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梁遇沉默下來,并不急于辯解,隔了會兒才道:“事兒辦完后,王老娘娘留我說了些體己話?!?/br> “什么?”月徊目瞪口呆,“現在的娘娘可真了不得,還時興給自己做媒呢?那她和您說了些什么?” 梁遇道:“沒什么新鮮說頭兒,只說都是苦人兒,要在宮里做個伴什么的?!?/br> 月徊氣不打一處來,“什么苦人兒不苦人兒的,宮里苦人兒多了,別人也沒像她似的……那您呢?您有什么想法?” 梁遇淡淡笑了笑,“你將來終究會有自己的歸宿,我也不能孤身一輩子。宮里那些污糟事兒不就是這樣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百樣過得去?!?/br> 他說得半真半假,其實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興許是期待著妹子能心疼他吧! 他的臉上露出一點苦澀的味道,不太多,但就是那么丁點的量,正好勾起月徊的難過來。她往前兩步,蹲在他腿旁,仰著臉說:“哥哥,我回來那天說過的話,您記得吧?我說我不嫁人了,陪您一輩子?!?/br> 梁遇的目光移過來,平靜地望著她,“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么?” 是了,他想起來,似乎期待的就是這句話。明知不可能,卻還想再聽一回。 月徊沒有那么多婉轉的心思,昂著脖子說:“我能做自己的主,不嫁就是不嫁,有什么難的?!?/br> 梁遇不言聲,面色還是尋常模樣,眼里因倒映了燭火,總有光在跳動。 “各有各的命數,誰也救不得誰,世上也沒個為了哥哥,耽誤一生的道理。其實我今兒動了試試的念頭,男女之情無非摟摟抱抱,這種事兒能難到哪里去,結果……”他自嘲地一笑,“于我來說太難了,我不喜歡別人碰我?!?/br> 他話才說完,月徊的爪子就搭在了他手背上,一雙大眼睛巴巴兒瞧著他。 梁遇納罕,“干什么?” “我就碰您一下?!彼龑徱曀哪?,仿佛他隨時會厥過去似的,“難受嗎?” 這丫頭有時候腦子里裝的是豆腐渣,梁遇嘆了口氣,“這個能一樣么?” 然后她吊上來,摟住他的脖子問:“這樣呢?” 梁遇心里蹦了下,驚詫之余忙定住神,擰著眉說:“你是家里人,和外頭女人不一樣的?!闭f罷把她從脖子上摘了下來。 心里徐徐升起一種不自在,不是難受反感,就是不自在。月徊這種大大咧咧的毛病,不知什么時候能改好,她不知忌諱,想一出是一出,實在對別人造成困擾。 他撫了撫發燙的腦門,“你大了,不是孩子,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br> “再大不也是您親meimei嘛?!彼b牙沖他一樂,“我呀,從小走丟了,看見別人家大人抱著孩子,我就覺得眼熱。這個毛病一直到今兒也沒好,我覺得自己就算長到八十歲,也還是愿意和您在一起。哥哥抱一抱我,我心里就很踏實,知道自己也是有人疼的孩子?!?/br>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笑著,可眼里閃著淚花兒,梁遇這些年鍛造出來的鐵石心腸,遇見她就不中用了。他垂眼看著她,拇指擦了她眼角的淚,菩提手串上的墜角兒垂掛下來,琥珀透光,在她頸窩灑下一片橙黃。 “你能縱性兒,哥哥不能。你想不到的地方,哥哥得思慮周全,要不然……”他說著頓下來,慘淡地搖了搖頭,“不好,知道么?” 第32章 月徊其實不理解他那番語重心長的話,至親骨rou間, 為什么要有那么多忌諱?左不過就是長大了, 要懂得男女有別,可月徊覺得, 莫說哥哥受過那些磨難,就是沒受過,兄妹之間也不該提防那許多, 因為越是提防, 就越不純粹。 