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這么一岔神,裴敏也顧不得說什么了,只將沙迦湊過來的狗頭推開,擺手道:“別煩我。要跳你們跳,我才不和你們一起瘋?!?/br> 沙迦不依,吹了聲口哨喚來烏至,兩人一個架著裴敏,一個推著賀蘭慎,將他們倆往篝火邊圍攏起舞的人群中請去,熱情道:“別害羞嘛二位大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來來來,諸位撫個掌,讓咱們裴司使與賀蘭大人跳個胡旋舞!” 沙迦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很會活絡氣氛,一時間喝得半醉的吏員們都紛紛鼓起掌來,口中起哄道:“來一個,來一個!” 連靳余都塞了滿嘴的羊rou與馕餅,含糊不清地助興道:“裴司使來一段!我還從未見裴司使跳舞呢!” 起風了,樹葉在頭頂嘩嘩作響,將月影割成明暗不同的碎片。篝火呼呼跳躍,火星揚起,仿若萬千螢蟲飛起,又恍如星子搖落人間。 鼓掌聲和起哄聲還在繼續,裴敏與賀蘭慎相對而立,騎虎難下,各自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泛起的波光。 “我不會跳舞?!迸崦粞鍪卓此?,眸中有倦懶灑脫的笑意,“你呢?” 一個僧人,哪里懂得跳舞? 賀蘭慎按著腰間的金刀回望著她,搖了搖頭。 “嗐,又不是跳給皇帝看,弄得這般拘謹隆重作甚?跟著琴聲鼓聲擺動手腳就行,我教你們!”說罷,沙迦一手牽住靳余,一手牽住裴敏,讓眾人圍城一個圈,隨著烏至的手鼓聲來來回回地蹦跶起來。 沒有人去牽賀蘭慎的手,一是敬他怕他,而是他自帶清冷氣質,仿佛碰一下都是對佛祖的褻瀆…… 但裴敏才不怕什么褻不褻瀆,一把牽住賀蘭慎的手腕,將他強行拽入人群中來。 “說好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種場面可不能只有我一個人丟臉!”裴敏拉著他一起跳舞。說是‘跳’,其實也只是順著人潮的牽引瞎擺動幾下。 她適應能力極強,很快就得心應手起來,頗有幾分異族風情,橫眼瞥著一旁挺直站立的賀蘭慎道:“站著不動更傻,跳起來呀!” 離火堆那般近,將她的眉眼容顏照得絲毫畢現,連鬢角細密晶瑩的汗珠都顆顆分明,像是閃著光似的。她的指尖依舊溫涼,觸之如軟玉,賀蘭慎緊繃的身形稍稍放松了些,跟著她的步伐挪動起來。 他步履有些生澀,卻并不難看,反而自帶矜貴的氣場,眾人見兩大上司皆融入進來了,氣氛較之前更為火熱。 他們笑著,跳著,影子被篝火拉得老長老長,琴鼓聲歡快悅耳,極具異域風情。此情此景,便是再冷的冰也能化作一灘春水。 所有人都在笑,賀蘭慎也在笑,嘴角的弧度極淡,透著內斂的、不為人知的滿足。 他牽著了裴敏的手,卻不會有人起疑。 包括,她自己。 熱鬧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有人推開凈蓮司的大門,叩了叩門環,打斷他們道:“看來,陳某來得不是時候?” 波斯琴和回紇鼓聲戛然而止,裴敏臉上的笑意還來不及收斂,回首一看,石階上立著的那人一襲朱紅圓領袍子,身形熟悉,正是大理寺少卿陳若鴻。 “呀,陳少卿?”裴敏下意識松開了賀蘭慎的手,鼻尖帶汗,以手扇風喘氣道,“什么風把您給吹來啦?” “前不久裴大將軍那案子的卷宗,需要凈蓮司落個印核對口供。敲門喚了幾次了,沒人聽見,還得我自己推門?!?/br> 陳若鴻抱著疊卷宗緩步邁下臺階,皺眉看了眼杯盤狼藉的庭院,“我說怎么大老遠就聞到一股椒粉孜然味,鬧鬧騰騰的,原是你們在公府中夜宴。如此恣睢不馴,當心被人彈劾擾民瀆職?!?/br> 裴敏接過陳若鴻遞來的卷宗,也不看,只隨手往盛著羊rou和酒水的案幾上一扔,懶散道:“什么要緊事,要勞煩陳少卿親自送一趟?不過既是來了,便坐下同我等一起喝上兩杯,如何?” “烏煙瘴氣,像什么樣子?”陳若鴻的目光落在賀蘭慎身上,眉頭皺得更緊些,正色道,“少將軍如此縱容,也不管……” 未說完的話卡在喉中,陳若鴻看見了賀蘭慎腰間的金刀,并不是他平常所用的那把。 