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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慈悲殿在線閱讀 - 第19節

第19節

    當時因延慶殿求著要人主事,才派到這宮里來的,可現如今出了岔子,就得往上尋根溯源。梁遇拱手朝王貴人行了個禮,“下賤奴才不長進,惹得娘娘生氣了,娘娘打算怎么處置,都聽娘娘的意思?!?/br>
    王貴人心里,對這偷東西的太監并不怎么記恨,反倒有些感激他,因他這一糊涂,才有理有據地把梁遇請到延慶殿來。

    王貴人臉上赧然,望了他一眼道:“梁掌印高升了,公事繁忙等閑見不著,今兒要不是宮里出了丑事,也不敢勞動梁掌印?!?/br>
    梁遇聽后一笑,他就是有種神奇之處,望著儼然,即之也溫。不管外頭怎么傳言他冷礪兇猛,你見了他,便是一個精致的翩翩佳公子。他的眼睛他的笑容,可以叫人忽視他的手段,實心實意地以為,他就是靠著多年勤勤懇懇,才登上司禮監頭把交椅的。

    “娘娘哪里話,這人原是我們衙門派出來伺候的,犯了事兒就是臣管教不嚴,不單他,連著臣也該受教訓?!币幻嬲f,一面瞧了瞧那只包袱。包袱里裝著紋銀和頭面首飾,其實東西不算多,但既是偷,哪怕一個銅子兒也是罪過。他哼了聲,“捉賊捉贓,人贓俱獲,沒什么可說的了?!?/br>
    那太監哆哆嗦嗦扒住了梁遇的鞋面,磕頭哭道:“老祖宗,是小的不懂事兒,錯走了這一步。小的老家遭災,爹娘吃不上飯,小的是一時豬油蒙了心,才惦記起娘娘的東西來?!币幻嬲f一面啪啪抽自己嘴巴子,“小的糊涂、小的糊涂……小的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朝老娘娘的妝奩伸手,小的知錯了,求老祖宗超生?!?/br>
    梁遇厭惡地挪開了腳,轉頭問王貴人,“娘娘丟了些什么?數兒合得上么?”

    王貴人瞧他瞧得走神,他一問,忙哦了聲道:“是我素日積攢的梯己,還有當初先帝御賜的物件,有些在,有些已經找不回來了?!?/br>
    梁遇聽罷,抬腳將那太監踹翻了,“不長進的東西,讓你做人你不做,偏要干這些雞鳴狗盜的勾當。既然伸了臟手,那這爪子就不該留著。來人!”

    他一聲斷喝,倒把王貴人和跟前的宮人都嚇了一跳。外頭掌刑的太監上前,停在廊子底下聽令,他寒聲吩咐:“把這狗東西給咱家帶走,交給東廠番子。先剁他一只手,要是不死,再剁另一只?!?/br>
    掌刑太監道是,惡狠狠撲進來,將人生拖了出去。

    宮里的殿宇進深不像民間的屋子,驚恐的哭嚎竄上房梁,像纏繞在雕梁畫棟上的蛇,拽也拽不下來。王貴人沒親眼見過司禮監辦案,也沒想到梁遇會有這樣的一面,當即怔在那里,半晌說不出話來。

    梁遇呢,又換了個笑模樣,拱手道:“娘娘受驚了,司禮監的規矩,最忌諱人手腳不干凈,既出了這樣的案子,臣就要清理門戶。眼下娘娘跟前缺了人,回頭臣發話下去,讓宮監處調撥人手過來。娘娘宮里受的損耗,臣下令去追,追得回來固然好,追不回來的也請娘娘寬懷。實在有為難之處,咱們司禮監再悄悄填補些兒,娘娘看如何?”

    他一字一句說的都是場面上話,但王貴人聽來卻透著溫存。這深宮里討生活,沒人照應真是寸步難行,以前沒進宮前,對太監這等奴才是瞧不上的,可后來見識了梁遇,才知道自己先前眼皮子有多淺。

    海棠無香,鰣魚刺多,梁遇為宦,都是人間憾事。那個危難中愿意幫她一把的人,就算他六根不全,她也認了。

    何況他的品行為人及相貌,都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像夏美人、宋康妃,屈尊和兩個隨堂太監來往,她得知后甚為不齒。就因為她心里的人遠比那些濁物清高得多,連帶著她覺得自己的心也是清高的。

    可惜梁遇是太監里頭的正人君子,司禮監但凡手上有權的,一個個都和太妃們有了鉤纏,唯獨他,權傾朝野,卻連半個女人也沒有。為什么呢,她那么多回明示暗示,他都不為所動,她就開始擔心,是不是別的宮也對他青眼有加,他上了別人的船,這才瞧不上延慶殿。

