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閱讀_15
桐子悶頭悶腦地走進廚房,沒過兩秒鐘就把手機拿出來,丟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頭也不回地進臥室去了。 手機還在響著,上面顯示的來電者,竟然是蔣文韜。 居然不是方瑩!今兒禮拜五,到了這會兒她人還沒到,估計今晚有事來不了,電話怎么也沒一個? “你有事嗎?”蔣文韜沒頭沒腦地問我。 “有什么事?沒事阿?!蔽蚁±锖康鼗卮?。 “那能來找我嗎?” “干嗎?” “有事?!?/br> “什么事?” “見面再說?!?/br> “非今兒說?” “你有事嗎?”她又問一遍,跟剛才的口氣一模一樣,好像在講“山里有座廟”的車轱轆故事。 “沒。那你等我會兒?!?/br> 既然已經說了沒事,再改口也沒什么意思。我起身。飯還沒吃完,不過本來也沒多少胃口。桐子的碗里也還剩著米飯,可他已經躲回房間里去了。Ebby還在吃著,一雙小眼睛卻好像一對兒正找機會的大蒼蠅,繞著圈兒地四處亂轉,轉得我心里不踏實。 我拿起夾克和車鑰匙,走到門口,停了停腳。桐子又在屋里咳嗽。我本想進去告訴他,明天帶他去找工作??伤蝗蛔叱鑫葑?,走進廁所里去了。 我站著等了一會兒,他還不出來。Ebby那雙蒼蠅眼睛一直偷偷兒瞄著我看。 沒等他從廁所里出來,我就開門走了。 6 蔣文韜拿著包兒,早早就在家門外等著,看我把車停穩了,蹣跚著走了過來。 蔣文韜的著裝平時是很難讓人留意的,就好像地鐵車站的售票員,你跟她天天見面,卻永遠回憶不起她們穿過什么顏色的衣服,穿的西褲還是工作服。 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蔣文韜穿裙子的時候。上次那條帶褶兒的裙子,就已經讓我印象深刻了,今晚她又換了一條裙子,但凡認識她的人看見了,心里都要盤算盤算——那是蔣文韜嗎? 這是一條嶄新的白色紗裙,裙擺有隨時往起飄的趨勢,所以她一直要用手按著。為了配合這條裙子,她上身穿了一件寬松的大圓領白衫,下擺塞進裙子里,仿佛是八十年代畫報上的香港明星。四月的灣區,雖說春意盎然,可大晚上的,看她穿這身衣服,我禁不住有點兒想打寒顫。 可別致的只是那套有點兒過時的衣服。除此之外,她還是蔣文韜。她的大眼鏡兒,半長不短的發,還有小腿上半截子黑襪子——也許是深藍色或者深褐色,反正是深色的,具體什么顏色,夜里看不真切。 大概是因為這身衣服,她的腳步比平時蹣跚了不少。但那只是蹣跚,決不是婀娜。因為女人婀娜的腳步,肩,腰,臀這些部位都要獨立而和諧地運動,可她此時的步伐,倒好像一尊雕像被人從后面費力地推過來,身子雖在左右搖擺著,這搖擺卻是從肩至臀都同著步。 我放慢打開車門的速度,所以當我走下車的時候,她恰巧走到我面前。 “有急事?”我問。 她看了我一眼,隨即又把目光轉移到壓著裙擺的手上,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什么事?” “咱們走走,還是在車里?”她轉而問我, “走走吧!”我回手關了車門。 我們沿著宿舍門前的小徑前行。 “嗯,我有個同學,在洛杉磯的?!?/br> 我們走了十幾步,她緩緩地開口。我們都小心翼翼地低頭看路。這條路實在是很黑,路面上有一團團的黑影,不知是灌木的影子,還是一灘水,或是一個坑。 “他昨天給我打了個電話……” 她說得斷斷續續的,要走幾步才出來一句,好像那些話都沉在肚子底下,需要借著走路的震動把它們搖晃起來,晃到嘴邊兒,一不小心漏出來。 她這種說話的節奏,令我忍不住要走神兒。我默默盤算著該帶桐子去哪兒找工作。S大附近就有兩家中餐館兒,但規模都不大。再遠就要到Mountain View,就是今兒中午跟白立宏吃飯的那條街,中餐館兒真是不少。香港人臺灣人大陸人開的店都有。不過店多有什么用呢?桐子沒工作許可,身體又不好,又有誰愿意雇他?就算有人愿意雇,他能挺得下來嗎?病再加重了怎么辦? “我……我去不去呢?” 蔣文韜突然發問??晌腋緵]注意她剛才說了什么。 “哦?去哪兒呢?”我有點兒難堪地問。 她咬了咬嘴唇兒,說道:“那個在洛杉磯的同學,他昨天給我打了個電話,叫我去洛杉磯找他玩兒,”她頓了頓,腳步慢下來,“你說我去不去呢?” “你跟他熟嗎?” 她點了點頭,目光低垂著。 “那就去唄,要有空的話。LA挺好玩兒的?!?