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節
他雙目放空,心思已飛到了遙遠的邊關去。 不知正被戀人惦記著的狄青,此時亦未曾入睡,而是獨自呆在書房里頭,一臉嚴肅地在案上奮筆疾書。 他所寫的,是一封主為舉薦種世衡的奏疏。 經這月余共處,他哪里看不出,自己與種世衡間雖是摩擦沖撞不斷,卻不過是二人慣用方法不同,目標終歸是一致的。 種世衡趨于世故圓滑,好以情籠絡,凡事劍走偏鋒。 狄青則一板一眼,以酷法治軍,除非必要,絕不輕易脫離尋常軌道。 以種世衡的才干與脾性,怕是與張亢要更對一些,卻不適合與自己同處一路。 狄青看得越清楚,就越是下定決心,這天晚上,更是著手寫起舉薦信來了。 就在頗久未曾親自提筆、寫這些文縐縐的文章的狄青,艱難地構思著措辭語句時,忽聽得下仆來報,道是昨日才赴任來的晏秦州夜訪。 狄青一愣。 按理說,留積的待理政務,夠晏殊不眠不休地忙活上十天半月了,昨晚的接風洗塵宴上,二人已有過簡略閑聊。 按理說,他與晏殊的所有交情,都間接建立在公祖身上,全然稱不上深,何來那么多私密話要講? 縱使對晏殊的深夜到訪滿心疑惑,狄青還是不假思索地將筆一擲,丟下才剛啟頭的這篇奏文,大步流星地往待客的廳堂去了。 晏殊正心不在焉地在廳中踱著步,聽得狄青腳步聲臨近,于是驟然止住,迎上前來:“愚兄深夜不請自來,還望青弟見諒?!?/br> “晏兄說這話,未免過于見外了?!?/br> 狄青搖了搖頭,當場接到晏殊的暗示,遂將下仆屏退,大門緊閉,僅余下他與晏殊二人。 “晏兄此時前來,定有要事相商?!?/br> 狄青不卑不亢地向座椅示意,請晏殊在客席就坐后,自己也坐了下來,從容道:“愚弟愿聞其詳?!?/br> “青弟爽快?!?/br> 晏殊輕吐口氣,渾身上下不由松懈幾分,接過狄青親手沏的一杯熱茶,不忙著飲下,而是心不在焉地捧著,目光略有游移,半晌都不曾開口進入正題。 狄青心里一方面惦記著那封未寫完的奏疏,一方面揣測著晏殊深夜來到的真實目的,卻兩邊都難有具體眉目。 在這默然的氛圍中,狄青那分明的指節無意識地在桌上叩了兩叩,兩聲脆響,同時驚醒沉思的二人。 晏殊等半天沒等來狄青的催問,只有自己開口了:“青弟素來是個爽快人,我亦不愿耽擱你多的功夫,便開門見山了……” 晏殊雖是初來乍到,卻既是心上人的好友,又是朝中頗有名望的才俊,此時更是秦州知州,他的話,狄青自是立馬打起精神,仔細聽了起來。。 只是在他腦海中自動過濾了那繁冗無味的開場白,又跳過精心修飾的語句后,顯露出來的真實面容,卻讓他心神劇震,難以置信。 晏殊話語間流露的意思,竟是勸說自己與他聯手合力,向朝廷遞書,隨那一萬東軍一同留守至關緊要的秦州門戶,而另派兵將赴那西線的戰場! 晏殊初開口時,還有些生硬和尷尬,但說著說著,他越發覺得此為雙贏的局面,值得他與狄青一道爭取,遂漸漸順暢起來了。 在晏殊看來,讓文臣監軍,雖是天經地義,但奔赴那生死未卜的西線,同十來萬時敵時友的蕃軍并肩作戰,那簡直是刀口舔血、賭命的活。 他雖從不自認是個富貴文人,但要論練兵殺敵,自得由身經百戰的老將去,狄青過去雖也在沙場中有亮眼表現,但眼下已是正經的文官出身,注定前程遠大,哪里需親身犯險? 當然,晏殊提出將狄青留下,既有心替好友陸辭看顧這位小義弟,更是看重那一萬禁軍所代表的保障。 百聞不如一見,縱使外頭流言四起,對這些個尸位素餐的輦官構成的禁軍全然看不起,但他今日白天往軍營巡視一周,卻見他們神貌氣質上已截然不同,是一股真正的護力。 他來這位處邊陲的秦州任職,不過是被政敵所害的迫不得已,因而他最大的企愿,可不是建下更勝陸辭的亮眼功績,而是寧可無功無過,也要保全性命,盡早歸京。 “……你若愿意,我便連夜起書,趕在大軍開拔前,盡早將奏章送去,不然等大軍出征,再另派人也遲了?!标淌忸D了頓,看向面無表情的狄青,實在琢磨不出對方心思,只有干巴巴地繼續道:“你盡快考慮好了,將決議叫我知曉?!?/br> 他鮮少與狄青直接打交道,只見過幾眼對方黏陸辭黏得毫不掩飾的姿態。 卻不想這時坐在自己跟前的對方,卻是如此老成,與印象中的模樣截然不同。 