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透透氣?!辟R蘭慎沉聲回答。 馬車轱轆碾過盛夏的熾熱,透過時而晃開時而合攏的輕透竹簾,可看見賀蘭慎落滿陽光的背影,是從未有過的心安。 裴敏不由一笑,看了會兒簾外才收斂心神,端起案幾上的涼茶飲盡,繼續撩起褲腿,將綁在膝蓋上的護膝摘掉。 即便提前做了準備,膝蓋處也紅了一片,腿腳的酸麻勁兒現在都沒緩過。她拿起一只藥瓶嗅了嗅,倒出些許藥油揉散在掌心,敷在膝蓋之上,長舒了一口氣。 六月底,并州刺史徐茂的奏表抵達長安,其中對賀蘭慎御敵賑災的表現大加贊賞,天子大喜,當即詔賀蘭慎入宮嘉獎。裴敏雖險些將命交代在了并州,但光就‘以賑災之名強行征收藥材’這一條,就足以攪得汾州藥商怨聲載道了。 念在她縱容凈蓮司搜刮藥材也是為了治病救人,大唐天子判她功過相抵,未曾置予評論。 含涼殿內,裴敏跪于光可鑒人的地磚之上,朝紗簾后斜倚的婦人叩首道:“臣裴敏,叩見天后!” 過了好一會兒,方有清麗的宮娥卷起紗簾,露出那婦人妝容威嚴的臉來。武后正在翻看并州刺史的奏表,淡淡道:“過來?!?/br> 裴敏起身,走到武后坐床下再次跪拜,笑著道:“天后,您今日可曾消氣些啦?若是還氣著,不用您罰,臣自個兒去殿外跪著反省。臣這等螻蟻,生死皆是您一句話,著實不值得您氣壞鳳體?!?/br> 她主動提及,武后倒不好發作了,只將奏表折子往案幾上一扔,哐當一聲,審視裴敏道:“反???你倒可曾反???” “臣千言萬語,實在不知該從何談起。此行北上追圖,臣的確不敢忘記天后密令,可誰料戰亂災荒諸多意外,若沒有賀蘭慎死守并州,突厥大軍必定破城南下,到那時長安危矣?!?/br> 裴敏不卑不亢,徐徐道,“臣私以為,與長安權貴勾結的突厥人遠比一個賀蘭慎要可怕得多,安內須得攘外,臣不能為了一己之功利,而讓天后身處長安受困的險境?!?/br> 武后道:“行了,你說的這些我又何曾沒有想到?只是敏兒,你知道的,我最痛恨別人的背叛,無論這種背叛是來自于至親、亦或是至愛,皆不可饒恕。若非顧及大局,你背叛的下場,絕不是跪兩個時辰那般簡單?!?/br> 裴敏垂眼:“臣明白?!?/br> 武后審視著面前這個明媚的女子,半晌,終是伸手撫了撫她的鬢角,像是憶起什么般道:“我還記得在死牢中第一次見你時的情景,你像一頭不愿屈服的困獸,那么狼狽,又那么耀眼。你說只要我保住你門人性命,就愿意為我做一切事情……” 拿涂有丹蔻的尖利指甲輕輕刮過臉頰,有些許不適。裴敏沉默著,聽武后肅穆的聲音穩穩傳來,仿佛早已看透一切般,低聲警戒她:“敏兒你記著,世間感情皆為累贅。若想走得遠,爬得高,須得拋下諸多束縛。天下男子從來都是視女人為玩物,于你我而言,男人又何嘗不是玩物?你欣賞賀蘭慎,可以,若癡迷于他,便是萬萬不可……明白么?” 裴敏抬眼,坦然道:“謝天后賜教,臣謹記?!?/br> 暮鼓聲聲,商旅不行,萬物初歇。 一個多月不曾回長安,凈蓮司內積壓的卷宗如山,賀蘭慎批閱到華燈初上方將自己那份做完。他揉了揉酸痛的腕子起身,正欲出門,不經意間瞥到身側裴敏的空位,目光掃過她案幾上七零八落胡亂堆放的公文,不由駐足。 她身體還未好全…… 竟是片刻的猶豫,他重新坐回,將裴敏案幾上那堆亂糟糟的案宗一份份整理堆放齊整,提筆潤墨,替她批閱起來。 