    今兒一定要有個說法,王貴人下了好大的決心,總是這么含含糊糊不是方兒,越性兒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成不成的,大家都安心。

    她轉頭沖跟前宮女道:“你去預備好茶來,我請掌印大人喝茶?!?/br>
    宮女道是,領人魚貫退了出去。梁遇見了心知肚明,向王貴人揖了揖手,“娘娘盛情,臣受之有愧?!?/br>
    王貴人說該當的,比手道:“廠臣請坐吧?!?/br>
    梁遇依言坐下來,屋子四角的料絲燈高懸著,照出精致又磊落的眉眼。王貴人輕輕一瞥,心頭急跳起來,暗自感慨著,他這樣的人物,就算殘缺了,也絕不會讓人心生輕慢。甚至那種矜貴自重,比之尋常男人更勝。

    兩個人就在殿內對坐著,她有些局促,梁遇卻仍是言笑晏晏,眼風調轉過來,目光在她臉上巡視一圈,問:“娘娘有什么吩咐,臣聽著呢?!?/br>
    有什么吩咐……王貴人紅了臉,低頭道:“自打先帝殯天,我的龍種沒保住,后來一應種種,都賴廠臣照顧。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但廠臣如今到了這樣前程,我再說報答的話,聽上去未免不自量力了吧?”

    梁遇道:“娘娘言重了,臣在司禮監任職,原就是為主子們辦事的。娘娘們給示下,臣盡心當差,這是臣的本分,說什么恩不恩的,娘娘可是折煞臣了?!?/br>
    王貴人搖了搖頭,“我和其他娘娘們不一樣,他們都是誕育過皇子皇女的,我這樣的人,原該送進陵地里青燈古佛一輩子,到老了死了,往妃園里一埋就完事了,哪里能像現在這樣,留在富貴窩里,坐享榮華?!?/br>
    其實富貴窩里的榮華富貴,享起來并沒有那么受用,全看你怎么瞧吧。

    梁遇臉上帶著溫吞的笑,呵腰道:“娘娘的龍種雖沒留住,但也有生育之功,要是發到陵地里去,未免不近人情了。如今這事兒過去多年,娘娘也該放下了,想著怎么吃好喝好就成,不必舊事重提了?!?/br>
    王貴人才要張口,宮人送了茶進來,一時打斷了,只道:“廠臣喝茶吧,這是我們老家的云霧,先唐時起就是貢茶,請廠臣嘗嘗?!?/br>
    喝茶閑聊,其實這個點兒上很不是時候,梁遇今天愿意走這一趟,也全是因為被惦記得久了,存了點戲謔之心。

    月徊說過,不讓他找籠中的金絲雀,不讓他勾搭寡婦,也不知為什么,他就是想要反一反。人心從來不是恒定的,先前她說不喜歡皇帝,不愿意進宮做娘娘,到如今又怎么樣呢,還不是陪著滑冰吃爆肚,第二天也沒忘了買蟈蟈……可見男女生起情來,不過一霎的光景。

    好容易找回來的妹子,他留不了太久,將來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和宮里太妃走影兒取樂,也沒什么。然而明確是奔著這個目的來的,又百般的挑剔,王貴人入不得他的眼。他不喜歡她端杯盞的姿勢,不喜歡她臉上的胭脂,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連她看他的眼神,都讓他覺得不舒坦。

    是從來沒有和女人親近過的緣故?大概是的。萬事開頭難,一旦起了玩兒性,或許就樂在其中了。

    他低頭呡了口茶,味兒不錯,“廬山云霧,果然名不虛傳?!?/br>
    王貴人的心思并不在茶上,梁遇那么聰明人兒,她把他留下是什么意思,他不會不知道??裳巯滤€端著,這種事原本應當男人更主動些才對,但他大約是礙于身份的緣故,遲遲不見有任何動靜。

    這么長時候的七上八下,實在夠夠的了。她放下手里的茶盞站起來,那張秀致的臉因緊張愈發酡紅,身上熱氣騰騰,一蓬蓬的熱浪從領下翻涌上來,打在脖子上。在他也欲站起身前,在他肩上輕壓了下,“廠臣,我今兒是壯了膽的,也豁出這張臉去了,就想問你一句,你明白我的心嗎?”