就如他從來無法窺破總是笑瞇瞇的陸辭深藏的心思一樣,他竟也瞧不出,面上自始至終都是無波無瀾的平靜的狄青的想法。 狄青潦草點頭,似在認真考慮,并未書給予晏殊最想要的爽快答復。 晏殊雖有些失望,但也知再逗留下去并無過多意義,遂很快起身告辭了。 在分別時,他終究沒能忍住,低聲道:“你許會當我貪生怕死,然軍旅之事,本非我所精通,若誤了要命戰機,丟了重要門戶,那是千刀萬剮的罪過……京中尚有家眷待我翹首以盼,就如攄羽候青弟平安歸去,青弟,你可考慮好了?!?/br> “晏兄?!?/br> 狄青長嘆一聲,一針見血道:“若你我不為壁壘,又有何人堪為長城,挺身而出,庇護你我家人平安?” 晏殊聞言一愣。 半晌,他略顯僵硬一笑,微微點頭,未再多言,而是利落離去了。 狄青的眸底也徹底沒了溫度,全無目送對方離去的打算,只沉著臉,轉身回房。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這個情節是改自史上延州官員(以趙振為首)哀求安撫使韓琦,讓他留下范雍的。他們挽留范雍的目的,并非是真心愛戴對方,而純粹是害怕保家衛國的任務會落到自己頭上,想要留下個擋箭牌而已?!兜仪鄠鳌返谖逭?/br> **我并非故意黑晏殊,只是按照晏殊史上對范仲淹犀利上諫、‘惹禍上身’的做法的阻止態度,做的一個性格猜測。純粹是個人推論! 以下出自《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淹》 ——在會慶殿上滿朝文武都先后對太后行跪拜之禮,祝賀劉氏萬壽無疆。其實文武百官也都覺得如此場面和禮節不妥,但都憋在心里不敢直說,也都知道皇上這么做也實屬無奈。范仲淹那耿直剛烈的性格卻容不下這件事?;氐郊宜桨l覺得這有失宋朝禮教和君王尊嚴,一定要向皇上當面上書。一日,范仲淹徑直走到宋仁宗跟前,跪倒直諫:“圣上,如此興師動眾為劉太后賀壽,這有損皇帝您的尊嚴,您代表國家,朝廷是治理國家大事的地方,怎么能在這里玩起家庭游戲?;始译m然也有家庭私事,但家禮國禮不能混淆。圣上您已經成年,太后應該停止垂簾聽政,放權于圣上?!?/br> 于是太后逼著宋仁宗將范仲淹貶謫至河中府(今山西永濟縣)任通判,他的第一次京官經歷就這樣夭折了。當時左司諫劉隨及滕宗諒等一些官員曾經替范仲淹求情,無奈皇上攝于太后yin威還是將范仲淹貶謫,后來劉隨及滕宗諒等人也因此受牽連被太后貶謫,直到宋仁宗親政時才陸續招用。 面對現實,范仲淹只有收拾好家當赴河中府任職。臨行時,晏殊等人送別范仲淹。晏殊責備范仲淹太輕率,不該如此莽撞,惹得大禍。但大家也對范仲淹的直言不諱犯顏直諫的節cao表示了敬佩。出于對晏殊的尊重,范仲淹臨行前寫了一封長信給晏殊,信中義正言辭地表達了他的立場觀點,表示絕不趨炎附勢,定當永隨真理。當然也委婉地表示了對晏殊提攜自己的感謝之情。 第三百七十四章 這晚的不歡而散后,明白對方真實想法的晏殊與狄青,再未有過公事外的私下會面。 即便是為商討公務,亦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客氣中透著生疏。 晏殊暗惱狄青分明是科考出身,卻渾似粗莽武官般一根筋,不識時務。 守疆衛境,本便是武將的職責,作為文臣,怎非要搶著去做這全無把握的事,還硬拖著他一道? 而狄青也看不慣晏殊于廟堂身居要職,卻貪生怕死,簡直毫無擔當。 ——這天底下,有誰是真會生來便會打仗的? 秦州知州一職,之所以一年來皆懸而未定,陛下對此的重視與審慎可想而知。 晏殊能從中諸多人選中脫穎而出,身負皇恩遠道來此,既不曾一開始便推辭了去,就得二話不說擔起要責,豈能未戰便思索著如何自保! 況且有公祖這些年來嘔心瀝血為秦州打下的堅實底子,只要來攻的軍隊不是超出十倍秦州守兵十倍的數量,憑堅壁銳兵的優勢,不說正面一戰,只論一昧龜縮,少說也能撐個半載。 狄青敢咬定,若知秦州的非是晏殊,而換作滕兄或范兄的話,不論哪一位,都決計不會閃爍其詞,甚至提出這明哲保身的荒唐方略。 