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節
他便摩拳擦掌,預備干正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別頭試: 宋真宗在位期間,經翰林學士楊億舉薦,張士遜任監察御史。當時,宋真宗正在為科舉舞弊案惱火。貢舉剛剛開始“糊卷法”,即密封考生名字,以防閱卷作弊。張士遜擔任諸科巡鋪官,發現進士考試中存在親緣熟人關系,就上奏請求回避,宋真宗把名字記在了屏風上。從此,姻親回避成為一條律令,科考風氣大正。 一向以公正廉明著稱的寇準,因此對張士遜大為好感,結為摯友。中書擬人充江南轉運使,兩次提交名單都被宋真宗否決,而欽點了張士遜。后來又升遷為侍御史,轉任廣東,又轉任河北。 2.張士遜與仁宗亦師亦友,擔任太子詹事,除右諫議大夫,兼為太子右庶子 (如果這是宋史3) 3.宋夏戰事爆發時,輦官鬧事(就是我前面曾注釋過的,不愿被充入禁軍的那批輦官),正趕上張士遜進宮上朝,當場把張士遜嚇得滾落在地,旋即連上七道奏折請辭宰相之職,不愿蹚這場渾水(《狄青傳》p63)。 4.民遮馬首不得去,因聽還射洪 (這個就不用我翻譯了吧,你們肯定做過題?。?/br> 第三百七十二章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 從陸辭步入都堂的那一刻起,朝臣們的心里或多或少地都對此有所預料,知曉他在熟悉政務之后,八成要折騰出什么大動靜來了。 ——即便如此,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陸辭走馬上任后的頭一把火就敢燒得如此之旺,還赫然對準了連自開朝以來、最為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都奈何不得的遼國! 就在陸參政登堂入室的第十天,當官家例行在議事堂中與三輔二參同議國事時,他悠悠然地呈上了《論當與遼國絕商以備戰》的建議。 他遞上奏章時,面帶微笑,神色一切如常,令得趙禎毫無防備地將其展開、標題入目后,登時大驚一跳。 陸辭的字跡向來工整嚴密,論中清晰寫道:大宋當采取前些年制裁夏國的同樣策略,先是遣去使者同耶律隆緒進行談判,以限制貿易往來為威脅,喝止其數年來多次以軍資相援夏軍、屯兵邊境的不當作為;耶律隆緒如若聽取,李元昊必死無疑;然以貫來遼國狼子野心,斷然不愿,便可以此為由大作發揮,徹底斷絕雙方的榷場交易…… 斷絕與遼國的榷場交易? 讀完第一章 時,趙禎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若他所記不岔的話,就在小夫子初任秦州知州時,還曾大力主張敞開榷場,三方共同派兵以保障商戶安全,再鼓勵雙方互市賣賣的罷! 他偷偷地瞟了瞟陸辭,而此時的陸辭還微微笑著,從容地抱著臂,聽幾位同僚就東軍軍資來源爭論不休,全然沒給他多的提示。 趙禎無法,只有硬著頭皮繼續讀了下去。 在那驚人的建議后,陸辭逐字逐句地闡述了緣由:過往開放榷場,主要緣由,除卻鼓勵民生經濟,更主要還是為引入西北流域的優良馬種,納入官營牧馬管轄,以減輕軍隊供馬壓力;然宋廷目的,多方具是心知肚明,而真正的良馬品種,皆由各勢朝堂嚴密把控,哪里會輕易流出,光明正大現身于榷場?