可她不敢說, 雖然有時候她善于唱反調, 愛分辯個子丑寅卯,但哥哥只要正經發話,她唯有諾諾答應的份兒。她也開始自省, 自己好像確實太孩子氣了, 就像他說的, meimei怎么能和外面的女人一樣, 他就算不抵觸她的碰觸,也不表示他能好好找個女人作伴。 月徊有點失望, 臊眉耷眼站起身說:“我聽您的,往后再不這樣了??赡驳煤煤谜{劑自己, 我是盼著您有個伴兒的。咱們和其他兄妹還不一樣,要是爹娘都在,我也不會那么舍不得您?!?/br> 至親都不在了,只剩這一個, 那份情就格外凝重珍貴。梁遇點了點頭,“再過陣子吧,等開了春,我手上的差事辦得差不多了,到時候會好好琢磨這事兒,也給你個心安?!?/br> 月徊抿唇笑了,又踅身去看她的葫蘆。葫蘆里的蟈蟈偶爾發出一聲鳴叫,她斜著眼睛透過蓋子上的孔洞朝里頭望,一面問梁遇:“年前我能進宮不能?” 這個問題他也思量過,要是將來想讓她成大器,就得趕在那些后妃們大批入宮前,讓她和小皇帝生情。情這東西,有時候比刀還鋒利,縱然將來皇帝被亂花迷了眼,但曾經有過那么一個人,填補過他貧瘠的情感歲月,那么這個人無論什么時候都會比旁人鮮明,即便到老了,唯一記住的也一定是她。所以大局上講,年前是必然要進宮的,錯過了這個大好時機,立后詔書和封妃的恩旨一下,皇帝的注意力也許就分散到別人身上去了。 梁遇坐在那里權衡利弊,分明順理成章的事,卻又讓他下不了決心。他抬眼望了望月徊,莫名覺得有點不舍。家里有人等著的日子似乎太短了些,還沒品咂出親情的味道,那么快就要結束了。 然而月徊似乎很期待入宮,她買好了叫蟈蟈,等著培養皇帝的雅趣,把自己經營成紫禁城里的蟲霸,那么遠大的志向,他好像不該扼殺她。他嘆了口氣,“既然暫且不做娘娘,安排起來并不難。只說你是我的族親,我掌管著司禮監,又兼提督東緝事廠,怎么說也是正二品的銜兒,家里填個把人進宮做女官,不為難的。端看你的意思吧,要是想早些進去,明兒就能夠?!?/br> 月徊哦了聲,盤著葫蘆說:“我聽您的,什么時候讓進去都成。就是這蟈蟈兒,您得替我帶給皇上,讓他自己先養著,解解悶兒也好?!?/br> 梁遇聽了,臉上浮起一點飄忽的笑。先前不是說愿意不嫁人,一直陪著哥哥么,實則心里無一刻不惦念著小皇帝。相仿的年紀,就像找見了玩伴兒,也許不是真的愛上,但感情是由衷的。他站起來,睡眼看了那葫蘆一眼,“還是你自己交給他吧,明兒預備預備,我讓人造了冊子,后兒你就入宮吧?!?/br> 他說完,又吩咐早點兒休息,便轉身出門了。 月徊呢,心里萌生出的那點小小的芽尖兒,一觸動就有越長越盛的趨勢。 她好像真有點兒喜歡皇帝了,不為別的,就為他干凈的笑臉。要說一個人真誠簡單,這種詞兒絕不該用在皇帝身上,生在帝王家的孩子,簡單了就得死,這個道理她明白。避免失望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要奢望,她愿意和他商量商量怎么滑冰,怎么養蟈蟈兒,單瞧眼巴前,想不了多長遠。 因此第二天起來就收拾東西,半點也不含糊??杉毾胂?,家里的衣裳宮里也穿不上,于是包袱里滿滿裝上了小衣和厚厚一打棉襪,到時候再揣上那兩只蟈蟈就成了。 她在自己的小院里忙活,梁遇就站在不遠處的跨院里,透過院墻上的花窗望著。 曹甸生在邊上隨侍,掖著手道:“沒想到大姑娘愿意進宮,我原以為她喜歡外頭天地廣闊,不愿意進那個牢籠的?!?/br> 梁遇漠然道:“年輕孩子懂什么,前兒皇上來瞧她,一天里頭結下了交情,就愿意為人兩肋插刀?!?/br> 曹甸生歪著頭琢磨了下,“他們二位年紀一般大,只要彼此間說話不費勁,略處一處就容易生好感。前兒皇上來府里,我正忙應付廣東來的官員,沒顧得上那頭?;噬嫌H自接了人,又親自送回來,這該是多大的恩典吶?!?