/br> “可……可沒那么簡單,”她放開裙子,兩只手絞到一起了,“他……除了叫我去玩兒,還問我……問我現在有沒有朋友?!?/br> 她好不容易把這些話說完,手指卻仍拼命扭在一起,仿佛右手要把左手編成蝴蝶結。 我的手指這會兒也沒閑著。它們在褲兜里發現了一張小紙條,然后把它一點點搓成團兒,再打開,再搓成團兒。 “那……那你怎么說?” “我……我說過兩天告訴他……你說,我應該去嗎?” 她把目光全放在自己的手指頭上,好像她問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手指頭。 “這……我……又不了解他,你自己覺得呢?他人怎么樣?” 她手指的動作暫停了幾秒,然后又恢復攪動,口中喃喃道:“他么?他人挺好的。今年夏天剛剛從UCLA畢業,現在工作了?!?/br> “既然如此,那就去唄?!蔽沂窒乱挥昧?,把那張揉得起毛兒的紙片兒給撕成兩半兒。 “你……是說我應該去了?”她抬眼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眼中發出一點點光,大概是遠處路燈的影子。然而僅此而已。夜太黑,我看不清別的。 “我……我是說,你自己決定吧。畢竟是你的同學,你最了解?!蔽矣职鸭埲喑蓾窈鹾醯囊粓F兒——我的手在出汗,把紙浸濕了。 “可我在問你啊,你……覺得呢?我該去嗎?別管……別管他人怎么樣?!彼W∧_步,低頭全心全意地擺弄手指頭。 “我……只要你覺得值得,就去吧。我……呵呵,我當你是哥們兒,當然……當然就希望你能開心!哈哈!”我盡量放松,自以為笑得很豪邁。 她一聲不吭地把頭扭向一側,用背對著我。夜里起了風,吹著她松松垮垮的白襯衫,好像一面旗子,呼啦呼啦地正向著敵人投降。而我就站在這面旗子的背后,好像一臺正播放搖滾樂的錄音機,突然給誰拔了插銷,剛才那兩聲笑還尷尬地留在空氣里,揮之不散。 然后我建議我們去看場電影。她沒反對。她好像永遠不會反對什么。 電影演到一半,我無意中看了她一眼。她還像以前一樣喝著偷偷帶進去的可樂,可大眼鏡片兒后面閃爍著點點的淚光。其實電影并不怎么悲傷。 我茫然轉過頭,希望從來沒發生過那次交通事故,而我和她也壓根兒就沒認識過。 7 電影散場已近午夜。 我回到家,客廳里一片漆黑,臥室里也沒有燈光。 他今天怎么睡得這么早?是不是不舒服?還是仍舊跟我賭氣呢?我疑惑著走進客廳,剛剛擰亮燈,就聽見手機響——我把它落在餐桌上,根本沒有帶出門去。 是方瑩的清脆聲音: “嘿嘿,約完會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愣。 “我有內線唄!怎么樣?感覺如何?”小女生得意洋洋。 我恍然大悟。她怎么不知道?說不定今晚這出戲就是她安排的,說不定連蔣文韜那身兒衣服都是她安排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像被人牽著走的木偶。我回答: “不怎么樣。謝謝您關心!” “哎喲!怎么跟吃了嗆藥兒似的!”小女生話鋒一轉,“干嗎一晚上都不接電話?” “手機落家了?!?/br> “我說呢。那郝桐呢?他干嗎不接?” “不知道?!蔽一卮?。我還真不知道。他干嗎不接?不愿意搭理她,還是我的手機他不愿意碰? “郝桐呢?” “不知道,睡了吧?” “噢……這么早?”她半信半疑。 “快十二點了?!?/br> “嗯……對了,我明兒早上再過去。今兒晚上去林叔叔家吃飯,回來晚了?!?/br> “隨便?!?/br> “郝桐他睡多久了?” “不知道?!?/br> “你這人,怎么一問三不知???” “我剛回來。不是約會去了嘛?!?/br> “……你還是把手機給他吧,我有點兒事想跟他商量?!?/br> “等著?!?/br> 我拿著手機走進臥室,擰亮了燈。床上卻是空的。 衛生間也是空的! 廚房也是空的,洗碗池里憑空多了一個摔碎的杯子。 我沖進Ebby的房間,仍是空的,花花綠綠的衣服灑了一床。 KissFire! 我渾身一抖,好像突然踩到電門上了。 我急急火火地又在公寓里走了一圈兒。方瑩還在電話里不停地說著什么,可我一句也沒聽清。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如潮水般鋪天蓋地向我席卷而來,轉眼就把我完全淹沒了。 我索性關了手機,抓起外衣,沖出屋子。鉆進汽車,發動引擎。 手機又響。還是方瑩。我把電源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