但凡稍好些的馬匹,要么早受閹割,不得留種用,要么被哄抬至天價,根本無法大量采購,而不得不年年依賴于旁勢以馬作‘朝貢’回禮。如今大宋與宗珂結盟,同進同退,可市蕃馬良種,何必高價求遼? 更令人憂慮的,除了一直居高不下的戰馬價格外,更有宋軍中嚴禁出境的軍火物資,如硫磺,箭苛、銅鐵、煙硝等物,往往也經此渠道暗中流出。一旦工匠們潛心多年研制出的秘器為他人所得,后果可謂不堪設想…… 趙禎念完整篇奏折,只覺條條觸目驚心,盡管情感上已被說服大半,理智上,他仍覺此事難以達成。 對素來強橫的遼國強硬至此? 那是先帝都無法做到的事,更別說是……軍力國力,皆不如十數年前的此時了。 其實,如果是稍小些的建議的話,只要不太離譜,趙禎之前都已想好了要盡力達成,好給足小夫子這個新參政顏面的。 但事涉遼國,他哪好再按計劃,只有深吸口氣,以盡可能平靜的口吻,將陸辭所寫的這篇策論交至內臣手中,由其念出,作為下一個議題。 僅是念完頭一頁,所有宰執的面上都只?!闹嚒?,不約而同地看向陸辭,紛紛搖頭。 ——遼國會老實接受訓斥,斷絕對夏國的增援? 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癡人說夢! 斷絕榷場事小,如若惹得遼主徹底動怒,許會舉國發兵討伐宋境,卻是要命的大事,在這對夏國戰事的節骨眼上,哪里能冒這種風險! 哪怕朝廷派了曹瑋這等戰無不勝的老將坐鎮邊境,時刻嚴防遼軍南下入侵,但曹瑋已然老邁,亦是分身乏術,在大多軍隊皆是數十年未曾有過大戰的情況下,這堵看似牢靠的屏障真正能防住幾分,那可真是誰也不敢保證的。 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的,是對遼的軍事,絕對要能免則免。 對夏軍的討伐能討得幾分便宜,尚且是沒影的事,陸辭倒好,竟是不知天高地厚,迫不及待地要朝著更為強大的遼國磨刀霍霍了! 饒是歷來頗為欣賞陸辭那罕有的強大進取心和果敢的寇準,這會兒都吃不消了。 張士遜冷笑一聲,率先歸座,表意徹底否決:“簡直荒謬!” 王曾蹙了蹙眉,看向神色淡淡的陸辭,暫且未置可否。 李迪與寇準對視一眼,眼里具是滿滿的不認同,搖頭道:“此論所言過于激進,不可取?!?/br> 張士遜冷哼道:“再年輕氣盛,一旦進了這都堂的門,皆杜絕急功近利、危言聳聽才是!” 趙禎輕咳一聲,忍不住出聲維護陸辭:“攄羽所言雖激進了些,卻字字在理,忠貞為國,絕非急功近利。只是眼下重點,還需放在對夏的戰事上,于北邊遼國,暫以安撫為主較為妥當?!?/br> 陸辭在遞上那篇奏論時,早有了會被全盤否定的準備,聞言非但未有一絲一毫的沮喪、或是被駁回的羞惱,卻微微一笑:“下官資歷最淺,思慮難免有不周之處,此時拋磚引玉,主要是想與相公們討教,不知諸公可愿聞詳情?” 他話說得客氣,但言下之意,卻很明了——意在廷辯。 “攄羽但說無妨?!?/br> 寇準心中暗嘆,知曉陸辭不會輕易放棄,卻到底不愿太折了這難得的才俊的銳氣,主動出聲應下。 “謝相公?!?/br> 陸辭輕輕頷首,面朝天子,微微側站著,以余光足夠看清宰執同僚的面色后,便不疾不徐地開始了:“夏國元昊之變,早與其父德明稱臣時期,便已釀成。