    梁遇沉默著,借著這段沉默細細品咂,奇怪當一個女人向他示好的時候,他居然可以做到內心毫無波瀾。

    明不明白她的心,別說他,就連他身邊的人也都瞧出端倪了,可就算說清了又怎么樣?他忽然不想在這延慶殿里逗留了,這種無趣的周旋,讓他覺得無比厭煩。

    他微讓了讓,起身向王貴人拱手,“娘娘,臣不聾不瞎,自然明白娘娘的心??沙际莻€殘廢,自知力不從心,恐怕要辜負娘娘的美意了?!?/br>
    王貴人聽了,一股莫大的失望彌漫上來,喃喃說:“我從來不覺得你是殘廢,在我心里,你就是頂天立地的真爺們兒。梁遇,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這宮里另有讓你覺得可心的人了,你這才拒我于千里之外?”

    梁遇說沒有,“臣這身子是如此,不想糟蹋了娘娘。娘娘在宮里安心頤養,臣在衙門為主子們辦差,各自安好豈不自在?”

    可是王貴人不死心,她抓住了他的袖子輕輕搖撼起來,“我不圖你什么,咱們原都是苦人兒,在深宮里做做伴,有什么不好?”

    女人拽著袖子哀懇,仿佛是一種共性,月徊也有這毛病,急起來整條胳膊抱進懷里,半點沒有已經長大成人的覺悟。他原以為并不討厭這種動作,誰知換了個人,他就覺得受不了。來延慶殿前拈花折柳的興致,現在變成了一種煎熬,他到底將袖子抽了出來,淡聲道:“娘娘請自重,這宮里內外全是眼睛,萬一叫人宣揚出去,臣是沒什么要緊的,只怕壞了娘娘名聲。今日的事,臣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娘娘把心放在肚子里,照舊安逸過自己的日子。只是這樣的話,再也不要提起了,臣微賤之軀,不敢承娘娘盛情?!?/br>
    王貴人的一腔熱血灑在地上,凝結成了冰,嫣紅的臉頰瞬間變得煞白,看著倒有幾分讓人心疼。

    梁遇不常憐香惜玉,復又行了個禮,“時候不早了,娘娘早些安置,臣告退了?!?/br>
    他卻行退出延慶殿,殿內熱氣暾暾的,甫一出來涼風撲面,倒弄得他一激靈。

    秦九安快步迎了上來,他在外頭掐著點兒,自那個犯事的太監被押出去算起,到掌印出來,前后不過一炷香時候。太監和平常男人不一樣,弄起女人來不是三下兩下就盡興的。因為缺了一塊,那些女人解不了饞,自然也不能放你下繡床。況且王貴人久曠,糾纏起來應當更厲害,照這個時間算,可見今晚什么事兒都沒來得及發生。

    他瞅了瞅梁遇,“老祖宗,王娘娘沒有旁的差遣?”

    梁遇知道他意有所指,拿眼梢瞥了瞥他,“依你之見,王娘娘該有什么差遣?”

    秦九安碰了個釘子,立時訕訕發笑,“小的只是隨口胡謅……”

    梁遇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經爬上了宮墻,明兒沒有朝會,也沒有內閣進講,他負著手輕吁了口氣,“叫人備車,我這就出宮去了?!?/br>
    第31章

    秦九安道聲“得嘞”,忙承辦掌印的差遣去了。

    不過要是換做一個月前, 掌印是絕不會這么晚還惦記回去的。如今是家里不空著, 不空著就有奔頭兒,像他們這號人, 凈身入了宮,等于是把老家那些人和事,都斷絕了個干凈。就算將來風光無兩, 也不會有衣錦還鄉的念頭, 畢竟做了太監, 斷子絕孫了, 回去也是招人背后笑話。寧愿在紫禁城里爬,也不稀圖老家人場面上叫你一聲“爺”。但話又兩說,遠離了故土, 要是有人投奔你, 那心里自然是喜歡的, 畢竟都是血rou之軀, 誰還沒點兒七情六欲呢。在這京城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時候長了也覺得孤單。

    秦九安上神武門外頭傳令, 讓今兒當值的曾鯨吩咐人套車,曾鯨問:“這么晚了, 老祖宗還出宮家去吶?”

