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閱讀_14
可老頭卻突然伸出手,對我說:“謝謝你今天花時間來面試。對于你的情況,我需要仔細考慮一下,有消息我會通知你!” 他說著抬手看看手腕兒:“已經十二點半了,按照慣例,一位我們的工程師將會請你吃午飯。請不要客氣,好嗎?” 我心里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仿佛甩掉了一個大包袱。也許他根本沒想雇我?;厝サ认?,只不過是一句應付人的話。我剛剛還在考慮如何開口拒絕,看來又是自作多情了。這么一想,我倒稍稍有點失望。不過還是輕松的感覺占了上風。我微笑著沖他點頭。 他轉身打開門,向著外面喊:“Leehong,有時間嗎?” 3 白立宏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國人,身材矮小,戴一幅金絲眼鏡兒,講話一口南方口音,是典型“留美有志知識分子”的樣子。 他帶著我在公司附近找了家日本小飯館兒,倆人各要了套餐,他還要了杯清酒,嘻嘻笑著問我要不要。我搖頭。 兩口清酒下肚,他就好像上了弦的留聲機,話匣子一下兒就打開了。 和我想象的一樣,白立宏果然有著大部分留美華裔工程師的“志向”,話題離不開股票和房子,甚至還企圖跟我聊孩子的中文學校,可惜我還沒結婚,這話題實在離得太遠。 孩子的事雖然談起來太早,老婆或者準老婆的事卻不妨。白立宏盯準了這個話題,一勁兒問我女朋友在哪兒,那架勢好像我要是告訴他我沒女朋友,他就能立刻給我介紹三五個似的。我隨口說我女朋友就在S大,他有點兒失望,笑笑說那以后可以到他家去吃飯打牌了。我心說虧了沒打算在這家公司干,不然光他就能把我煩死。 我趕快把話頭兒再扯回股票上,問他公司啥時候能上市。 他一瞪眼:“哪家公司?我們這家公司?”然后又把眼睛一閉,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指望沒指望!唉!自從克林頓說了那句屁話,生物公司的股票都跌得一塌糊涂。你沒聽說?” 我說我沒留意。 他立刻瞪圓了眼睛瞅著我,好像我是剛從原始森林跑進城的鱷魚鄧迪。他說:“怎么可能呢?多么重要的消息!你到灣區來有多久了?” 我答兩年了。 他眼睛睜得更圓,連聲說:“這怎么可能呢?這里誰每天不看納斯達克?我家電腦上browser的home(瀏覽器的主頁)就放在Etrade!” 我心說怎么不可能,我就不看,因為我沒錢,買不起股票。 他看我不說話,自己搖了搖頭說了句“Anyway(無所謂了)”,然后再就著剛才的話頭兒說下去:“你想想看,連生物公司都跌了,我們這生物器械公司,哪里還能上市???現在只有等著生物股回轉,可我看啊,實在是希望不大了,唉!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他那表情好像才破產的銀行家,恨不得去跳帝國大廈。 我微笑著不言語。其實這股票好不好,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他突然湊近了我,壓低聲音說:“是不是老頭子跟你說我們快上市了?” 我點點頭。 “嘿嘿?!彼麤_我瞇眼一笑,臉上的表情比古瑪雅文化還神秘。也就兩秒鐘的功夫,他哈哈一笑,把身子靠回椅背兒說:“其實我們老板人真的滿好的。對員工也很不錯!” 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也懶得去猜。面試了一大上午,我連公司的名字都沒記清楚。我盼著早點兒吃完這頓飯,早點兒回家去,下午三點半桐子還要去給Justin做家教,我得開車送他,然后坐在車里等他。 