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不用看了,你不是在做夢。本司使病愈出山,決意重新為禍人間?!迸崦粜χM屋,在賀蘭慎對面坐下。她雖已病愈,卻依舊蒙著面巾,只露出一雙落拓不羈的眼眸來,將吃食往案幾上一方,“吃飯?!?/br> 賀蘭慎收斂眼底的波瀾,起身抓起木架上晾著的衣裳披上,背對裴敏穿戴齊整了,方再次坐下。屈腿時大概牽動了傷處,他皺了皺眉,取了粥碗慢條斯理地小口抿著,蒼白的唇上沾著水光,頗為潤澤。 見他沒有什么血色,裴敏問道:“傷了哪兒?” 賀蘭慎恪守‘食不言寢不語’的戒律,將粥水飲盡后才淡然道:“一點小傷?!?/br> “一點小傷能把你折騰成這樣?我告訴你,該叫苦時就要叫苦,別什么事都自己一個人扛著,‘能者多勞’從來都是騙傻子的?!迸崦粢砸环N過來人的態度喋喋不休,賀蘭慎只是安靜聽著,并不反駁,卻也不會附和。 對他而言,功名利祿皆是過眼浮云,力求問心無愧而已。 “不過,也要謝謝你?!迸崦粼掍h一轉,曲肘撐著案幾的一角道,“若沒有你這股傻勁兒,過五關斬六將,單槍匹馬帶來援軍和藥材,我這會兒還不知是個什么情形呢?!?/br> 聽她提起這事,賀蘭慎心中那些刻意被壓下的情緒再次翻涌起來。 三天四夜百里奔襲,戰馬累死亦不敢稍作停歇,他無法想象若自己遲來一步,裴敏死在病營里會是何情境。 佛心已亂,味同嚼蠟,他將胡餅努力咽下,倒了茶湯慢慢飲著,說:“知道后怕,以后就莫要意氣用事?!?/br> “你教訓我?”裴敏緩緩瞇起眼,涼涼哼道,“當初我入并州送藥,是為了誰?你這沒良心的小和尚非但不承情,反倒教訓起我來啦?” 見賀蘭慎垂眼不語,頗有幾分病態之感,裴敏心一軟,嘆聲大度道:“罷了罷了,看在你是傷員的份上,我不同你計較?!?/br> 說著,她拉起賀蘭慎的一條臂膀,將懷中的佛珠拿出來,欲重新繞回他腕上。 賀蘭慎微微睜眼,迅速抽回手,五指蜷了蜷。半晌,方低聲道:“佛珠已贈與裴司使,為何退回?” 裴敏被他這般反應驚了一下,而后散漫笑道:“你的金刀已經壞了,這佛珠我不能再拿你的。你放心,珠子我仔細熏過香了,干凈得很?!?/br> “我并非這個意……”賀蘭慎張嘴欲辯解。 “好了,少廢話!你對同僚重情重義,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不信佛,戴著這珠子怪模怪樣的,不如物歸原主?!闭f話間,裴敏再次拉過賀蘭慎的手臂,將這串黑沉的佛珠重新繞回他腕子上。 還是戴在他身上合適些。 裴敏想著,感覺到賀蘭慎的視線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然而等她抬眼望去時,少年又悄無聲息垂下眼睫,避開她的目光。 裴敏嘴角一勾,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明亮,道:“馬上就能出城回長安了,高不高興?” 賀蘭慎眼睫微顫,說:“嗯,高興?!?/br> 六月十七,并州城開,被困許久的人終于得以返回長安。 距離離開長安追查布防圖一案,已過去了一月半有余,期間種種波折跌宕,恍若經年隔世。 出城時,并州劫后余生的軍民夾道歡呼,自發送賀蘭慎與裴敏歸去。 淳樸的百姓拿不出什么值錢的物件,只這一村湊一籃子雞蛋,那幾家湊些許燒餅,眼巴巴送來,讓賀蘭慎等人拿去路上做干糧吃。更有甚者,一個扎著羊角髻的小姑娘抹了把臟兮兮的臉蛋,將一小束蔫了吧唧的紅蓼花遞到裴敏的馬下,踮起腳尖奶聲道:“阿姐,送給你!” 小小稚子,還不懂得她身上的凈蓮司吏服有多‘可怕’,眼眸純粹干凈。 “我也有?”裴敏頗為意外的樣子。 馬背很高,小姑娘很矮,裴敏須得彎腰俯身才順利接過女孩遞過來的紅蓼花,順勢摸了摸女孩的羊角髻。 