/br> 梁遇沉默下來,半晌才一笑,“女大不中留了?!?/br> 曹甸生抬眼覷覷他,“督主不是早有讓姑娘進宮的打算么,實則進了宮倒更好,有您就近照顧著,姑娘受不了委屈?!?/br> 可不是嗎,早就有這想法,現在事到臨頭又猶豫了,不像他的作風。 梁遇調開了視線,轉身往前院去,今天是難得的休沐,本來想著帶月徊在京城里頭轉一圈,帶她去嘗嘗以前想吃吃不上的好東西,再去那個琳瑯鋪子選兩個上好的首飾匣子的,可惜她忙著預備進宮事宜,并沒有要出門的打算。自己呢,放著好些公務未處置,金礦、養珠池,哪一樣不要他cao心?她不想出門倒節省了他的工夫,與其在這里閑等,不如把那些繞開朝廷的事兒辦妥,畢竟錢權不分家,單是攬權還不夠,也要讓手下人吃些紅利才好。 宮里頭呢,司禮監正給宮人造冊的事兒,不多會兒就傳到了皇帝跟前。畢云捧著題本進東暖閣的時候,笑著說:“奴婢打聽過了,說月徊姑娘的名簿預備妥了,明兒人就能進宮來?!?/br> 皇帝從成摞的奏疏后抬起頭來,“既然今兒就造好了,為什么要等到明兒?” 畢云呃了聲,竟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了,想了想道:“橫豎就在眼前,也不急于這一日半日。萬歲爺瞧,要是想讓姑娘這就進宮來,奴婢出去給掌印傳道旨意。冰盞胡同抬腳就到,至多一個時辰,姑娘就能進來面圣?!?/br> 問問皇帝的心里,是很想讓月徊這就進來,可做皇帝不能由著性子,就在眼前的事,弄得等不及了似的。畢竟他對梁遇也有些顧忌,大伴說教起來不是鬧著玩兒的,因此還需再忍一忍,等過了今晚,明天月徊就進來了。 皇帝是真的抱有一腔純質少年的想法,雖說起先他也存著拉攏和牽制梁遇的心思,但到后來單純和月徊相處,一切的算計到底逐漸臣服于她的人品和性情。眼下就是惦念,實實在在的惦念,他盼著她早點兒進宮,盼著帶她去北海子滑冰。那是御用的滑冰場,干凈的冰面,沒有被磨得千溝萬壑,還有簇新的冰床冰刀,一應都是又漂亮又好。他就像個有點家底兒的富家子,急于向姑娘顯擺家里產業,畢竟有個自己的冰場,足夠在姑娘面前嘚瑟的了。 橫豎好飯不怕晚,皇帝說不急,“今天先讓她預備預備,你得空上北苑瞧瞧去,今年的冰面結得怎么樣?!?/br> 畢云笑著說:“奴婢早打發人過去瞧了,說如往年一樣,又勻稱又厚實?!?/br> 皇帝點了點頭,“那她進來住在哪兒,安排下去了嗎?” “左不過宮女值房,只是姑娘和掌印沾著親,掌印自會安排上好的住處吧?!碑呍魄浦实凵裆?,頓了頓又道,“御前的四位女官,如今安置在養心殿圍房里呢。要是出于方便傳召的考慮,把月徊姑娘安頓在那里,也很相宜?!?/br> 皇帝卻緩緩搖頭,那四個女官是作引導臨幸之用的,建立在rou、欲的基礎上,不必浪費稀有的感情。月徊不一樣,她是少年歲月的一種補充,只要不去動那種心思,她就是干干凈凈的?;实鄄蝗迸?,知音才格外珍貴,要是把知音變成等待侍寢的一員,是對他少年赤城的褻瀆,即便將來妻妾成群,兒孫滿堂,他也只是個孤家寡人,不配談自己年輕過。 皇帝闔上題本看了眼座鐘,時候過起來很快,再等上七八個時辰她就要進宮了。他略思量了下道,“你回頭問個準信兒,朕上神武門等她去?!?/br> 畢云道是,很好地掩藏起那份驚訝,上前將皇帝批閱過的題本摞起來,再捧出去交司禮監文書司房。 這頭正交接呢,遠遠兒看見總管柳順打東邊過來,畢云忙垂首呵了呵腰。 柳順是個矮胖子,人雖不高,但不妨礙他拿鼻孔瞪人。只見他一如往常仰起臉,垂下眼皮子,從那道縫兒里瞥了畢云一眼,“萬歲爺在暖閣里呢?” 畢云道是,殷勤地往里頭引路。暖閣門前站班的小太監打起了門簾,柳順抬步邁進去,這回總算把腦袋裝正了,甚至微微低下頭去,捧著四塊玉牌向上敬獻。