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節
盡管陸辭的話,已讓有心人品出了幾分對以范雍為主帥、統領西征軍的含沙射影,卻也不好直接點名。 說到底,陸辭目前針對的,是朝野最為重視的‘守備’,而非‘出征’。 畢竟在君臣那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若能將部分夏國疆域納入版圖,與吐蕃一道瓜分,那是得則益,不得亦無損;而守住現有領土,才是最為要緊的。 實在是夏國過于猖狂,屢次將大宋的顏面撕破,丟在泥地踐踏,讓人無法視而不見……否則素來‘以和為貴’的文武大臣,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拿起刀兵的。 陸辭將他們微妙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微微一笑,繼續闡述起了秦州等邊陲重地的重要性。 ——秦州的重要性,已不僅是它為面對吐蕃、遼國邊境的軍事要塞,更是這回向夏用兵時,輸送補給最賴以生存的節點。 一旦失守,本就瞬息萬變的西線戰局便將瞬間崩潰,不但讓被割斷聯系與補給的西軍難以歸來,也讓周邊州郡岌岌可危。 如此攸關萬民生死,國家安危的要命地方,西線共有三處,單純憑曹瑋將軍一位老將,也是分身乏術,總有難以顧及之時。 丁謂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發難道:“陸參政方才所言,哪怕是我等不曉軍事之儒臣,亦是一清二楚,只是說易行難,不知在陸參政眼中,當配此位的,究竟是哪位文武兼具勝張亢,德望崇高勝范公的能人?莫非陸參政眷戀邊關狼煙,要毛遂自薦不成?” 他為鼎力舉薦晏殊之人,陸辭言下之意,直指要么更替秦州知州,要么派去武將分去晏殊職權,那豈非視他顏面于無物! 陸辭卻是一笑:“丁樞密此言差矣?!?/br> “哦?”丁謂不以為然地一挑眉,假惺惺道:“還望陸參政指教?!?/br> 陸辭坦然道:“邊陲治官,當文武參用,均其事任,同其休戚。戰時以武為首,文為輔;和時以文為重,武為輔;唯有心胸開闊、不戀權者分清輕重急緩,方可勇略兼顧,謀濟兵援,保要塞安穩?!?/br> 丁謂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步步緊逼道:“陸參政講了那么多,具體名姓,卻是一個也無?!?/br> 陸辭莞爾,竟真讓不懷好意的丁謂如愿了,大大方方道:“我力薦王韶?!?/br> 丁謂一瞇眼,倏然抓到了陸辭的把柄:“哦?若老夫未曾記錯的話,王韶在數年以前,曾于陸參政手下冶事,曾掌榷場,疏忽下間接致使王雷州受虜——” “丁樞密慎言?!标戅o悠悠地打斷了他,意味深長道:“關于王雷州當年受虜之前因后果,早有文書細述,如有異議,大可另擇日提出,此時一昧臆測,未免過于輕率了?!?/br> 丁謂冷笑:“聽著倒是大義凜然,只可惜,不過是出自一己私心、一張冠冕堂皇的面目罷了!” “私心?” 陸辭笑了:“我如今孑然一身,既無妻兒,亦無弟兄,雖得數友相伴,然如今鎮守秦州者,不巧正是我那晏兄。敢問丁樞密,我這般處心積慮,私心又是何在?” 不等丁謂再度開口,他口吻看似輕松,卻是字字鏗鏘:“在下愿以身家性命,在此賭誓——終此一生,絕不向陛下請命蔭補族中一人?!?/br> 他已與狄青兩情相悅,若無意外,誓要廝守終生,自不會有任何子嗣。 除此之外,他唯一的親族,便是遠在杭州、待他母子涼薄至極的外祖家,在蠢蠢欲動的他們有更多動作前,堵死了這條路,倒是絕了無數煩憂。 言罷,面向終于動容的百官,和瞪大雙眼,恨不得撲上來堵住他嘴的寇準等人,陸辭加深了面上的笑意,再問道:“不知如此一來,諸位可愿多信我一分?” 作者有話要說: 陸辭的這篇奏疏部分摘用自范仲淹史上對呂夷簡的上書。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由真宗所寫的那首《勸學詩》中,且明晃晃地道出了十年寒窗苦讀、是為賣于帝王家,得‘黃金屋’、‘顏如玉’的本質。 盡管他所得意的詩作,在或是自詡志向高遠、或是尚要些臉皮的仕林之中并不受追捧,但這些充滿功利意味的語句,卻深諳百姓的心意。 在這宦海沉浮、摸爬打滾多年,至今有幸得以躋身升朝官列的,即使有再堅定的初心,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些利益色彩。 