陳若鴻認得這把刀,不由緩緩瞇起眼睛,臉色越發清冷。 不等他發話,裴敏意味深長道:“羊rou是天子所賜,與賀蘭慎何干?陳少卿難得登門,若是讓少卿空手而歸,倒顯得我們凈蓮司小氣……孩兒們,把陳少卿請入席間,好酒好rou伺候著!” 沙迦和烏至應了聲,將冷著臉的陳若鴻架到案幾后,強行按著他坐下,又是斟酒又是切rou,就差喂到陳若鴻嘴邊了。 陳若鴻不好拒絕,只好接過酒水抿了口,勉強加入夜宴的隊伍,神情有些復雜,似有心事。 眾人又鬧了兩刻鐘,疲了乏了,就三三兩兩俱在一起聊天消磨。 裴敏斜斜靠著案幾屈腿而坐,眼睛一掃,瞥見了角落里低聲交談的師忘情和陳若鴻。 近些年陳若鴻好像和師忘情走得挺近,一開始裴敏想著,若師忘情能忘卻過往重新開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也就釋懷了。 卻不曾想今夜節外生枝,小和尚說他喜歡上了窩邊草,裴敏又有些掙扎起來,不確定賀蘭慎喜歡的人到底是師忘情,還是…… 大概是酒意上涌,思緒還未平息,她先一步開口喚道:“陳少卿,你要追求凈蓮司第一美人,也要問問我們大家同不同意才成啊?!?/br> 她這么一打岔,眾人的視線都紛紛朝師忘情處望去,發出善意的哄笑。 原本在交談的師忘情和陳若鴻俱是一僵,各自坐直身子。師忘情冷哼道:“你這張嘴若說不了好聽的話,回頭我給你毒啞了,省得亂嚼舌頭?!?/br> “師掌事別生氣,咱們裴司使是孤身久了,所以見不得別人歡好?!鄙冲然宜{的眼睛帶著戲謔,抬手摸了摸下巴,玩笑道,“裴司使喜歡什么樣的男人,盡管說,屬下們為您挑幾個送來!若是瞧不上外邊的男子,咱們凈蓮司內就有干凈的少年任你采擷!” 說著,沙迦一把把靳余推出去,不正經地擠眉弄眼:“小魚兒,給你裴司使侍寢你愿不愿意?” 靳余呆愣了半晌,而忙不迭點頭笑道:“愿意愿意!為裴司使做什么我都愿意!” 這小子,壓根就不曉得侍寢意味著什么呢!當即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裴敏嗤了聲,端著酒盞晃了晃,迎著眾人看好戲的目光漫不經心道:“我不喜歡比自己年紀小的?!?/br> 此話一出,靳余立刻失望地垮下雙肩。于是眾吏員紛紛拍著靳余的肩,安撫他看開些。 沙迦舉手道:“裴司使,我不小,您要不考慮考慮我?” 裴敏輕笑:“滾?!?/br> 笑聲陣陣,熱鬧依舊,誰也沒留意一旁靜坐的賀蘭慎輕輕握緊雙拳,眼中有落寞的陰翳。 篝火燃盡,只有一堆木炭還在散發著金紅的暖光。 夜蟲悄寂,沙迦搖搖晃晃前來給賀蘭慎敬酒,嘴中波斯語摻雜著漢話,顛三倒四道:“……說實話,賀蘭大人是我見過最好看、最厲害的和尚!來,這一杯敬你的禿頭,不喝不是兄弟!” “行了你這醉貓!小和尚不喝酒,要多遠滾多遠,別煩他?!迸崦粜σ饕魈尜R蘭慎擋下這杯酒,沒舍得讓他為難。 誰料剛把酒盞置于案幾上,便見一旁橫生過來一只骨節修長的手,毫不遲疑地取走了那杯酒。 賀蘭慎端著那盞葡萄酒,寶石紅的酒水倒映著天上的星光。他垂眼看了片刻,定了定神,而后在眾人齊齊的吸氣聲中將那酒一飲而盡,神情決然。 不得了啦,小和尚破戒了!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瞪大眼面面廝覷,良久找不到屬于自己的語言。 裴敏也詫異萬分,不曉得賀蘭慎今晚受了什么刺激。心中隱隱有什么呼之欲出,想要抓住那一線靈光,卻又從指縫中溜走…… 賀蘭慎第一次飲酒,姿勢灑脫漂亮,唇上染著葡萄酒的水潤,襯得眼尾的朱砂痣越發艷麗。 他輕咳了一聲,明顯嗆著了,捂著嘴好半晌才皺眉平息。 裴敏看到了他腕上的佛珠,禁欲與破戒共存,心中沒由來心疼,忙不迭給他撫了撫背,眨眼擔憂道:“沒事罷,賀蘭慎?”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寫完這段,但實在是太累啦,明天繼續! 有糖。 