那玉牌上寫著四位女官的官稱,因皇帝還沒建立起后宮來,終歸就在這四塊牌子上做文章,柳順滿臉含笑,輕聲細語叫了聲萬歲爺,“恭請主子御覽?!?/br> 皇帝今天沒什么興致,連瞧都不曾瞧一眼,只說了聲“去”。 柳順怏怏把玉牌收了回來,卻沒有立時退下,縮著脖兒道:“萬歲爺,今兒是欽天監推算的好日子,申初時牌,日月呈交匯之勢,您瞧……” 沒有什么比誕育皇嗣更要緊的了,皇嗣是國家命脈,是這社稷昌盛最有力的保證。作為一位帝王,首先必須確保能生得出兒子來,因此打從今年入冬起,就要按照欽天監天象所示的日子臨幸。寧可平時少些,到了日月同輝的日子不能錯過,這皇帝當的,連御幸的事上也沒有自由。 見他有松動,柳順重又把牌子遞上來,皇帝覺得挑誰都一樣,隨手留下了司帳的玉牌。 司帳其人,是四個里頭最活泛的,脾氣有些像月徊,這也算稍稍的一點安慰。這些女官們,除了侍寢之外也實打實擔任御前的差事,皇帝晚膳用罷后回寢殿,她們伺候著沐浴更衣,彼此都謹守規則,絕沒有人中途劫皇崗的。最后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去,只留司帳在跟前,司帳替他寬了衣,自己蛇一樣地游上來,游進皇帝懷里,仰著頭問:“萬歲爺,聽說明兒御前要來新人啦?那新人長得什么樣兒?有我好看嗎?” 皇帝沒說話,把她壓進被褥里狠狠地收拾,暈頭轉向時產生了恍惚的臆想,仿佛身下的人不是司帳,而是月徊……他怔了怔,原來不管如何敬重一個人,但凡動了心思就會產生俗念。只是這種混賬的想法在清醒的時候被壓制著,次日起身,他還是那個不染塵埃的少年。 但凡宮女子入宮,都要講究時間,清早闔宮忙碌,換班的換班,伺候差事的伺候差事,接手的嬤嬤太監騰不出空來。須等到巳時,宮門上才有人出來接引,因此月徊的車轎在筒子河那頭停了好久,足等到時候差不多了,她才搭著綠綺跳下來。 綠綺替她整了整領上狐裘暖脖兒,切切道:“姑娘這回進宮,不知多早晚能出宮來,好在咱們府里常有宮內太監來往,要是缺了什么,有不便和督主說的,只管讓他們帶話,我給姑娘置辦?!?/br> 月徊大有帶著大家一塊兒發財的抱負,笑道:“宮里還能短什么,不過等我買賣做起來,到時候讓你們幫著采買蟈蟈兒?!币活^說一頭看太陽,“成啦,你回去吧,我該進去了?!?/br> 綠綺不能陪同往前了,便站在長橋這頭看著,目送她往神武門去。 太陽白慘慘的,風從結了冰的水面上吹過來,四周圍沒遮沒擋,刮在臉上有點兒疼。月徊挎著她的小包袱,挺直了脊梁往那深深的門洞走去,起先那里一個人影也不見,她正納悶由誰接引呢,沒想到很快便見有人從門內疾步出來,那人穿著胸前繡團龍的燕弁服,披一襲紫貂的斗篷。 他是獨自一個人來的,身后跟隨的內侍在出了神武門后,就在門洞前站定了。月徊看著皇帝向她跑來,邊跑邊揮手,愉快地喊她“月徊”,這一刻倒有些感動,真沒想到他會親自來接她。 大概由于前兩天有了一塊兒滑冰的交情,皇帝對她很親厚的樣子,甚至伸出手要替她拿包袱。 月徊嚇了一跳,忙把包袱藏到身后,“可不敢,叫人看見我該殺頭啦?!毕肓讼胗忠恍?,“不對,打今兒起也不能我啊我的了,要稱奴婢?!?/br> 皇帝卻寬和,含笑道:“用不著,朕不喜歡你做奴才樣兒,以前怎么樣,以后也還是怎么樣?!?/br> 他真是不忌憚叫守門的緹騎瞧見,既然她不讓他提包袱,就她挎著包袱,他牽著她。 皇帝的手很暖和,對比出月徊指尖冰涼。就是那一握啊,那種暖和傳進心里來,芽尖兒也不再是芽尖兒了,跳過了抽條那一步,直接開花啦。 所以月徊進宮這事兒,除了開頭的宮女子名籍需要梁遇安排,到后來幾乎再沒用得上司禮監插手。 皇帝親自安排的樂志齋圍房作為她的他坦,樂志齋在坤寧宮后,御花園西南,一度是皇帝幼年時期看書習學的所在。