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話說到這里,慧平看一眼水生,道:“怎么趕巧你出來了?” 這是怎么趕巧了呢?水生擦了根火柴,點了支煙,吸了一口,低頭道:“我跟齊英跟在爺身邊兒,即便是有事,一般不會兩個人都喝多了,我開車多,一般會少喝點兒,他們那些人也都知道,所以一般不勸我喝?!?/br> 慧平聽了說道:“這條規矩好,不然可真沒人出來接我了?!闭f完又難免埋怨道:“你們這里怎么也沒個人看門,沒人看門,門還就這么敞著?!?/br> 水生聽了卻笑,道:“這門從這堂口建起的那天起就沒關過,這是幫規,天亡地破,幫派不死,此門不關,當年小鬼子打進上海,這門也這么開著,小鬼子都不敢進,誰樂意來誰來,有命進來有命出去,那是本事?!闭f完又沖著后面抬抬下巴,道:“就咱這一群流氓,還怕人來偷東西?” 好像是這么個理,關門防賊,上海哪個賊敢到這流氓窩里來偷東西?慧平聽了也是直笑,又問:“齊英抽了個大獎,你呢?” “我什么獎都沒有?!彼溃骸拔揖蜎]把名字往里面丟?!?/br> 慧平問道:“這是為什么?” 許是多少喝了些酒,水生明顯比平日里活潑了許多,仰頭連著吐了三個煙圈,聽著慧平樂得直笑,水生說道:“我跟齊英雖然不是堂主,沒有分紅,但名下掛了牌桌子,在舞廳馬場,爺都給我們分了位置,不過我們常年跟著爺,事情都給別人打理在,錢還是照樣是我們的,收入不比分紅少,就是抽到獎,人家也眼紅,我還得找法子輸出去讓他們高興,費勁?!?/br> 慧平道:“你倒是比齊英聰明多了?!?/br> 水生聽了眼睛往竹簾一瞥,道:“那誰都跟他一樣蠢?”然后便見那竹簾一動,齊英從里面出來了,指著水生一臉蠻橫,道:“說誰呢?!” 慧平見齊英來了,把鑰匙遞給他,卻聽齊英道:“你跟他有什么好說的?!”慧平抬眼見齊英的身后,水生銜著煙在笑,慧平也不想跟齊英分辯,只道:“就是碰上了,隨口說幾句話?!闭f完又道:“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齊英聞言語塞,確實是他讓慧平來的,打完電話,齊英已經被伍世青罵了一頓了,本來是說出來等著的,怕被不長眼的沖撞了,結果被幾個人拉住了,一時沒出來,再出來就見水生在跟慧平說話了。 鑰匙給了齊英,慧平也沒多留,回頭就走了。 伍世青在總堂口是有房間的,夜里鬧得晚了也就沒回,直接就在總堂口睡下了。懷瑾估摸著應該是喝酒了睡得沉,到第二日中午了還沒回。 一直到了下午約莫四五點了,懷瑾才在房里聽見有汽車回來了,她估摸著車子是齊英開的,按著喇叭進來,吱呀得停住,懷瑾聽著聲音跑到陽臺上看的時候,人已經都進屋了,等她照了照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再推門出去,正好聽見伍世青的門啪得一聲從里面關上了。 伍世青進了房間就沒出來,晚飯也沒下來吃,說是太忙了,然而不是說好了尾牙完了就收工了,還忙什么? 懷瑾拿著筷子問吳媽:“你們爺怎么了?” 吳媽翻了個白眼,一臉嫌棄,道:“他沒怎么,可能是有病?!?/br> 這確實是很奇怪了,畢竟自從懷瑾進了伍公館,但凡伍世青在家,除了上次他空腹喝酒腸胃炎犯了,還從來沒有過讓懷瑾一個人吃飯的時候。 晚上約莫十點了,懷瑾跑到陽臺,見伍世青房間里還亮著燈,忍不住打了個電話。 決定增長些文化知識的伍世青其實早就抱著一本《小學語文第三冊 》窩在單人沙發里,睡得打呼嚕,只是忘了關燈,電話鈴響了接起來,聽著里面輕聲細語的一聲:“你睡了嗎?” 伍世青瞬間精神的一個機靈,坐直了,道:“沒睡!” “我看你房里等亮著,也猜著你沒睡,才給你打電話?!?/br> “嗯,沒睡?!?/br> “你在干嘛?忙公事嗎?” “沒,隨便看點兒閑書?!?