    秦九安對插著袖子,吸了吸鼻子,“可不。不瞞您說,我也想有個meimei?!?/br>
    招來曾鯨一個含糊的笑。

    所以說老祖宗對王娘娘提不起興致, 那也是應當的,到底跟過男人懷過孩子,再年輕也缺了點兒意思,老祖宗那么干凈人兒,不愿意蹚那趟渾水。還是家里頭好啊,meimei進宮不礙,不進宮在家養著也不賴,橫豎怎么都行,換了他,他也愛摸著黑回家去。

    他們這兒預備停當,回身看,人也從順貞門上出來了。秦九安和曾鯨帶著底下當差的快步上前接應,抬高了臂膀攙扶梁遇上車。車里人坐定了,淡聲道:“多盯著點兒,火燭尤其要小心,大年下的,大家圖個平安?!?/br>
    秦九安和曾鯨呵腰道是,站在西北風里,目送馬車去遠。

    好在冰盞胡同離得近,出了宮門不消一刻就到了。門房上值夜的小太監見有車進了胡同口,忙大聲喊掌事的。曹甸生一向睡得晚,聽了招呼便從圍房里出來,站在檻外迎接。車到了臺階前,駕車的錦衣衛打起車轎簾子,他忙上前把人攙下來,問:“督主這會子回來,在宮里進過沒有?要沒有,小的這就叫人預備?!?/br>
    梁遇說不必,“早用過了。姑娘呢?睡下了么?”

    曹甸生道:“才剛還在問,該給蟈蟈喂葷的還是喂素的,料著沒睡下呢。我這就打發人通傳姑娘一聲去,今早上姑娘起了個大早,原想送您出門的,可惜沒能趕上,倒懊惱了好半晌?!?/br>
    這么說來還算是個有心的丫頭,梁遇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別人想象的那么嚴苛,至少胸中塊壘因曹甸生的回稟,已經緩解了大半。

    他解開領上領扣,曹甸生忙替他揭下了鶴氅,他整了整衣冠道:“不必興師動眾的,我過去瞧一眼就是了?!?/br>
    曹甸生道是,不免感慨自家人沒有隔夜仇。督主對待外人可沒有那份好耐性兒,也只有大姑娘,能讓他一再退讓包涵。

    曹甸生挑著燈籠在前頭照道兒,過了跨院回稟:“還有一樁事兒沒報督主呢,今兒廣東看守珠池的官員進京來,給督主敬獻了兩盒今年產的珍珠。小的瞧成色,比往年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兒,還有個頭,個個有大拇哥的指甲蓋大小?!?/br>
    梁遇哦了聲,“平江珠池、雷州府樂民珠池、永安所楊梅珠池,還有廉州青嬰珠池,那可都是咱們大鄴盛產珍珠的好地方。平時連年上報,采珠費用大大超出珍珠所得,咱家還沒來得及收拾他們,如今倒自己送上門來了。那些珍珠且擱著吧,等過完了年,我再送到皇上跟前去?!彼^頭,牽唇笑了笑,“那么大塊兒肥rou,與其填了別人的胃口,不如咱們自己吃進嘴里。底下那些小子們,一個個瞪著眼珠子瞧外埠,也讓他們腥腥嘴,不為過嘛?!?/br>
    曹甸生意會了,笑著說是,“督主的話句句在理,那些看守珠池的官員確實忒貪了些兒,既伸手問朝廷要銀子采珠,又要昧下珍珠高價轉手蘇祿國,再由蘇祿國倒賣進大鄴來。這一進一出,多少耗費,只當上頭不知道?!?/br>
    梁遇冷笑了聲,“不說如今世道,古往今來哪朝哪代不是這樣?單憑朝廷的那點子俸祿,還不夠他們票一回戲的?!闭f著到了月徊的院子外,公事不帶進私宅,便抬了抬手,示意曹甸生在外候著。

    抬眼望,正屋里亮著燈,丫頭進去又出來,看樣子月徊還沒睡。

    昨天的事兒,如今細想起來確實是他過于計較了,原并不是什么不可轉圜的大事,結果話趕話的越說越嚴重,自己生了悶氣,也把她嚇得不輕。今天該如何若無其事地圓過去,他心里也沒底,只是慢慢踏上臺階,慢慢沿著回廊往前走。忽然靜謐之中傳來蟈蟈的叫聲,他站了站,又不大稱意了。

    里頭的月徊渾然不覺,她喂過了蟈蟈,就盤弄起那兩只棠梨肚葫蘆來。養蟈蟈的器皿也是有大講究的,回頭葫蘆得鑲圈口,她琢磨了一回,覺得拿虬角染成墨綠色,再配上這栗紅的葫蘆身子,一定又俗氣又好看。

    這頭正兀自設想,隱約聽見門外丫頭請安,她一激靈,知道是哥哥回來了。

    忙扔下葫蘆跑到門上,見梁遇正從廊廡底下過來,才回家沒換衣裳,身上還是白天的曳撒。月徊喜歡他穿公服的樣子,穿金戴銀像朵富貴花兒,看上去有權有勢又有錢。她本來還鬧著點兒小別扭,可是轉念一想,梁掌印那么大人物都肯退一步,她有什么道理不順著臺階下?

    于是她跳出門檻,萬分親熱地喊了聲“哥哥”,“您才回來?回來就惦記上我這兒來呀?”