更有甚者,因畏職事變動過快,在擢至要職后的頭一件事,往往便是抓緊時間上書陛下,盡早蔭補族中子弟。 哪怕清高如翰林學士楊億,在數年前初任樞副相時,亦是不能免俗地選擇了立馬上書,懇請官家下詔將其子韓綜蔭為群牧判官。 “哎!” 寇準嘆息一聲,率先打破了場中靜謐。 最開始見陸辭與丁謂直面對辯,他還抱著輕松欣賞的態度,認為對方足以應對。 卻不想在那老jian巨猾的丁謂的話趕話下,原本大有余地的陸辭,竟似被少年意氣沖昏了頭般,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主動開口,將自己后路給生生堵死了。 陸辭方才所說那‘此生絕不蔭補任一族人’的話,寇準簡直是不贊同到了極點。 一個前程大好、風光無限的青年才俊,連夫人都還未娶,居然為逞一場口舌威風,就將子孫后輩、乃至親族的蔭補名額給系數斬去……如此沖動,日后定要后悔莫及。 平日不覺陸辭是這般沖動的性子,怎被丁謂簡單一激,就當庭說出這等不利己身的話? 寇準暗道不好,不假思索地就要替陸辭解圍:“朝中議事,非是市井口角,陸參政一心為國為民,無需賭咒發誓——” “有何不可?” 丁謂卻是眼睛一亮,幾乎不敢相信陸辭方才親口說了什么,當即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寇準,就要將陸辭的話給徹底坐死:“若陸參政方才賭誓非虛,便是我誤作一回小人,度君子之腹?!?/br> 聽出丁謂再激陸辭,一直沉默的李迪蹙眉,亦是挺身而出,選擇回護這氣盛的新參政,起輕描淡寫道:“陸參政不及丁樞密一半歲數,更是妻妾皆無,言蔭補后人之事,未免為時過早?!?/br> 丁謂只死死盯著面無表情的陸辭,鍥而不舍地挑釁道:“看來陸參政不過是一時失言,眼看是要順梯而下,就勢反悔了?也好,倒是免作欺世盜名之輩?!?/br> “朝堂重地,”一直憋著沒去維護小夫子的趙禎,聽到這時,實在忍不住了,沉聲道:“丁樞密慎言?!?/br> 陸辭哪里聽不出眾人的回護之意,當下五味雜陳。 可惜在他的計劃之中,為達成鎮邊官員為文武結合、隨勢更替的局面,更是日后作一名‘純臣’和不婚娶打下基礎,他接下來還需假裝受激,也不得不辜負長輩與前學生的好意了。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标戅o淡淡地說出了丁謂最想聽見的話:“誓立于此,臣終生絕不上書索求蔭補,亦望丁樞密他日莫要改口,反斥我不睦親族了?!?/br> “好,痛快!” 丁謂如愿得償,登時大笑一聲,心甘情愿地向陸辭拱手一揖:“陸參政對國家君王忠心不二,坦蕩無私,是我生了一雙魚目,誤會了參政,還望參政寬宏大度,莫要責怪老夫?!?/br> 既一直最為旗幟鮮明地反對寇準一派的丁謂,都已說出這樣的話了,接下來推行陸辭的那項提議,遇到的阻攔只稱得上微乎其微,皆被陸辭輕松化解。 早朝一畢,群臣魚貫而出,留在最后的宰執官們面上卻都是凝重,絲毫不見輕松。 到議事堂后,寇準沒好氣地往案上重重一拍:“攄羽啊攄羽,我怎不知你這般沖動!那丁姓溜須老丈,怎就將你給套進去了!” 對此言之弊,寇準不說看得最為清楚,也是知之甚詳。 這話一出,原是京中最炙手可熱的乘龍快婿的陸辭,就因堵死了自己日后蔭補后人的路,注定在一干權貴眼里價值大跌。 在這之前,連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的寇準,都無數次因太過喜愛陸辭這一后輩,而冒出過族中未有堪與匹配的待嫁女的憾意。 更遑論是一早就盯準了對方,多年來都不愿放棄的那幾家達官貴人呢。 因陸辭這十一年來,皆是不近女色,未曾婚娶,他們暗暗較勁時,心里始終抱有一絲希望,自然也會對陸辭給予一定便利,好博取好感后,再與之談婚論嫁。 眼下陸辭孝還未除,就鬧這么一出來! 不說會變得乏人問津,至少會讓那幾戶最熱切的高官大員大失所望。 偌大族中,又不是每個子孫輩都能有出息的,哪怕陸辭膝下無子,也可憑其如今身為參知政事的職事,請蔭補族中子弟,哪會就這么白白浪費了! 只恨陸辭無知輕狂,為呈口舌之利,把偌大的好處拱手讓人……也怪丁謂可恨!不過是付出個不痛不癢的道歉,再通過一道原本就與他們無甚損害的建書,就把他們多年來的隱忍盤算,全給付諸一炬了! “多謝諸公淳淳愛護的心意?!