/br> “什么書?” 伍世青丟了手里的小學語文,趕緊的抬頭在自己那滿滿三架子的書柜里掃了掃,然后說:“《三民主義》?!?/br> “嗯,那書可無聊,我是不看的?!睉谚牡肋@書伍世青能看懂嗎?但也不會這么問,只是問道:“你今日怎么沒下來吃飯?” “忙?!?/br> “你瞎說!” “呃……” “到底是為什么?” “呃……” “你個男的怎么說話吞吞吐吐的?!?/br> “我染頭發了?!?/br> “??!” …… “你趕緊出來讓我看看什么樣?” “別了?!?/br> “快點兒!不然明日不跟你去江邊兒玩了?!?/br> 第40章 有一個常年給伍世青供茶葉的老板曾經與伍世青道“太太猛于虎也!天下間的人與事唯有太太讓我毫無辦法”, 伍世青曾覺得此話甚是可笑,太太有什么可怕的?即便不談如今天下的事多數還是男人主導, 就算是真的如宣揚的文明社會男女平等,那太太總也不會比尋常男人更厲害一些, 是吧? 然而,三十年的單身狗伍世青忽然意識到有可能那人說的是對的。 比如這會兒, 雖然懷瑾不是他太太,但她說“快點兒!不然明日不跟你去江邊兒玩了?!?。 聽起來這不過是一件簡單明了的小事,他去給她嘲笑一下, 明天她就跟他一起出去游玩,若他不愿意上趕著去被她嘲笑, 明天她就不跟他一起出去游玩了。 但是, 假如她明天不跟他一起出去游玩了, 很可能以后他再另外約她出游, 就約不出去了,然后沒準過幾天她會跟另外一個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王八蛋一起出去玩,玩著玩著就跟人好上了,最后敲鑼打鼓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嫁,他得賠一份嫁妝不說,他沒準這輩子就光棍打到底了。 嗯,她就說了一句話,他若不聽從,很可能下半輩子都毀了,就問可怕不可怕。 好可怕!十幾歲就出來闖蕩江湖, 三十年沒慫過的伍世青果斷認慫,脫下睡衣換長衫,還挑挑揀揀,特意選了一件成色新些的,穿起來顯得精神的,大半夜的,又去洗漱間刮了胡子,洗了個臉,覺得臉上似乎有些干,又抹了面霜。 不丟人!人孔雀找老婆還要抖抖尾巴是不是? 于是,幾分鐘后,當懷瑾打開門,便見著門外的老流氓一身青藍色的長衫,一頭蒼白的短發已然盡都染成了黑色,看起來驟然小了許多歲,竟然有了幾分青年的俊朗模樣。 然而,一想及此人過去總道染發是女人才做的事情,他一個大老爺是絕對不會做的,如今竟然出爾反爾,懷瑾忍不住趴在門框上直笑,然后聽著伍世青低聲道:“小聲點兒,別把人都引來了?!?/br> 懷瑾知道若是真把人引來了,伍世青怕不是要惱,趕緊的掩了嘴。 伍世青扶著門框,低頭看著小姑娘捂著嘴鼻,昂頭看著他,一對貓一樣的大眼睛漂亮的讓人見了心里直打鼓,他道:“今日笑夠了,明日見了便不準笑 ,只要你不笑,他們都不敢笑的,知道嗎?” 豈料這話一出,懷瑾又忍不住笑了。 “別笑了,這么好笑嗎?” “嗯?!?/br> “有什么好笑的,如今外面染頭發的少么?你見著人都這么笑?” “可是你自己說女人才染頭發?!?/br> “我這不是沒辦法嗎?” “誰逼你染嗎?” “你逼的?!?/br> “我哪有!” “你是沒說,但我明日跟你出去玩,若是有那不長眼的說我是你爹,我怎么辦?” 哎喲,這可怎么辦,懷瑾笑得肚子疼,腰都直不起來了。 伍世青唯恐把人給引來了,不然這大半夜的,站人小姑娘門口,他真是說不清了,索性不管她,扭頭便走了。 懷瑾捂著肚子蹲在房間的門口,伸頭眼看著老流氓快步的落荒而逃,腳步越來越快,敏捷的一個轉身,就鉆回了他自己的房間,門輕輕的關上,竟然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頭發染黑了,連身法也輕快了! 