從夜色初臨忙到第二天旭日東升,燭臺燃盡,賀蘭慎方落下最后一筆,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去天井打水沖涼。 夏日晝長夜短,卯正已有朝陽爬上屋檐,灑下一層橙黃的暖光。賀蘭慎彎腰潑水,洗去一臉疲憊,解下外袍搭在晾衣桿上,隨即取下另一件漿洗干凈的戎服穿好,扎好工整的鑲金蹀躞帶。 正忙著,忽聞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女音:“原來你在這呢,叫我好找!” 賀蘭慎側身回首,臉上還滴著水,見裴敏負著手沐浴朝陽走來,一時忘了挪開眼睛,喚道:“裴司使?!?/br> 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厲害。 “咦,你嗓子怎么了?”裴敏并不知他徹夜未眠,倚在天井的廊下問道,“病了?” 賀蘭慎清了清嗓子,這會兒恢復正常些了,低聲道:“沒有?!?/br> 裴敏只是笑,喚他道:“小和尚,你過來?!?/br>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像是刻意藏著什么。賀蘭慎面上閃過疑惑,輕輕歪了歪頭:“什么事?” “你過來,我有東西給你!”裴敏挑眉看他,“怎的,怕我把你吃了?” 賀蘭慎取了棉布仔細擦干凈臉上和手上的水漬,俊顏無儔,有著少年人特有的清爽干凈。他行至裴敏面前站定,身上籠著佛光般圣潔,問:“是何東……” 話還未說完,他看到了裴敏從身后遞出來的物件,不由微微睜大眼眸。 是一柄烏鞘金紋唐大刀,獨屬于裴敏的金刀。 “你的金刀不是壞了么?烏至說修不好啦,正巧我有一把新的?!迸崦糇ブ潜笳魉^往的金刀,眉眼張揚,催促賀蘭慎道,“愣著作甚?接刀啊,送你了!” 那刀看得出質感沉重,這種沉重不僅僅是來源于刀本身,更是裴家過往的輝煌與榮耀。 風過無聲,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投下斑駁的碎光。廊下階前,紅衣女子手持金刀遞出,白袍少年垂首靜立,一瞬仿佛是永恒那般漫長。 衣袍隨風翻飛,賀蘭慎沒有伸手去接。 他的眼里有光華流轉,喉結滾動,千言萬語翻涌在心間,最終只化為艱澀的一句:“這刀,我不能拿?!?/br> “你……”未料會被拒絕,裴敏簡直不敢置信,面色復雜道,“我第一次送人東西,你不會這般不給臉面罷?” “這是你的刀?!辟R蘭慎眸中思緒疊起,固執道。 “什么我的刀?我又不會使用,與其放在房中蒙塵,不如贈給需要它的人?!迸崦魶]了耐性,一把拉住賀蘭慎的腕子,將金刀強硬地塞在他手中,“讓你拿著就拿著!怪沉的?!?/br> 金刀握在手中,是與曾經那把不一樣的觸感。她就這樣,將裴家的過往交到了賀蘭慎手中。 “為何給我?”他問,像是個誠心求教的受業門生。 裴敏短促地哼了聲,恢復了一貫的散漫,湊上前說:“自然是……拿了我的金刀,就是我的人了?!?/br> 她離得那么近,賀蘭慎甚至能看到她墨色眼睛中倒映的樹影和天空。 他面色巋然不動,手卻下意識握緊了金刀,身形有些許難以抑制的僵硬。 “以后遇著什么事,看在這把金刀的份上,你也得幫襯著凈蓮司才行,知道么?”裴敏補上這么一句,方狡笑著退開些,饒有興致地欣賞賀蘭慎青澀的反應。 “肚子餓了,我去吃朝食?!迸崦艮D身出了天井,背影嵌在門框中遠去,舉起一手揮了揮,揚聲道,“謝你多次救我,賀蘭真心!” 這才是她真正要說的話。 賀蘭慎握著金刀立于原地,垂下眼,便是《心經》在懷,佛珠在手,也難以平息他此刻洶涌的情緒。 當她笑著,故作輕松地將金刀遞給自己的那一刻……賀蘭慎便知道,數年的禪心終究困不住自己了。 …… 下午,宮里派人送來了一頭宰殺好的肥羊,當做給凈蓮司上下的犒勞。 夏日天熱,羊rou放久了容易腐敗,最后裴敏決定晚上燃篝火夜宴,全司上下好好吃上一頓炙羊rou。 暮鼓剛過,司中庭院里的篝火便燃起來了,回紇人烏至擅長料理羊rou,將整羊腌制后上架翻烤,到了戌正,月明星稀,炭火堆上的羊rou烤得金黃流油,滋啦滋啦散發出誘人的rou香。 眾人搬了十幾張案幾,圍著篝火席地而坐,各自用小刀割新鮮炙烤好的羊腿rou佐葡萄酒吃,一時間歡笑聲、勸酒聲不絕于耳,從未有過的熱鬧。 酒過三巡,除了賀蘭慎食素禁酒外,其余眾人皆有些微醺醉意。 蒼穹浩瀚,黛藍的夜色中,火光明亮搖曳,眾人的影子也跟著跳躍起來。嚴明紅著兩腮與狄彪劃拳拼酒,沙迦取了波斯琴熱情彈奏,烏至搖著回紇手鼓圍繞火堆起舞,吏員們被異族舞蹈感染,也跟著跳起亂七八糟的胡旋舞來。 “一群妖魔鬼怪?!迸崦粜χ?,仰首飲盡杯中的葡萄酒,眼尾也染著桃紅色,挪到賀蘭慎身邊坐下,問道,“小和尚,你rou也不吃酒也不喝,坐在這不無聊么?” 她身上有清淡的酒香,并不難聞。 賀蘭慎眼中映著篝火的光,望著院中隨著琴鼓聲起舞的眾人道:“有同僚之樂,何須酒rou之樂?!?/br> “又來了,你就端著架子罷?!迸崦魶]骨頭似的撐著案幾,杯盞里殷紅剔透的葡萄酒沿著桌沿傾倒也不顧,懶洋洋道,“人生在世,不過逍遙百年,何必用那些清規戒律折磨自己呢?何況,你早就不是和尚了?!?/br> 說到這,她倒想起一事。 裴敏側首,借著篝火的亮光打量著賀蘭慎的鬢角。大概是夜色深沉看不太清,她湊近了些許,伸指摸了摸他幞頭下露出的短發,好奇道:“小和尚,你的頭發長了好多,不剃么?” 她的指尖微涼,賀蘭慎下意識想要側首避開,然而身形一僵,到底沒舍得疏離她的親近。 “不剃了?!彼f。 裴敏訝然:“為何?” 賀蘭慎沉默了一會兒,才望著她過于秾麗的眉眼道:“為一人?!?/br> “……”好半晌,裴敏才消化他這簡單的三個字。 一心向佛的小和尚竟然……真動了凡心? 炭火噼啪,夜風拂去燥熱,裴敏心情復雜,說不出是驚訝多點還是悵惘多點。她抿了口酒,又抿了口,直到杯盞空空如也了才回過神來,笑著感慨道:“那人一定很特別罷?得是個多么天仙似的人物,才能讓你甘愿舍棄禪心?” 賀蘭慎擱在膝上的手緊了緊,收回視線望著前方喧鬧的人群,似乎比之前更沉默了些。 作者有話要說: 裴·天仙·敏:我夸我自己! 感謝在20200422 20:50:12~20200423 22:04: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木蓮子. 10瓶;略略略、星星是你爸、弓長張 5瓶;26864636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31章 回想初見之事, 賀蘭慎手持金刀于月下翩然而至, 如高山之雪般自帶佛門仙氣,一雙眼是看透塵世的清冷漠然。