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裴敏如此想著,就見賀蘭慎取下金刀擱在一旁,而后盤腿坐于庭院中,取下持珠掛于指間虎口處,閉幕垂眸,深吸一口氣……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1”低沉的嗓音恍若天籟傳來,神圣莊嚴,滌蕩心神。 裴敏:“???”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2” 眾人:“???” 合著您的助興表演就是念經?! 庭院中一排惡吏打坐,皆是面面廝覷,氣氛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裴敏‘噗’了聲,想笑,又不忍心打破賀蘭慎虔誠的誦經聲,憋笑憋得肚疼。 “裴司使,救……救命!”沙迦僵硬扭頭,以口型向裴敏求救。 裴敏只當做沒看見,笑吟吟望著庭院中打坐念經的小和尚……他認真的樣子很是英俊。 夜色靜謐,云散月開,皎潔如紗的薄光投射在賀蘭慎的身上,給他英俊的側顏鍍上一層神圣的銀光,仿若天神不可冒犯。他手中持珠深沉,梵音低沉傳來:“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3” 裴敏聽久了,竟也覺得這經聲如此通透好聞,如清泉漱過心間,洗去鉛華浮塵,返璞歸真。 今夜,凈蓮司一干惡吏沐浴在月光中,于經文聲聲中洗滌靈魂,各個面色安詳,如入大乘之境,靈魂脫離rou—體飛入西天極樂,達到天人合一的大和諧…… 夜宴于子時方散,托賀蘭慎的福,深受佛經熏染的吏員們安撫了躁動,老老實實回去歇息了。 裴敏搖搖晃晃,疲憊的眼半闔著,打著哈欠朝寢所方向走去。 剛過了走廊轉角,便聽見身后傳來一個清冷的女音,喚道:“裴敏?!?/br> 裴敏駐足,回首一看,挑著眉懶洋洋笑道:“師姐,陳少卿走了?” “這時候他還不走,難道留著過夜么?”師忘情大步走來,紫裙搖曳,容顏在轉角的殘燈下由顯朦朧冷艷,皺眉道,“我問你,那把金刀為何在賀蘭慎手里?” 裴敏一怔,憊賴道:“還能為什么,我送他了?!?/br> 沉默片刻,她又低低補上一句:“抱歉師姐,那是裴虔留下的東西,我……” “有什么好抱歉的?那本來就是你的刀,何況人都死了這么多年了……”說到這,師忘情猛地止住了話語,咬唇半晌,方舒緩語氣問,“我不明白,為何是他?他是和尚,亦是天子親信,無論哪一點都站在了你的對立面。我希望你三思而后行、認真對待,而不是一時興起害人害己,明白么?” “放心罷,師姐,我自有分寸?!迸崦粝肫鸾裢碣R蘭慎望著她的眼神,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落寞,斂了笑垂眼道,“我留著那把刀,原是想留個念想,后來明白了,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我也希望師姐能早日走出泥濘,重新開始?!?/br> 師忘情眼眸微微睜大,眸中第一次浮現出無措之色。 她想起了那年隨著師父登臨裴府,滿院桃花灼灼,那少年從花叢中一躍而下,大狗似的甩著滿頭的花瓣朝她笑,道:“原來你就是靈山藥師的關門弟子?在下裴虔,久仰大名?!?/br> 他比她小三歲,初見之時,她只覺得這少年冒失輕佻,名字也不好聽…… 叫什么‘賠錢’? 后來見了她雙生同胞的meimei,方覺裴家人取名當真是別樹一幟,沒有最難聽只有更難聽—— 他meimei,叫‘賠命’。 從短暫的回憶中掙脫,師忘情恢復往日冷清,哼道:“少轉移話題,先管好你自己罷!賀蘭慎是個心實之人,官場老辣情場單純,偏生站錯了隊,你好好想清楚!” 說罷,她給了裴敏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轉身離去。 裴敏揉了揉太陽xue,覺得頭疼。 后半夜,涼風乍起,裴敏躺在榻上,昏昏然做了個夢。 夢里夢見賀蘭慎盤腿坐于佛蓮之上,一襲白色僧袍飄然若神,身后金光萬丈,手持念珠睥睨她道:“你這孽畜為禍人間,還不速速迷途知返,皈依佛門……” 而后便是一連串“唵嘛呢叭咪吽”的經文聲,裴敏頭疼欲裂,就差滿地打滾叫一聲“師父求你別念了”,猛地從夢中掙脫醒來,窗外夜色正深沉,風吹動門扉,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 窗外樹影重重,看來是要下雨了。 裴敏躺了會兒,覺得口渴,掙扎著下榻倒茶喝,將將杯子遞到嘴邊,眼睛不經意間瞥見門外站著一條黑魆魆的人影,不由一驚,將還未來得及咽下的茶水盡數噴出。 