第二日說是去江邊兒玩,然而寒冬臘月的,江風刺骨,齊英開著車子沿著江跑了一圈,便是稍微開點兒車窗也冷的很,伍世青所幸吩咐將車直接開去了訂到的一家西餐廳。 那間西餐廳在臨江一座樓房里,一樓與二樓是一間琴行,三樓和四樓便是餐廳,伍世青訂了四樓臨窗的位置,透過窗子,茫茫江景盡收眼底,時不時傳來江輪的汽笛聲,雖然難免有些吵,對于長居北方的懷瑾來說,卻別有一番意境。 懷瑾托著腮朝窗外望著,道:“這地方挑得好?!?/br> “覺得好就行,若是喜歡,以后可以常來?!蔽槭狼嗾f著話,將手里全是洋文的菜牌子直接合上了,道:“勞駕你都點了,這東西我是看不懂?!?/br> 懷瑾聞言一笑,倒也不推辭,直接點了菜,等到點菜的西崽走了,便道:“我看你也不怎么吃西餐,怎么不選個你喜歡的館子?!?/br> “我也喝咖啡?!蔽槭狼嗾f道:“我無妨,吃什么都可以?!?/br> 懷瑾卻笑著說道:“吃大蔥也可以么?” 伍世青聽了卻一笑,說道:“今日說的事若是順利,下半輩子都吃大蔥,也是可以的?!?/br> 懷瑾本是打趣,不想伍世青話風一轉竟就到下半輩子上去了,頓時難免有些臉紅,聲音都小了,低頭嘀咕道:“誰管你下半輩子吃什么?!?/br> 話音落了,卻半天沒聽見伍世青說話,抬頭再看,卻見伍世青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默然在笑,或許是頭發黑了,顯得年輕了,整個人看著氣勢眉眼過去眼里,唇角的笑紋竟然也讓人覺出了一些溫柔的意味。 只是哪有人這么盯著人瞧的?! 懷瑾的臉頓時更紅了,有些惱了,說道:“你怎么也不說話!” 伍世青聞言卻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說什么,要按我想說的往下說了,我怕你扭頭就走了?!闭f完又道:“你看我這還什么都沒說,你就已經有些惱我了,你說我怎么辦?!?/br> 懷瑾覺得伍世青這話說得好像她特別無理取鬧一般,但也不得不承認,說的也不無道理,直到早上臨到上汽車了,她都想說不來了,就是怕萬一聽到什么過分的話語來,自己實在是應付不了。 如此懷瑾難免要埋怨道:“誰讓你不好好讀書?!?/br> 伍世青聽了這話,自然要問:“關我讀書不讀書什么事?” 懷瑾道:“你若是好好讀書,既然知道有些話不好說,寫個信也好?!?/br> 這話說的,伍世青覺得在自家小姑娘的心里,自己大概真就是個文盲! 伍世青覺得自己頂多算個半文盲,當年他請的老師給他把論語講完了,小學語文他已經自學到第三冊 了!而且他能自己看報紙!報紙上的白話報道都看得懂,詩詞什么的就算了。 嚴肅認真的,伍世青坐直了,扶著桌子,一本正經的為自己澄清:“信,我還是能寫的,最多就是不保證每個字都是對的?!?/br> 一般不笑,除非忍不??! 懷瑾掩著嘴,忍著笑,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撿了手邊的餐巾往對面的伍世青丟過去。 “你別逗我笑!這么多人!” 【講道理,我坦誠我自己的文化水平,被她嘲笑,然后還怪我逗她笑!】 其實伍世青之前不是沒想過寫信,他也不是真的就寫不了,但他想想,還是覺得人小姑娘但凡腦子清楚一點兒都不會答應他,可能一定得當面鑼對面鼓的,小姑娘多少顧及一些他的面子,沒準不好意思拒絕,就勉強答應了。 西崽過來上前菜,伍世青面前是一盤煎鵝肝,懷瑾面前是一盤沙拉。 伍世青切著鵝肝,說道:“我這算不算恩將仇報?”倒也沒等懷瑾應聲,又說道:“我想過了,按照你說的,找個不如我的,看見我就怕的,只這一點我是很難同意,要么你至少要找個比我好的?!?/br> 這話沒說完,后面那句“要么你就嫁給我”伍世青沒說,他怕說出來懷瑾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