后來先帝駕崩,他承繼宗祧,皇帝的日常起臥都前移到了乾清宮東西那一線,這里就漸漸冷落了,偶爾作為西洋傳教士布道之用。 挑選這樣的地方,經過了一番思慮,不需要橫穿東西六宮,從乾清宮也好,養心殿也好,出隨墻門沿夾道往北,過長康右門就是樂志齋,遇見嬪妃們的機會極少?;实垡矊Σ痪眉磳⒂瓉頋M宮女人的盛況感到憂心,一方面廣設后宮是為開枝散葉,是出于穩固江山的需要;另一方面他對月徊的那份心思,難免因此受到干擾。就算他初心不變,月徊能拿看正經人的眼光來看他嗎?他性急起來,倒是很想立刻晉了她的位分,不拘什么銜兒,先正大光明留在身邊要緊??伤淮蛩阕雠?,且也沒有對他表現出任何非君不可的意思來。就是因為這份懸而未決,讓他七上八下,日思夜想。 皇帝帶她進了樂志齋圍房,不多寬綽的屋子,事先叫人收拾過。簇新的用具和簇新的褥子,一般宮人不過一墊一蓋,皇帝特特兒吩咐了,給她加三床。因著宮人的他坦夜里不燒炕,他怕她凍著,又是氈墊又是炭盆,紅螺炭在墻根兒上堆得滿滿當當,早就超出了宮人的待遇。 就像新得了個小貓小狗,十分樂于替她置辦住的地方,皇帝眼里閃著星辰般燦爛的光芒,“你瞧瞧,還缺什么么?” 月徊看了一圈,說挺好,“我就住這兒吧,這里過乾清宮道兒近,您要是傳我,我跑著一會兒就到了?!闭f罷從懷里掏出兩個葫蘆來,笑著說,“您要的綠蟈蟈,我養了兩宿,又能吃又能叫喚,您聽……” 皇帝聽見那種久違的叫聲,是小時候住在南三所那陣兒才聽過的蟲鳴??上в鶚O之后,凡是皇帝坐臥的地方連樹都砍沒了,夏日除了磚縫兒里隱約的蛐蛐聲兒,聽不見那種正統的蟈蟈叫。 皇帝把葫蘆接過來,葫蘆蓋子上鑿了細小的眼兒,隱約看得見蟈蟈腦門上的觸須。他很高興,笑道:“小時候那些兄弟們玩兒,沒有朕的份,那時候大伴還沒到朕身邊,朕只能眼巴巴看著他們顯擺?!?/br> 月徊聽他這么說,可以拼湊出一個不受待見的小皇帝,打小兒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不過有一點他琢磨錯了,別說那時候大伴不在,就算大伴在,他也不可能弄蟲讓他玩兒,梁遇他自己就怕蟲。不像她這種長在民間的,竄胡同過大街,什么都敢提溜起來,到如今帶了蟈蟈進來,也算取悅圣心。 月徊笑了笑,“您沒養過,知道喂它吃什么嗎?” 皇帝思量了下,“喂它吃rou?吃果子?” 月徊轉述了一遍從曹甸生那里聽來的學問,“蟈蟈定調之后多吃素,少沾葷腥,這么著才能長壽,活上七八個月不成問題。我這回才帶了兩個憨兒,要是多買幾個,擱在一個屋子里讓它們叫,這一開嗓子,能把房頂都掀了?!?/br> 皇帝笑著,卻又有點兒傷感,“這鳴蟲伺候得再好,也只能活七八個月……” 月徊說:“萬物自有定律嘛,他們就跟神仙似的,活上一個月等同咱們活十年,人生七十古來稀,業已是高壽了?!?/br> 她就有這樣的本事,什么都看得開,什么都過得去,同她說話不覺得乏累,她會以她的方式開解你。不像有的人,遇上了只管抱怨這不好那不好,喝的茶泡濃了,吃的rou塞牙縫了,聽多了自己跟著糟心,這樣的朋友寧肯不交。 盲目的快樂,不說利國利民,橫豎對自己是過得去了,有時候做皇帝就欠缺這種愛誰誰的態度?;实劭粗男?,慢慢覺得萬事釋然了,輕吁了口氣道:“你往后放在哪個差事上,大伴說了么?” 月徊道:“先前和我打趣倒是說了,說我可以伺候皇上梳頭。過會兒我上司禮監問問去,究竟怎么安排我?!?/br> 皇帝嗯了聲,隔了會兒才道:“其實你也未必一定要領什么差事,就替朕伺候這蟈蟈兒,也挺好的?!?/br> 月徊失笑,“您的意思是我自己帶差事進宮吶?蟈蟈除了喂吃喂喝,沒別的可照顧的。我進來了不也有俸祿嗎,我不能白得您銀子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