那人鬼一樣站在她的門外,一動不動,身影打在鏤空門扉的窗紙上,頗有幾分靈異之感。 “有鬼?”裴敏心中詫異,而后又道,“不對,凈蓮司就是長安城的‘閻羅殿’,哪個小鬼敢來這里作亂?” 如此想著,她反倒有了底氣,摸出枕頭下藏著的匕首背至身后,走到門前站定,嗤道:“誰在門外鬼鬼祟祟的?” “裴司使?!笔煜さ纳ひ?,帶著幾分喑啞。 “賀蘭……慎?” 裴敏一愣,忙打開門一瞧,只見滿庭樹葉被狂風摧殘,燈籠搖晃,賀蘭慎于風中巋然不動,立于廊下,深邃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裴敏心中的詫異在此刻到達了頂峰,被風吹得一哆嗦,搓了搓雙臂道:“你大晚上不睡覺,跑我房前站著作甚?” 賀蘭慎還穿著夜宴時的衣裳,顯然一晚未睡。 他沒有回答裴敏的話,衣袍于風中獵獵,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歸去般,只看了裴敏半晌,低聲問了個毫不相干的話題:“裴司使,芳齡幾許?” “哈?”裴敏悚然一驚,狐疑地看了賀蘭慎許久,伸手去摸他的臉頰。 他面色如常,臉卻很燙,明顯是酒意作祟。 “我說呢!”裴敏好笑道,“你喝醉啦,賀蘭真心?” 賀蘭慎執意望著她,大有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架勢。 裴敏一提年紀及煩悶,只好敷衍笑道:“芳齡二八,青蔥年少?!?/br> 賀蘭慎瞇了瞇眼,寫滿了懷疑之色。 裴敏被他看得老臉一紅,加之只穿了單薄的里衣,被風吹得涼颼颼的,只好說了實話:“二十又一”,滿意了么?趕緊走趕緊走,風怪冷的?!?/br> 賀蘭慎沒有動,只自顧自點頭,莫名來了句:“我并未比你小多少?!?/br>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令裴敏胸中一震,仿佛被一棒擊中心坎。 未等她反應過來,賀蘭慎卻是輕輕向前一步,伸手將她僵直的身軀攬入懷中,下巴擱在她的肩上,是個十分親昵的姿勢。 他的懷抱暖而有力,足以驅散夜風的狂躁與寒冷。 裴敏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睜眼望著頭頂搖搖晃晃的一盞殘燈,手臂好幾次抬起,復又放下,張了張嘴道:“賀蘭慎,你怎么了?” 夜色nongnong,風雨將至。 賀蘭慎閉目,腕上的佛珠抵在她腰上,聲音低低在耳畔響起,復雜且決然,說:“裴司使,我有罪?!?/br> 作者有話要說: 打個補丁:123都是出自《心經》感謝在20200424 22:33:28~20200425 18:52: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聽風唱歌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九七 11瓶;是阿霽呀 5瓶;biu 2瓶;26864636、22315255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33章 庭中樹影婆娑, 驟雨前的疾風狂躁陰涼, 裴敏的心卻止不住發燙。 茫茫人世,風雨泥濘,她皆是自己獨自蹣跚走來,從未想過倚靠在另一個懷抱中竟是如此溫暖,溫暖到她一時恍神,舍不得推開。 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妙曼高挑的, 然而賀蘭慎卻能輕而易舉將她圈在懷中。她不得不仰首, 才能勉強將下巴擱在他肩上呼吸, 好半晌才回神,啞聲失笑道:“傻子, 你能有什么罪?” 有罪的是她, 過往狼狽的也是她。 賀蘭慎, 是這世上最干凈的少年。 賀蘭慎摟著她的腰很緊,裴敏還得提防著手中的匕首不要傷到他,想把他推開都不成,只好嘆道:“粘人精,先放開我,我快不能呼吸啦?!?/br> 賀蘭慎的呼吸微燙, 聞言稍稍松開了臂膀,垂眸望著她說:“十一月,我便到及冠之齡了?!?/br> 男子二十及冠而婚,裴敏聞之心酸好笑,只好點頭附和道:“嗯, 小和尚長大了呢?!?/br> “不要再這樣稱呼我?!辟R蘭慎皺眉,幾乎立即道,“我破了戒,亂了心,早就不配是出家人?!?/br> 這樣低沉落寞的嗓音,在冷風中顯得格外令人心疼。裴敏無法對他此刻的脆弱與掙扎視而不見,只得騰出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背,說:“你這人就愛想太多,圣人云‘食色性也’,小和尚也是人,動心乃人之本能,何來‘有罪’一說?