在這心照不宣的僵硬氛圍中,狄青協同張亢整頓好了軍務,只等范雍一聲令下,即可西進。 于最后的等待中,狄青數次提筆,到底將那晚晏殊的到訪與其‘好心建議’,簡略寫入信中,寄給了位于京師的戀人。 若換做旁人,他哪里會這般躊躇,早已一封奏疏送回汴京了——倒不是要沖晏殊發難,而是要一一論述文官鎮邊的弊端,請求朝廷另外委派能人。 要遂了晏殊拖拖拉拉、耗過這任期的愿的話,代價便是許會延誤寶貴的潛在戰機:對于這點,狄青單是想象,便無法容忍了。 當陸辭受到小戀人充滿委屈和不平的‘告狀信’時,范雍已然率領十路大軍,朝吐蕃青唐出發了。 盡管狄青的講述十分簡潔,陸辭還是輕易由對晏殊這位友人的了解,猜測出他可能提供的‘穩妥’選項,更無須分析,都清楚會如何激怒滿腔熱血的狄青了。 唉。 陸辭無奈搖頭。 早在晏殊被委命做秦州知州時,他就猜到,以兩人鮮明‘對立’的做派,早晚會有這么一出。 這次之所以未真正爆發沖突,無外乎是秦州的守衛還不至于讓晏殊深感不安、非硬留下狄青不可;也是因為雙方多少都看在他的面子上,忍下了脾氣和不滿。 這還不算什么,更令他擔憂的,還在后頭。 作為這次西線總指揮的范雍,于朝野上下的舉薦下走馬上任,可謂‘眾望所歸’,卻是個再典型不過的‘儒人’:從無武功建樹,于兵戎之事的粗淺了解,遠不及對詩詞典籍的精通。 對凡事求穩妥的儒臣,與渴望建立軍功的武將的雄心壯志,注定要產生劇烈沖擊。 而這種沖擊所導致的結果,便是遠伐的宋軍將缺乏統一的意志。 要么是眼睜睜地看著戰機被荒廢,庸碌無為,甚至錯判戰局,戰死沙場;要么是將官違令而行、不令而行,自行其是,之后要么迎來秋后算賬,要么上下混亂不成體統,戰略得不到正確的執行,一敗涂地。 除非…… 陸辭嘆了口氣,深刻地感受到了自身的無能為力。 具體的點兵點將上,連皇帝都不能為所欲為,更何況是他一資歷最淺的區區參政呢。 除非范雍是天賦被埋藏多時的天縱將才、或是他運氣絕佳,又或是蕃軍驍勇萬分、一路摧枯拉朽,無需他們錦上添花……不然諸多弊病的逐步暴露,都必然會讓這支本就因遠征而忐忑不已的宋軍蒙上慘重代價。 對于在唃廝啰的統領下的這支蕃軍,所擁有的遠征能力究竟有多強悍,可未曾經受過任何考驗。 仗地利之便守城,與遠征夏國城池的難度,絕不可相提并論。 對于已然出發的西軍,他除了眼睜睜地看著、等待結果外,就只有寄希望于最大的變數——他的小海棠,以及以他為首的、包括楊文廣、高繼宣、張亢等一干年輕儒將身上了。 而對于秦州的守備,他卻可做些運作,至少寬了小貍奴的心,也護住毫不知情的秦州百姓。 陸辭凝神細思,良久,提筆點墨,筆走游龍下,一篇奏疏便躍然紙上。 翌日早朝時,陸辭不急不慢地跟在張士遜后頭,走向官家,將奏疏呈了上去。 經陸辭新官上任的那一嚇,趙禎對小夫子呈上來的任何奏疏,都忍不住多打醒幾分精神來。 他謹慎地抬起眼來,飛快地向小夫子投去一瞥,絲毫沒從那面帶微笑的面龐上看出任何端倪,只有抿了抿唇,將奏疏打開了。 “《書》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 仔細一讀,他本能地松了口氣。 好在,不似頭回那般石破天驚了。 不過這篇不長不短的奏疏所指的、讓邊關重鎮的文官暫讓出帥位、由武官執掌之事,也足夠讓朝中無數文臣跳腳唾罵了…… 趙禎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不過,他很快又尋思著,小夫子幾乎不做無把握的事,且被委派去那重鎮秦州的不是別人,而是朝中上下皆都知曉的其友人晏殊,此時提出替換人選,恐怕心意堅定,準備亦是十足。 他于是清清嗓子,命人將那奏疏念出后,果不其然,朝中倏然嘩聲一片。 面對無數質疑,陸辭從容超前邁了兩步,轉過身來,面朝百官,有條不紊地繼續闡述:“大戰起時,儒臣文吏何以措手足于其間?若以張亢文武兼修之才、愿以身許國者仍不配主帥之位,僅知文法錢谷之儒人又何以馳騁于疆場,護門戶之太平,佑黎庶之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