标戅o搖了搖頭,笑道:“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既不慕溫柔鄉,亦不圖高門做岳家予我旁的便利,少了龐雜之擾,反倒更令能令我心無旁騖地為君國做事?!?/br> 寇準搖頭:“你這是……” 陸辭莞爾一笑,繼續道:“真要說蔭補親眷,那為人父母官,天下子民皆為子嗣,我未曾擁有在座諸位的資歷與德望,眼下不過承蒙官家愛護,方為一尚且毫無建樹的區區政事罷了,又哪里蔭補得起天底下那么多的人呢?若當真有能者,無需我施以助力,遲早會有出頭之日;而無能驕橫之輩,即便乘了東風,也不過尸位素餐,荼害一方,平白辜負官家信重罷了。如若是平凡庸碌,便請他自身多加努力,似我一般,由一介白身走至此步,而莫要怨天尤人,一昧指望庇澤罷?!?/br> 陸辭抬眼直視眾人。 他面龐潔凈如玉,目光清明,口吻坦蕩,任誰都聽出,那其中真無一絲一毫的遺憾。 ——能不指望早晚會過去的孝期,而是一勞永逸地大幅減少了受托于各戶人家、登門替他說媒的冰人,又可以絕了薄情寡義的外祖家的心思,可謂一箭雙雕。 若要算上寬撫了小戀人那顆因分離過遠過久、而難免不安的心的話,那可是一石三鳥了。 聽他說了這么一番話,諸宰執仍是心思各異,卻都信了他當真是早有此打算,并非單純是受了丁謂的激了。 當這日的議政平靜結束后,心事重重的趙禎將陸辭偷偷留下,卻只一邊幽幽地看著他,一邊唉聲嘆氣,半晌沒說話。 陸辭被他嘆得滿是無奈,卻不好主動開口。 好不容易等趙禎嘆夠了氣,便老氣橫秋地拍撫著小夫子的肩頭,鄭重承諾道:“似小夫子這等品貌,若他們當真翻臉,著實尋不著好的,千萬莫去屈就……大不了等上十余春秋,若小夫子仍是孑然一身,我便將公主嫁予你?!?/br> 盡管‘公主’目前連影都無,但趙禎很是自信,那早晚是會有的。 而天底下的夫婿人選,還可能會有比才貌雙全、溫和仁善的小夫子更好的么? 陸辭:“…………” 望著壓根兒就連毛都沒長齊、皇后也一樣稚氣未脫的前學生,再聽著這番真心實意的‘賣女兒’的許諾…… 比起感動,陸辭更多的還是感到啼笑皆非。 “多謝陛下美意?!标戅o忍俊不禁地低下頭,配合地擦了擦毫無淚意的眼角,溫聲道:“臣心領了?!?/br> 但天底下最好的狄小貍奴,已服服帖帖地躺在了他手心里,除了心上唯一那人外,他是既不需要公主,也不渴求任何人的陪伴了。 與張亢共掌一軍,才踏出國境,進入宗珂境內不久的狄青,似有所感地猛然回過了頭,朝帝都所在的方向遙遙看去。 張亢正與他說著話呢,忽見人跑了魂,不由饒有興致道:“怎么,可有甚么不妥之處?” 狄青緊了緊手中韁繩,言簡意賅道:“無事?!?/br> ——只是才分別不久,他就已經開始思公祖若狂了。 他下意識地搖搖頭,好似這樣就能將那徘徊不去的兒女情長給摒棄一般。 只是腦海里剛一藏起公祖帶笑的面容,就不可避免地浮現起近日最讓他擔憂的、同晏殊鬧得不歡而散、對方亦是毫無斗志之事。 遠征這黃沙萬里,險惡戈壁,行軍不僅緩慢,而且十分艱苦。 除卻在異鄉奮戰的考驗、獲得補給的困難、對親人的思念外……最要命的,還是需象征安穩保障的后方,正充斥著萬千個不安定的因素。 但愿是他多慮了罷! 狄青輕嘆一聲,渾然不知在那封信后,公祖已將他所牽掛的難題予以解決,贈他一個后顧無憂了。 在陸辭的提議被火速通過后,由議事堂共同決議出的新鎮邊官員的名單,也被十萬火急地趕了出來,隨著一項項任命,送往張力滿滿、幾乎一觸即燃的西北戰線。 終日憂思滿滿,食難下咽的晏殊哪里能猜到,自己竟是那么快就迎來了解脫,可回京述原來職務了。 而取代他任秦州知州的文官雖非王韶,卻也是對秦州熟悉萬分、才被調離不久的合適人選——范仲淹。 靠著十日建起一座城池的亮眼政績,加上這些年穩打穩扎攢下的資歷,他破格獲此擢升后,便與周美一文一武,同鎮秦州城。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戰爭部分,大家千萬別對我的水平報以太多期望,最多側面描寫一下,給一兩個高光給狄青qaq 注釋: 1.關于蔭補(摘自《如果這是宋史3》): “……他們生了那么多的子孫后代,都得在死之前安排好后路才行。具體表現,王隨照樣走在了前頭,他不僅提拔自己的子孫,還把親朋好友也塞進肥缺部門,并且還留意起了自己的來生。他“延納僧道,信奉巫祝?!卑烟焐系叵碌母髀飞裣啥汲缇磦€遍,至于外界的議論,活到他這個歲數早就都看開了。他“貽誚中外,怡然自居?!蹦銈兞R你們的,關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