公主帶去了來自故國的禮物和母親姜氏太皇太后的叮囑。他曾一路走遍各國,游說聯合,打通了一度封閉的商道,從此東西往來,通行無阻,各國遣使朝拜獻貢,絡繹不絕。他也曾在出使途中遭遇出使國的叛變,卻是臨危不懼,從容指揮,平定叛亂,名震西域。 即便到了現在,這條西行路上的許多老卒,都還記得當年那位使官的風采。 父親在家的時候,喜將年幼的菩珠抱坐在他膝上,教番邦之語,指西域輿圖教她辨識。 菩珠至今還記得父親最后一次的出使。前夜,他指著那個叫銀月城的地方對她說,阿爹要再去那里,很快就會歸來。 但是父親從此再沒回來。他在歸來途中遭東狄附屬烏離人的突襲,當時身邊只有數十人,不幸罹難,年不過而立。 菩珠那年七歲,母親本就體弱,驚聞噩耗,過于傷心,不久便也病去。 據說,父親遺體還被敵人拿去,四處傳遞夸功,最后還是一個早年因戰敗被俘投降了東狄的國人不忍,想法趁夜盜出,這才得以在荒野草草掩埋。 從父親接過節杖的那一天起,他應當便知,這是一條去了或許便再不歸來的路。 然而,他還是踏了上去,義無反顧。 將父親的遺骨從異土接回,令他魂歸故里,與母親同xue而眠,這是菩珠生平最大的一個心愿了。 然而前世,即便后來她成了皇后,這個夙愿還是未能得以實現。 烏離依靠東狄人,始終未曾被征服,對于這件事,即便她當時的丈夫,那位年輕的皇帝,也是有心無力。 菩珠抬頭,目光投向前方那遙遠的京都方向,依稀仿佛看到了當年,年輕的父親手持節杖,帶領使團,緩緩縱馬,一路行來。 當日這條西行道上,雖還沒這個叫做福祿的小鎮,但他足跡,定也曾踏過她現如今正在走的這條道。 她心里一熱,忽覺這片困囿了她八年的朝廷用來發送刑徒罪犯的邊陲苦寒地,也沒自己從前感覺的那么令人生厭了。 她加快腳步,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朝前方那兩點光源走去,很快便到。 驛舍四四方方,寬一百步,長三百步,高墻深院,遠望如同一個塢堡。 這個點,鎮上的居民還在趁著天亮前的最后一刻擁被貪眠,但驛舍里,早就忙碌開來。昨天有一隊來自京都的人馬到了,帶隊的是一個鴻臚寺官員,他們今早辰時就要離開繼續西行。因為人員眾多,上下幾十號人,加上馬匹,所以四更起,驛站里的人就忙了起來。 門口,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正忙著指揮人將一袋袋用來補充馬匹路上口糧的黑豆捆扎好搬上車,數點著口袋,一邊數,一邊在簿冊上記,口里念著“黑豆二十袋,粟五十斗……”聚精會神,沒看見走過來的菩珠。 菩珠停下,叫了一聲許公,跟著的土狗也汪汪了兩聲,許充這才驚覺,轉頭見她來了,忙停了下來。 許充是這里的驛官,管著幾十號人。雖只是個小吏,但在福祿鎮上,人人見了他,也是要尊一聲許公的。 “公”是庶民對官身或名望之人的尊稱。旁人這么叫自己,許充習以為常,但知她身世,菩家雖早就獲罪落敗了,名望猶在,他不敢托大,擺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女君叫我許翁便可。小女君可是來尋你阿姆的?外頭冷,快進去吧,莫凍到了!” 菩珠言了聲謝,走了進去。 她對這里熟門熟路,進大門后,沒走正堂,取側旁的一條便道,通過前庭,很快到了位于后頭東壁的庖廚。 灶屋墻上的窗里透出一片昏黃的燈火之色,里面人影走動,門半開著,飄出一股食物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