陽光下,她的嘴角微揚,神色溫柔,一點也沒有惡吏的影子。 這一幕,被賀蘭慎收歸眼底,印在心間。 似乎察覺了他的注視,裴敏倏地抬頭挺身,目光準確地搜尋道賀蘭慎的位置,揮舞著手中熱烈的紅蓼花道:“賀蘭真心!” 她驅馬小跑而來,捧著和她衣裳一樣英氣鮮妍的花束,得意道:“我也有贈別禮呢,好看么?” 賀蘭慎點頭,誠然道:“好看?!?/br> 也不知是指花,還是指她。 裴敏將花往蹀躞帶中一別,晃著馬鞭,感慨道:“太久沒做善事,都忘了被人喜歡是種什么感覺?!?/br> 賀蘭慎壓下心中的情緒,依舊清冷如佛,揮鞭在一片歡呼相送中出了城門。 “走罷!”裴敏示意王止、沙迦等人,揚鞭跟上前方一騎。 回到長安,依舊是繁華富庶,盛世升平之景。 入了凈蓮司,一切回歸正軌。裴敏與賀蘭慎各事其主,于庭院中對視良久,終是裴敏撓著鬢角打破沉默,朝后院指了指:“那,我去忙了?!?/br> “嗯?!辟R蘭慎看著她說,“我也要入宮一趟?!?/br> 夏風穿庭而過,樹影婆娑,于是兩人各自轉身,背道而行。 裴敏不敢稍加懈怠,沐浴更衣后便馬不停蹄去了大明宮含涼殿,面見天后。 午后,盛夏的太陽毒辣,連風都是燥熱不安的。 裴敏獨自跪在含涼殿外,只覺暑氣蒸騰,汗出如漿,不到兩刻鐘便后背透濕,洇出一塊深色的痕跡。 吏服繁復,頭頂在曝曬之下像是著火似的難受,裴敏眼前發花,視線已有些模糊,趁沒人注意稍稍放松姿勢,咬著發白的唇直吸氣。 正此時,殿門從內推開了,一名秀美的朱袍女官緩步出來,站在廊下看裴敏。 裴敏忙端正姿勢,下頜汗水滴落在磚石上,轉眼又被蒸發殆盡。她面紅唇白,撐著笑意道:“上官舍人,天后醒了么?” 上官氏溫聲笑道:“醒了。但天后說了,此時天氣酷熱,她心情不好,不想見裴司使?!?/br> 裴敏早料到是這般情形,臉上笑意不減,滴著汗道:“那,天后何時才鳳顏轉好?” “這個可說不準,興許太陽落山便好些了?!鄙瞎偈险f著,悄悄給一旁的小宮女使了個眼色。 那宮女也伶俐,端了杯解暑的涼茶催促裴敏飲盡,又迅速退下,自始至終沒有多出一言。 “謝了?!迸崦裟税炎旖?,對上官氏道。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你我同是女子,在宦海沉浮,自是要互相幫襯些?!闭f著,上官氏壓低嗓音,無奈道,“裴司使知道天后為何動怒……若那和尚死在了外邊,你也不必受這等皮rou之苦?!?/br> 裴敏頷首:“我知道??墒巧瞎偕崛?,小和尚救了并州?!?/br> “裴司使何時這般良善了?”上官氏垂著眼看她,也不知是憐憫還是別的,淡淡道,“李家死去的那些,有幾個不賢良、不無辜?” 點到為止,她不再多言,轉身入了大殿。 黑皴皴的殿門合上,不知何時才能再打開。 不遠處的宮道上,幾個小宮女透過拱門見到長跪的裴敏,紛紛議論道:“那不是天后面前的紅人裴司使么!今兒怎么跪著啦?” “都跪了半個多時辰了,你不知道么?大概是犯了什么錯罷?!?/br> “平日里她告密排擠之事做得還少么?這就叫‘善惡有報’?!?/br> “噓,你們小聲點兒!” 小宮女們窸窸窣窣走遠了,宮道拐角處才轉出一條修長的身影。 賀蘭慎一襲戎服站在宮道上,透過門洞望去,花影交錯下裴敏搖搖晃晃跪著,后背洇濕了好大一塊。 那濕痕像是陰云籠罩心間,他不由皺眉,加快步伐朝紫宸殿走去。 裴敏在含涼殿外跪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圣上那邊派了人來傳話,天后顧及天子猜忌才松口放人,讓上官氏傳言送裴敏回凈蓮司呆著,什么時候想清楚了再入宮來。 裴敏曬得眼前發黑,膝蓋也疼,在小宮女的攙扶下趔趔趄趄地出了含涼殿,好半晌,發麻的腿腳才漸漸有了知覺。 