    梁遇就著廊下燈火瞧她,她真是個沒什么心眼兒的丫頭,昨天的不愉快,過了一夜就全忘了。還是因為漂泊在外,吃了太多苦的緣故,生活沒有那么大的余地,能容一個糊口都難的孩子長出傲人的氣性兒來。

    他頷首,舉步過去,“我聽說你今兒買了兩只蟈蟈?”

    月徊說是啊,獻寶似的拉他進門看。只見一只挺大的紙盒子四周拿棉布圍著,中間兩只綠油油的蟈蟈兒昂首挺胸,因肚子還沒養得撐起來,背上翅膀耷拉得老長,像個年輕氣盛的小將軍。

    “您看,是不是好俊的蟈蟈兒?”月徊笑著說,“瞧這膀花兒又深又糙,我買著兩只憨兒吶?!?/br>
    梁遇卻退后了半步,對于不玩兒鳴蟲的人來說,走近點兒就覺得渾身不舒服。他甚至聞見一種莫名的氣味,像腐爛的青草,當即抬手掖了掖鼻子,調開視線道:“你是怎么想的?為什么愛養這個?長得跟蝗蟲似的……”

    他才說完,那兩只蟈蟈就亮嗓子叫起來,月徊頓時愛不釋手,著急給它們正名,說:“蟈蟈會叫,蝗蟲不會叫。且蝗蟲長得瘦長條兒,一副餓死鬼模樣,哪像咱們又結實又壯,渾身透亮?!?/br>
    梁遇沒看出什么區別來,實則他連多瞧一眼都覺得糟心。有的人就是這樣,可以殺人不眨眼,卻忌憚一只小小的鳴蟲。

    他刻意閃躲,月徊再粗枝大條也發現了,“您怕蟲???怕它干什么,它又不會吃了您?!?/br>
    梁遇掩著鼻子又退后半步,就算是怕,嘴上絕不會承認,也不會流露半點畏懼的神情,脊背挺得直直的,還在努力維持著體面,偏頭道:“我不是怕,是覺得不干凈。養這種東西有什么意思,還是送到外頭放生了吧?!?/br>
    月徊說那可不成,“這種冬蟈蟈得伺候,送到外頭一會兒就凍死了?!闭f完覷覷他,心里明白,這皇城根兒下沒有秘密,她的一舉一動為的是什么,他早就知道了。

    與其被他套出實話來,還不如自己老實招供。月徊把蟈蟈趕回了葫蘆里,蓋上蓋兒才道:“其實這個蟈蟈是給皇上買的,深宮里頭寂寞,有蟲叫熱鬧點兒。我還有個打算,先教皇上玩兒蟲,等他玩兒成了行家,那些娘娘們為了取悅他,自然也跟著養蟈蟈。到那時候,我可以成為紫禁城里的叫蟈蟈賣主,一只是五兩還是十兩,全憑我出價?!?/br>
    梁遇聽完,對她刮目相看,“你出息挺大,打算在紫禁城里做買賣?”

    “我這是投主子所好,為主子分憂啊,有錯兒嗎?”她笑了笑,“再者您掌管著司禮監呢,只要發話不許其他太監出去給主子買蟈蟈,那這筆買賣我就能長長久久做下去,而且越做越大?!?/br>
    這算是有生意頭腦的,打算壟斷,還不許人貨比三家。梁遇感慨,“你是想做宮中一霸啊?!?/br>
    月徊覺得沒什么可奇怪的,“京里各行各業都有這樣的人,像拾媒核的叫煤霸,擔糞的叫糞霸。我志向不大,就在宮里做個蟲霸,一輩子也吃穿不愁了?!?/br>
    梁遇算是無話可說了,唯有點頭。

    她擅長打岔,原本預料中的尷尬氣氛沒有出現,可月徊的心思顯見有了變化,這點讓他無法忽視。

    他暗自沉吟,踱到玫瑰椅里坐了下來,半晌才道:“我今兒回來得晚,你不問為什么嗎?”

    月徊心道司禮監瑣事多,耽擱上一兩個時辰不是尋常嘛??伤热挥幸庖龑?,那她就不能不賞這個臉,遂笑道:“我原本是要問的,結果一打岔給忘了。那您為什么這么晚回來呀,離下鑰可有陣子了?!?/br>
    梁遇垂下眼,撫著膝頭道:“今兒延慶殿遭了賊,我上那兒處置去了。那個王老娘娘,你還記得么?”

    月徊眨眨眼,想了一圈才想起來,“延慶殿王老娘娘,不就是那個打您主意的太貴人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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