李德明假意受撫,暗中卻積極備戰。因得先帝許諾,于明,其使臣借朝貢之名多番入宋土,不僅以低廉價格,大量購入夏人緊缺物資;于暗,其使臣屢次刺探大內,以重金求購先帝所放宮婢,偷運至夏都,問詢事無巨細,借此窺測宮禁之私,為戰事所備詳?!?/br> 諸人不料陸辭不急維護那篇策論,倒是將最早的由頭倒出,竟是只差明指先帝疏忽大意、鑄成今日之禍了。 然在場眾人對先帝做出的無數荒唐事皆無好感,聞言雖詫于陸辭敢言,除此之外,竟無人出口呵斥。 陸辭面色不改,直接將當初真宗為‘化干戈為玉帛’所做的昏頭事,一件一件地撕開遮羞布,呈現在還有意自欺欺人的眾人眼前。 ——夏國的虎視眈眈、遲早為邊關大患這點,最早看出來的官員當屬曹瑋,但也有懷遠見的其他邊關積極備戰,以防戰事。 夏人對此看在眼里,叫李德明知曉后,他即刻先發制人,于與宋廷照會中,以修葺驛舍致使邊民恐懼不安為由,竟讓真宗同意了停下所有備邊的行舉。 然而這番示好的舉動,卻只養肥了夏國的膽子,變本加厲地sao擾起了居住在大宋邊境的百姓。最荒謬的一次莫過于,當歸順于大宋、居于保安邊境的民眾奮起自衛,擊退前來滋擾的二百夏軍,奪回資產時,真宗不喜卻惱,甚至嚴厲斥為‘此無益于國,徒生事爾”,并下達了“宜令謹守疆場,無或輕舉”、以及增加保安專門用來款待夏國使臣公使錢的荒唐命令。 “國家平穩,天下太平,所仗不過‘保家衛國’四字?!标戅o淡淡道:“然而保安百姓經那一回,卻知家不得保,國不將護,實在可悲?!院蜑橘F’固為美愿,卻已然徹底破裂,且從元昊之禍可見,‘柔’不可取。如今遼夏先暗通款曲,后結翁婿之盟,親睦程度非同一般。他今日可援引夏軍襲蕃,明日刀鋒所指的,難道就不可能是大宋了么?” “胡言亂語!”張士遜忍到這時,實在聽不下去了,駁斥道:“遼為遼,夏為夏,二者豈可混為一談?自澶淵之盟以來,遼宋素來親睦,不曾以兵相犯,更常年有使臣來往。哪怕招昊賊為婿,亦只意在吐蕃,不曾犯宋境半分,豈能聽你一面之詞,便先撕毀盟約,令百姓受戰火之苦!” 陸辭明著舉例、其實的確就是在偷換概念,被當場拆穿后,仍是不慌不忙,帶笑問道:“不知張宰執可知曉,遼主以‘嫁妝’之名送去黨項的物資,具體幾何?” 對于這些細節,張士遜豈會了解,當場被問住。 寇準皺眉接上:“……銀十萬兩,絹萬匹,錢二十萬貫,茶兩萬斤?!?/br> 陸辭頷首,溫聲道:“敢問這些個物資中,又有幾分,真正產自遼土?” 寇準眉頭皺得更緊,品出幾分意思來,不再說話了。 夏國最為匱乏的生活物資,遼國亦稱不上多富存——在汾州遭遇蝗災的那年,臨近的遼國受到殃及,也沒少遭禍,曾打過大宋這糧庫的主意。只是前來強勢索要時,被彼時的首輔王旦以強硬的方式還擊回去了。 遼國拿去支援夏軍的豐厚‘聘禮’,怕是有超過六成,都是來自大宋或是按澶淵之盟所定的‘歲幣’,或是對來訪遼使做出的回禮。 遼主慷宋主之慨的厚顏無恥,不值一談,最要命的地方在于,由宋境源源不斷送去遼國的大批物資,最后都到了要與宋軍蕃軍刀兵相見的夏軍手里! 這已不是‘養虎為患’區區一詞,就能概括的了。 陸辭輕笑道:“若諸公不信,不妨再等上一陣,待遼主難以供應耗費巨大的夏軍后,定要以發兵為脅、向在他眼中‘慷慨大方、予取予求’的陛下索要更多物資了?!?/br> 第三百七十三章 “危言聳聽?!