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到了建福門,忽聞一道低沉的嗓音傳來,喚道:“裴司使?!?/br> 裴敏心中一緊,抬首望去,建福門下等著的白袍小將不是賀蘭慎是誰? 她一愣,下意識掙脫小宮女的攙扶,示意她們回去復命,這才竭力穩住步伐朝賀蘭慎走去,笑道:“呀,賀蘭大人!好巧好巧!” 她走得慢,雖極力掩飾不適了,但依舊可以看出些許痕跡。 賀蘭慎負著手,面上依舊清冷平靜,唯有眸色較往日深沉些,問:“因為我,受罰了?” “怎么會?我可是天后身邊紅人,怎會因你牽連?未免也太抬舉自己的分量了?!迸崦粜χ陲椷^去,舔了舔發白干燥的嘴唇,揮手道,“走罷,回去說?!?/br> 賀蘭慎沒說話,只是突然想起在并州時,裴敏來他房間送粥時說的話。 那時她言之鑿鑿地告訴他:“我告訴你,該叫苦時就要叫苦,別什么事都自己一個人扛著?!?/br> 可輪到她自己受苦了,卻為何一聲不吭,將所有傷痛埋藏于笑顏之下? 在宮中,兩人要保持疏離的距離,只一前一后走著,直到出了建福門,遠遠地見著一輛馬車停候。 嚴明從車上跳下來,朝賀蘭慎躬身道:“少將軍,東西都在車里,備齊全了?!?/br> 賀蘭慎微微頷首,而后側首,朝身后顯然精神不濟的裴敏道:“裴司使,上車?!?/br> 作者有話要說: 賀蘭慎:裴司使,上車。 裴敏:車??? 抱歉小可愛們,今天有點卡文,所以來晚了一點! 感謝在20200421 21:26:26~20200422 20:50:1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514980 2個;聽風唱歌、蘇白啊、陳藍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烊烊、41514980 20瓶;舒柔_ 15瓶;18421097、方糖、kokkia、41268403 10瓶;miss.m 9瓶;葵禾、小萌星君、樂簡安 5瓶;逢生 2瓶;26864636、桃之夭夭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30章 賀蘭慎先一步上車, 而后伸手將裴敏扶了上來。 馬車中間擺著一張矮案, 案上置有消暑的冰盆與涼茶,還排了一列各色藥瓶。撩開竹簾進去,陰涼之氣撲面而來,裴敏挑眉撐著案幾坐下,又伸指戳了戳銅盆中的冰塊,笑問道:“賀蘭真心, 你還真會享受?!?/br> “案幾上的藥, 都可活血散瘀?!辟R蘭慎彎腰倒了一盞涼茶, 又取過冰鎮的帕子擰干水疊成整齊的小方塊,輕輕推至裴敏面前, “若是疼得厲害, 先冰敷鎮痛?!?/br> 聽他這么說, 裴敏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合著這些東西都是給她準備的? 心中的沉悶頓時舒暢了不少,她道:“好你個賀蘭慎,是不是去偷看我受罰了?若是看了我挨跪的樣子,最好趕緊忘掉,我最不喜將這等掉面子的事展現給別人看了?!?/br> 賀蘭慎解釋:“只是恰巧路過?!?/br> “行了,和你開玩笑呢!我說那張公公怎么這么巧去了含涼殿, 想來也是你去天子面前說了什么?!迸崦粲门磷硬亮四?,除了面色白些,似乎和平常無異。 賀蘭慎默認,視線落在裴敏的膝上,很想看看她的傷是否嚴重, 然而理智卻告訴他這樣于禮不合。正遲疑間,裴敏已自顧自撩開吏服下擺,卷起褲腿,露出瑩白勻稱的小腿來。 賀蘭慎幾乎立刻調開了視線,匆忙起身道:“裴司使自己上藥,我去外邊?!?/br> 說罷也不顧馬車搖晃,一撩簾子大步鉆出。 簾外,傳來嚴明略顯詫異的聲音:“外頭炎熱,少將軍怎的不去車中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