4 吃完午飯不到兩點,101高速上已經在堵車。從公司到學校不過二十幾英里的路,我卻足足開了五十分鐘。到家竟然快三點了。我風風火火地進屋,邊走邊喊著:“桐子?哎你哪兒呢?趕快著點兒,不然就遲到了!” 客廳里沒人,也沒聽見有人搭理我。我沖進臥室,見桐子偎在床上抱著本兒書在看。 “我說你聾了?快著點兒啊,都幾點了?” 他抬頭從書頂上看看我,又把視線挪回書上,無精打采道:“今天不用去了,Justin他媽剛剛打過電話。 “為什么?” “Justin病了?!?/br> 我“噢”了一聲兒,可心里突然有點兒不踏實。不知怎的,我一走進這間宿舍,剛才離開生物公司時的輕松感就一掃而光了。我轉身往客廳里走,桐子卻突然又在我背后開口: “Justin他媽讓你給她打個電話,號碼貼在冰箱上?!?/br> “讓我打?”我回頭看他,他仍一心一意地看書,好像剛才說話的不是他。 “干嗎讓我打?”我又問了一句。 “你不是經理么?”他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心里一沉,從衣兜里掏出手機,猶豫了一下,走進廚房里去了。 Justin的mama聽上去很熱情也很客氣,話里帶著微笑。她說:“Justin這些日子的進步很大呀,桐的確是個好老師!不過……”她話鋒一轉,“Justin昨天發燒了,而且咳嗽得很厲害……所以今天我讓他休息休息。另外……好像桐也經??人??” 終于說到正題兒上了。我心里已經涼了半截兒,可還是假裝驚訝道:“真的嗎?桐這幾天的確好像有點兒感冒,不過應該非常的不嚴重,我天天跟他在一起,您看我還是好好的,我想Justin的病應該不是桐傳染的?!?/br> “當然,我相信您說的。不過我們還是希望等Justin病好以后,您能給他換一位老師。您那兒還有別的老師嗎?” Justin的mama和我一樣直言不諱。 “真抱歉!現在只有桐。不過他真的沒事!” “那太糟糕了,我想我們會另外找人的,謝謝!” 對方把電話掛了。我卻仍把手機握在手里,不知如何跟桐子開口。 一轉身,我突然發現,桐子就站在廚房門口,頭微微低著,大半張臉藏在冰箱后頭。 “明天我得去找工作?!彼麗炛曇粽f。 “你去哪兒找?” “不知道,去飯館兒吧?” “可你……”我想說可你的身體連家教都做不好,飯館兒就能做了?這話沒敢出口,“可你有時間去打工嗎?下學期的課不上了?” “我去系里打聽過了,下個學期是春季學期,可以把課選成indepe research(獨立科研),不用按時上課?!?/br> “可那算什么?打工掙錢交了學費卻不上課?花那么多錢就為了保留學籍?啥時候是個頭兒?” “不知道,能堅持一天是一天?!蓖┳犹ь^看著窗戶。陽光仿佛突然在這一秒從窗戶里涌進來,潑在他睫毛上,閃閃地發著金光,我看得有點兒發懵,腦子里空蕩蕩的。 “明天帶我去飯館找工作吧?”他忽閃著金色的睫毛,微低著頭看我,大眼睛藏在濃眉底下,那姿勢酷極了,讓我有點兒不敢看他。 “咱申請別的學校,好不好?”我盡量用溫和的聲音懇求他。 “太晚了,都四月了,Deadline(截止日期)都過了?!彼咽秩M褲兜兒里,眼睛向屋頂翻著,仿佛那上面印著各個學校的時間表兒。 “晚是晚了,可也許有的學校還成……” 他把眼珠往旁邊兒一轉,用白眼珠子對著我。他嗓子眼兒的那塊兒小疤又微微地發了紅,那是氣管插管留下的疤。我知道他的倔脾氣又上來了。這讓我有點兒犯急,忍不住脫口而出: “咱們管林老板借?” “我問能不能求你帶我去找工作?”他忽地用眼睛瞪我,從牙縫里一字一句地狠狠重復一遍,好像我是個聾子沒聽清楚他剛才的話,或者是個白癡壓根兒聽不懂他的話。 這可真激怒我了,我忍不住吼道: “就你這身子骨兒,能找得到嗎?