睆埵窟d面無表情道:“說到底,不過是你一面之詞,妄自揣測罷了?!?/br> 之前張士遜還存了要真心與陸辭建立些許交情,‘以和為貴’的念想,但在親眼目睹了對方竟是這么個年輕意氣、為私心嘩寵取寵的做派后,便徹底絕了那心思。 陸辭卻已說完了想說的,并沒有繼續與張士遜針鋒相對、拼斗唇舌的意向,而是微微一笑,見好就收地退回案桌前了。 除卻對此不屑一顧的張士遜外,不論是趙禎,還是另三位宰輔,卻都是心情沉重。 如果真如張士遜所言的,這一切純粹是陸辭危言聳聽,全憑臆想,那都還好些。 偏偏陸辭所描述的,是他們一直隱約意識到,卻避免深思的痛處。 因先帝先是泰山封禪,后是天書下凡,屢建廟宇,又是宮中大火的鬧劇,國庫之前積累下的財富已大有縮減。 眼下斥巨資備戰西線戰事,靠著官家從內庫貼補,僅是正好維持,若遼主當真要來趁火打劫的話……那還真不如先走陸辭所說的這一步,先發制人了。 “卿所言事大,”趙禎默然許久,最后改了主意,將剛才還給陸辭的奏折又要了回來,鄭重放入屜中:“再候上些許時日,再做決議?!?/br> “是?!?/br> 陸辭微笑頷首,對他激起的一池漣漪宛若未聞,只悠然自在地繼續批閱起公文了。 ——“你當真這么說了?” 夜里用過晚膳后,原只是隨口問上陸辭幾句,并非真心打探朝政的柳七,一聽完友人輕描淡寫的概述,三魂七魄差點都被嚇了出來。 見陸辭還淡淡點頭,柳七是既佩服,又震驚道:“你究竟是把自己當做了九命貓,還是何時向天借了個膽來使?” 陸辭懶懶道:“堂中另幾位宰執們,無一不是見慣大風大浪的,哪里會似你這般一驚一乍?” 柳七嘴角微抽,顯然并不這么認為。 但他剛要開口,略斟酌一下,就訕訕地先將話給咽回去了——憑他對小饕餮的了解,莫看是個溫柔斯文好說話的,卻極堅持主見。他再多勸說,怕是也改變不了對方的想法的。 “你啊?!绷叱聊S久,最后嘆氣道:“凡事講究一個循序漸進,你何必這般著急呢?” 陸辭搖了搖頭:“非是我耐性不佳,而只怕在時間不多,容不得我以溫水緩煮?!?/br> 他未向柳七提及的是,自己早在遞上這封奏折時,便知定然會因所陳過于激進,不僅不會得到采納,亦會令他被群起攻之。 不到逼不得已的時候,大多人都寧可抱持僥幸,而不愿去破釜沉舟,冒那與強鄰撕破臉皮的偌大風險的。 更何況他資歷尚淺,又是初為宰執,定然份量不足,憑空口白話,如何說服滿朝文武? 趙禎待他一向維護,他更不好一昧利用官家的信重,為日后埋下隱患。 遺憾的是,哪怕是在意料之中,但這封奏疏的下場,到底并未因他那場簡單廷辯說服了除張士遜外的所有人,而發生任何改變。 ——它被官家親手壓下,納入屜中塵封,許下縹緲承諾,卻連早朝議政的大殿都去不了。 但愿當它重見天日之時,不是事態劇變之日。 只是他不惜弄得灰頭土臉,也堅持折騰這么一回,自是有別的意義所在。 陸辭目前所求的,是讓這封奏疏作最先的預警:至少能為遲早到來的、遼方要求增加歲貢的貪婪敲詐,埋下一枚反感與戒備的種子。 柳七仔細觀察著陸辭臉色,見他初次獻策受挫,卻無絲毫沮喪,不免佩服:“論這遇事平心靜氣的功力,我怕是永遠也不及你了?!?/br> 陸辭輕輕一笑,并未作出回應,只沉默地捧起茶盞來,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