回去睡罷,聽話?!?/br> 賀蘭慎搖了搖頭:“睡不著?!?/br> “要下雨啦,難不成你要在這兒站一晚上?我是沒意見,可你這副尊容絕不能讓下屬們看見,否則以后誰還會怕你服你?”裴敏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夜空,無奈嘆到道,“別傻站著了,來我房中避避風醒醒酒罷?!?/br> 賀蘭慎還是搖頭:“不妥?!?/br> “有何不妥?” “女子閨房,不可擅入?!?/br> 裴敏心想,你方才借著酒勁抱我的時候怎么不說‘不妥’了呢?她嗤地一笑,說:“多虧你提醒,讓我想起自己還是個女人……那你等等,我送你回房?!?/br> 說罷,裴敏轉身回房,將手中的匕首擱在案幾上,抓起外袍套上,懶得束發,就這樣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手提燈盞朝賀蘭慎道:“走罷?!?/br> 賀蘭慎的宅邸在永樂里,平日并不住在司中,偶爾處理公文太晚,過了宵禁的時辰不能通行,就會在忠義堂側殿的書房小榻上歇息。 裴敏提著燈盞,三尺暖光鋪地,長發在風中揚起又落下,素面瑩白秾麗,如同暗夜中走出來的精魅。一陣狂風吹來,頭發迷離了眼睛,她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燈盞,卻見一旁橫生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低聲道:“我來?!?/br> 賀蘭慎接過她手中的燈盞,搖晃的燭火安靜下來,穩當而溫暖。 下雨了,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打在回廊的檐上,也仿佛落在裴敏的心中,急促而紊亂。她攏了攏吹亂的鬢發,對賀蘭慎道:“沒有帶傘,這雨又大,等會兒再走罷?!?/br> 賀蘭慎點頭應允,兩人便一同站在回廊的盡頭,仰首望著檐下淅淅瀝瀝的夜雨出神。那一盞燈點在他們中間,如同一顆跳躍不息的心臟。 “小和尚,你知道嗎?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自生活久了,是會害怕光明和溫暖的?!迸崦魧⑹稚斐隼韧?,任憑雨點打在她的手心和指尖。 她的手蒼白沒有什么血色,但生得纖長好看,指節勻稱漂亮。賀蘭慎知道,這樣一雙手天生是握刀和鼓琴的好坯子。 風鼓起裴敏的袖袍,腕上的舊傷若隱若現。光鍍在她的鼻尖與眼睫,說:“有人害怕光,不是因為光不好,而是她自己不夠堅強優秀?!?/br> “她很優秀?!辟R蘭慎輕聲打斷她,幽深的眼睛沒有看雨也沒有看燈,只是輕輕落在她灑脫堅忍的身形上,“與黑夜并存的,并非只有詭譎與陰云,還有星辰與明月。生活在黑暗中卻依舊能不失本心的人,值得被尊敬?!?/br> 雨滴落在指尖,吧嗒一聲濺開無數碎光。 “你真的喝醉了,賀蘭真心。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方才那話若是讓天子聽見,多半會失望罷?!迸崦羰栈厥?,捻了捻指尖的水漬道,“你生來光芒萬丈,一出佛門便是平步青云,不該對黑暗產生同情。而滿身泥濘之人縱使發光,那光也被埋藏在了臟污泥濘的外表之下,沒有人會在乎?!?/br> 長安一夜風雨,兩人的衣袍翻飛交疊。過了許久,賀蘭慎方道:“裴司使,記得在并州時你問我,九天之上有沒有一顆星辰是為你而亮……從前有沒有我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后,必定是有一顆的?!?/br> 他擱在身側的手緩緩攥緊,垂眼道:“小僧從未動過凡心,沒有經驗,但會好好學習……如何去保護一個人?!?/br> 裴敏指尖一顫,沒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怕一看,就沉溺其中再也出不來了。 小和尚喝醉了,但她得保持清醒,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來思索這個難題。 雨已經小了,但風還未停歇。燈盞中的燭芯噗嗤一聲被吹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靜。 兩人比肩而立,一如無數次那般,仿佛只要站在一起就不懼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