如今時過半年,當初無欲無求的少年僧人竟為一人甘墜凡塵,怎么說都有些難以置信。 裴敏震驚于此事,心中情緒復雜。見賀蘭慎久久未曾回答,她又挪近了些, 幾乎抵著賀蘭慎的肩, 忍不住好奇道:“你平日早出晚歸的, 宮里宮外,凈蓮司、羽林衛兩處跑, 何時勾搭上的小娘子?圣旨賜婚, 還是一見鐘情?” 賀蘭慎張了張嘴, 然而未等他回答,裴敏又自顧自否決道:“……若圣旨賜婚,我不可能不知情。一見鐘情的話,你平日所見最多的也就是宮女太監,想來是看不上的。奇怪,莫非是司中同僚?” 篝火跳躍, 空氣中滿是醉人的酒香和rou香。賀蘭慎眸色微閃,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的佛珠,垂下眼算是默認。 他禮佛禮得虔誠,愛也愛得坦蕩,裴敏面上的震驚之色更甚, 杯盞中的葡萄酒險些倒出,壓低嗓音道:“不是罷,你真的看中了窩邊草……是誰?” 心中的澎湃難以抑制,裴敏茫然環顧了院中圍著篝火群魔亂舞的下屬們,而后想起什么,醍醐灌頂般望向賀蘭慎:“你該不會是……” 賀蘭慎也回望著她,橙黃的篝火暖光映在他眸中,深沉而又通透。 答案呼之欲出,裴敏似乎有些無措,顫巍巍端著酒盞抿了一口壓驚。此時仿佛所有的喧囂熱鬧都已遠去,星空暗淡,唯有彼此的容顏是清晰可見的。 賀蘭慎也是在并州時才隱約察覺出來自己的不對勁,不是沒有過掙扎,不是沒想過將這份情愫深埋心底……可越是打壓它,它越瘋狂恣意,拼了命地想跳出胸腔追隨她而去。 在并州見到她指尖的鮮血,強撐的笑顏,他便知道自己不能回頭了。 裴敏心中的波瀾并不比賀蘭慎少。 “你不會是……”她憋了許久,方看了角落里獨自飲酒的師大美人一眼,試探道,“不會是喜歡師姐罷?” 賀蘭慎身形一僵,眼中的希冀明顯黯淡下去,漸漸的,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裴敏的猜想不是沒有道理的。放眼望去凈蓮司陽盛陰衰,算上膳房里的廚娘一共也就四個女人。若論風情相貌,師忘情自稱第二,長安何人敢居第一?便是她脾氣火爆一點就炸,這些年來也不乏有貴族子弟誠心仰慕,求娶者能從凈蓮司門檻一直排出長安城外…… 裴敏瞇著眼望著如清水芙蓉般遺世獨立的師忘情,許久才道:“單論樣貌才華,你與師姐的確般配,只是年齡差距大些。何況師姐心中有個求而不得的朱砂痣,為此拒絕了不少人的求親,你若看上她,怕是情路坎坷?!?/br> 賀蘭慎垂眸靜坐,身上氣質恢復了往日的冷冽,眼睫投下一圈陰影,平淡道:“并非裴司使所想的那樣?!?/br> 他語氣不大對。 雖然依舊是古井無波的語調,但不知怎的,裴敏就是聽出了些許異常。 她一愣,張嘴欲問,彈琴彈累了的沙迦大步走來,拿起裴敏案幾上的酒水一飲而盡,抹了把嘴道:“兩位大人在說什么悄悄話呢?月色這么好,別虛度了,快來和大家一起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