就算能找到,你丫能干得了嗎?” 桐子使勁兒瞪著我,把下嘴唇兒咬得發白,鼻翅兒一張一縮地運動著,眼睛里有些火苗子在晃動。 我立刻心軟了??晌疫€沒來得及說什么,突然就聽見鴨子叫: “哎吆,什么干得了呀?” 屋門一響,Ebby尖叫著進屋,像陣風似的飄到廚房門口兒,書包還斜挎在肩上,“哎吆,兩位帥哥,干什么呀?在廚房里?” Ebby把頭探進廚房里,靠住桐子的肩膀。 桐子一轉身回臥室去了。 “哎呦,怎么啦?呵呵”Ebby對著桐子的背影聳聳肩,轉頭問我,“幾時吃晚飯哪?我今晚還要去KissFire呢!”。 我使勁兒咽一口唾沫,裝作什么都沒發生。我說:“等會兒吧,我還沒開始做呢!” 說完我扭頭去開冰箱,這才發現,電話還在手里,被我捏得濕漉漉的。 5 桐子一直躲在臥室里。我做好晚飯,在客廳里喊了他兩回,他才無精打采地走出來,好像沒睡醒的樣子,臉色比剛才還蒼白。 我其實早做了決定,明兒就開車帶他找工作去??晌覜]拉下臉來跟他說話。 Ebby趁我做飯的功夫,把自己里里外外打扮好了,洗了澡噴了香水兒,弄得滿屋都是他的香味兒,把燒茄子都蓋住了。 我瞅著他在我跟桐子之間轉悠,氣兒就不打一處來。我說:“你急什么急???” Ebby舉著小細胳膊,展示著粉紅色的手表說:“快七點啦!今晚我得早點去,KissFire有Party,而且weekend進三番要堵車的?!?/br> 我哼了一聲兒不再理他。他卻像個撐爆的水龍頭,沒完沒了地說起Kissfire今晚的活動來了,什么幾個常去的“貴客”過生日,老板請了當地出名的脫衣舞男,總之今晚肯定特熱鬧,人至少要比平時多兩三倍,酒吧的招待生肯定忙不過來,老板就請他早點兒去幫忙。 “唉!我也很忙呢,人家既然開口,我也不好推辭!”Ebby小嘴一撇,好像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又好像肩負了多大的責任。 我恨不得給他嘴上夾個夾子。KissFire的Party關我們什么事? 桐子卻突然插了話:“KissFire的招待一晚上能賺多少錢?” 我心里一緊,脫口而出:“能賺得了多少?一個小時五塊?” 桐子仍盯著Ebby,根本當我不存在。 Ebby嘴里還嚼著一口茄子,顧不得往下咽就回答:“不止!一個小時八塊,還不算Tip(小費),如果是周末,有時一晚上Tip就有一百!”他脖子一梗,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去,“嘖嘖,Not bad(不差)啦!” 桐子認真聽著,眉毛揚了起來,好像在努力地思考。我再次搶著開口:“招待一個月能干幾個小時?一百小時撐死了吧?只不過八百塊而已,就算小費再賺五百,加起來不過一千三?!?/br> 桐子撇了撇嘴。低頭去吃飯。 “哎?桐,不是你要找Job吧?”Ebby好像突然明白過來點兒什么,沖著桐子兩眼放光兒,好像把燒茄子的油抹進眼睛里了。 桐子沒吱聲兒,只繼續默默地吃飯。 Ebby沒等到回答,索性繼續往下說:“Waiter的確賺得不多,可也不一定要做Waiter。是不是你要找Job?呵呵,KissFire的老板可早跟我說過……” “行了行了有完沒完啊你?再不趕快吃就趕不上你那yin亂大Party了,今兒晚上三番正堵車呢!”我急赤白臉地打斷Ebby,而且故意把“yin亂”倆字兒說得重重的,同時用眼睛緊盯著桐子。 他眼皮兒動了動,可還是沒抬眼看我,然后賭氣似的往嘴里扒拉兩口飯,用后牙槽使勁兒嚼著,腮幫子上鼓出幾道豎紋兒來。 我還想再說點兒什么,可我的手機突然就在廚房里叫。我等它響過了兩聲兒,沖著桐子叫:“接啊,肯定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