感謝在20200423 22:04:48~20200424 22:33: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圖之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41268403、madao 10瓶;小萌星君 5瓶;徐徐圖之 3瓶;26864636、biu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32章 勸酒這等事, 只要有第一人領頭, 后面多半沒完沒了了。 陸陸續續又有不少吏員前來敬酒,賀蘭慎皆是來者不拒,直到喝了七八杯,裴敏方覺這樣下去不行,出手將那一排唯恐天下不亂的下屬擋了回去。 “少喝點兒!酒這種東西淺酌方是最佳,牛飲既是糟蹋酒又是糟踐身子?!迸崦羯焓终衷谫R蘭慎的杯盞上, 將他手中的那杯酒奪過來自己喝了, 而后將杯盞倒扣于案幾上, 問道,“你以前喝過酒嗎?我是說, 去大慈恩寺以前?!?/br> 賀蘭慎緩緩搖了搖頭, 皺著眉, 似乎有些不適。 “你得慶幸這是果酒而非燒酒,否則有你好受……賀蘭慎?還清醒著么?”說著,裴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賀蘭慎攥住了她不安分的手。 他閉了閉眼,復又睜開,恢復了些許清明,低聲道:“無礙?!?/br> 賀蘭慎的掌心干凈溫暖, 很有力道。裴敏抽了抽手,沒抽動。 好在他們所處的角落光線昏暗,其他人三三兩兩聊天劃拳,并未有人留意他們這邊的小動作。裴敏見賀蘭慎面色如常,并無醉酒的熏紅, 這才壓下心中的怪異,笑道:“到底天資聰慧,連酒量都高人一等?!?/br> 果酒雖然甘甜,但后勁十足,靳余那小子三杯就能倒,賀蘭慎第一次碰酒就喝了七八盞,依舊面不改色坐得端正。 月上中天,缼月隱在云層中,風已帶了些許涼意。 一向在凈蓮司中深居簡出,沒什么存在感的李靜虛喝得微醺半醉,乘風伴著急促的鼓點,在庭院中舞起劍來。劍南李家的劍法天下一絕,故而李靜虛雖只是凈蓮司內主簿文官,卻深得一眾吏員敬服。 裴敏與李靜虛相識這么久,也只見他舞過兩次劍,一次是六年多前的長安金刀宴上,一次便是今夜。 李靜虛崇尚古人遺風,一襲廣袖儒服隨風飄飖,一手執劍,一手折扇,于月下蕩起劍氣如虹,看得一眾吏員熱血沸騰,連連拍掌叫好。 波斯人、回紇人,文官、武將,琴鼓聲、劍氣聲,司中男女老少俱是匯集于這一方小小天地中,彰顯盛世大唐之夜的輝煌與熱鬧。 一曲劍舞畢,眾人尚不盡興,又攛掇著賀蘭慎也展露展露身手。 “賀蘭大人,我們家裴司使都將金刀贈與您了,您怎么著也該表示表示罷?若是不想跳戰舞,唱個歌助興也成,我親自為您彈琴伴奏!”沙迦喝得兩頰緋紅,嘿嘿笑著道。 眾人紛紛表示贊同,請求賀蘭慎表演助興。 吏員們一半橫七豎八醉倒在地上,一半隨著沙迦起哄,裴敏被他們吵得耳朵疼,只好托著腮朝賀蘭慎道:“看來不拿點東西出來,這幫崽子們是不會罷休了。賀蘭真心,你可有什么彈琴舞刀之類的本事?” 賀蘭慎搖了搖頭。 他所學的刀法招招破敵,并非是用來表演的。 “一點技能也無?”裴敏驚訝。 賀蘭慎想了想,半晌才道:“有一樣?!?/br> 裴敏來了興致,眼眸一亮,稍稍坐直身子道:“那趕緊的,搪塞他們一番即可。鬧完了好讓他們回去睡覺,明兒還要辦公呢?!?/br> 賀蘭慎頷首,起身整了整衣袍,緩緩走向庭院的篝火旁。 沙迦搶了烏至的回紇手鼓一陣亂敲,將醉倒的幾人挨個吵醒,朗聲笑道:“起來了起來了!賀蘭大人要表演助興了,都給個面子,坐起來!” 醉倒的幾人只好咕噥著坐直身子,強撐著困意趴在案幾上。寂靜中,大家翹首以待。 眾人皆以為以賀蘭慎的身手,定是要表演刀法或拳法之類的硬功,俱是磨拳搓手興奮無比。唯有陳若鴻看著他腰間的金刀,神情清冷復雜,不知在想些什么。 誰知賀蘭慎并未拔刀,只是于月下卓然而立,語氣清朗肅然道:“請諸位打坐,吐濁納清,氣沉丹田?!?/br> “?”這開局似乎有點不對,但大家并沒有多想,紛紛盤腿坐好,屏息凝神。 賀蘭慎一定是要放大招了,艷驚四座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