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節
今日朝中并無要緊軍務需庭議論決,陸辭佇立在前,坦然地沐浴在一片若有若無的打量目光中。 他的確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虛或不安——連宗珂這一異國他鄉,直面隱然動怒唃廝啰,他且能泰然以對,更何況只是些審視嫉妒的眼神呢? 甚至在留意到小皇帝故作正經、卻三番四次將目光向他所在的方位投來時,陸辭還微揚唇角,眉眼彎彎地回以一笑。 在平泛無波的一場朝事后,平靜散朝,陸辭不疾不徐地跟著一干宰執同僚,往大殿西側的議事堂去了。 等他們一行人走出殿門時,其他的升朝官已退了個干凈,一直維持著正經威嚴模樣的寇準,這會兒也憋不住了,大步朝他走來,沖著他肩頭就是狠狠一拍,cao著大嗓門道:“好你個陸狡童,我雖早知你有此一日,卻不想來得這般快!” 寇準雖已過耳順之年,手勁卻足得很,這猛一拍上來,若非陸辭早有準備,怕都得被拍個趔趄。 寇準不知,只見他輕松穩住,心里對他頓時更加欣賞了。 落后幾步的李迪這會兒慢悠悠地走上前來,笑著拆臺道:“寇老西兒不是念叨這日念叨了老久了么?何故作此訝態?” 寇準老臉一黑,惱羞成怒道:“你這促狹鬼就好捏些瞎話!”倒是不繼續朝陸辭‘動手動腳’,而是率先邁開大步,把剛追趕上來的李迪甩到了后頭。 還沒走開幾步,寇準卻又回了頭,不解地催促道:“還在原地愣著作甚?還不快走!” “仍是這既暴又急的性子?!?/br> 李迪長長地嘆了口氣,仍是慢條斯理的模樣,故意與陸辭并肩,二人不遠不近地跟在寇準后頭。 被拉下來、還未來得及開口的王曾一派坦然,沖面露尷尬的另一位參知政事張士遜輕輕點頭,也跟了上去。 陸辭被儼然一副要‘罩’他的得意樣的寇老西兒領到了政事堂,哪怕他已來過這里多次,仍然滿是耐心地聽著寇準‘紆尊降貴’地給他樣樣講解。 待寇準大致過夠了給喜歡的小輩介紹自己地盤的癮,才意猶未盡地將他領到了剛騰干凈不久的一張案桌邊,命令吏人把一套嶄新的文房四寶擺上。 寇準一轉過身,左前側的王曾就笑瞇瞇地湊近了些,低聲揶揄道:“寇相當真無意招你為外孫女婿?” 陸辭哭笑不得道:“王相!” 王曾此時這幅看好戲的模樣,倒是同私下里會讀柳七那些話本的印象漸漸重合起來了。 王曾還不知自己私藏而忘了一道帶走的書已叫陸辭發覺,正要再說些什么,陸辭便憶起柳七的囑托,把畫軸取出來,遞了過去:“受柳兄之托,將此畫交予王相?!?/br> “哦?” 王曾竟也頗意外,拿在手里后愣了片刻,才回想起來緣由,笑道:“坊間傳言倒也全非胡編亂造,柳娘子待陸三元,的確是癡心一片了?!?/br> 陸辭一挑眉:“王相何出此言?” “我慕柳景莊墨寶久矣,卻因他落筆皆隨性,一畫難求,我四處求購,也未遇著愿出讓者?!蓖踉鴮@幅畫軸不急打開,卻顯得很是愛不釋手,摩挲不斷:“卻不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br> 遍求不來的柳景莊畫作,這會兒會由人主動送到他手里,原因還能是為了什么? 顯然是柳七想讓他對自己的摯友——陸小饕餮多加照顧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中書門下為宰相機關,簡稱中書,負責主管全國民政事務以及重大的軍政事務。中書的辦公和議事場所為政事堂,即宰相府?!袝诔梦?,是為政事堂’ 中書出詔令,門下掌封駁,日有爭論,紛紜不決。政事堂議定,然后奏聞。 中書門下為政事堂,習慣上的稱呼,但中書門下是宋廷的中央政府,主要掌管民政事務,與掌管軍政的樞密院合成二府。所以中書門下是一個兼具政務決策與執行的實體機構,而政事堂僅為中央政府即中書門下的議事場所,只是宋人習慣把宰相的議事場所代指為宰相機構。(《北宋前期的宰相府》)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夜里,柳七懶洋洋地躺在廳里唯一那把搖搖椅上,一邊有一陣沒一陣地晃著,一邊宛若無意地沖剛回來的陸辭發問:“到底是頭日,攄羽于政事堂中理事時,不知算否順暢?” 陸辭施施然地走到他身后,沖著那張搖搖椅背便是不重不輕的一腳,卻足夠讓柳七猛然往前撅去,小唬一跳:“尚可?!?/br> “僅是尚可?” 暗搓搓地等著表揚的柳七,姑且來不及為方才的突然‘襲擊’而生氣,而先對這簡略的答案不滿起來:“王相……就不曾對你多些關照?” 陸辭輕輕地嘆了口氣,仗著柳七還在搖搖椅上坐著而產生的偌大身高差距,在好友的頭頂上猛揉一把:“頭天便賄賂同僚,如此膽大包天了,未被當場呵斥逐退,已算好了?!?/br> 柳七冷不防地被揉亂了發式,也未趕得上他的吃驚,當場信以為真,剛扭過頭來要問個仔細,就通過陸辭面上難以掩飾的笑意而得到答案了。 他既氣又樂:“好你個小饕餮!我為你這新參政的走馬上任,可前前后后cao了不少的心,你卻這般戲耍我作回報!” “娘子此言差矣?!标戅o理直氣壯道:“你我形影不離,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既是一家人,何必談‘回報’這種兩家人才有的話?” 柳七:“……” 他從前拿話本子里的橋段逗弄好友時,對方好歹還會面上平靜、實際羞惱、令他從中得些樂子。 結果幾年下來,友人的面皮厚度與日俱增,不僅對那廣泛流傳的言情本子很是泰然,還順理成章地反調侃起他來了。 見柳七被堵得啞口無言的萎靡模樣,陸辭不由笑了,牽著好友的手,溫柔繾綣道:“柳兄這般深重情誼,我除非是長了雙不識好歹的魚目,不然是決計不能忘的……” 就在柳七被陸辭的甜言蜜語哄得滿心熨帖時,于張士遜所在的相府中,則彌漫著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氛。 張士遜的夫人季氏,自門口親迎夫君進府后,就察覺出他始終悶悶不樂,也較平日寡言少語得多。 在晚膳過后,張士遜的心情仍不見有絲毫好轉,季氏再忍不住,溫柔詢道:“夫君可是遇上甚么煩心事了?” 朝堂之事,她固然一無所知,但對中書門下政事堂將多出一名與她夫君同階共事、且早稱得上大名鼎鼎的陸辭陸參政一事,還是略有耳聞的。 按她所知,今日正是陸參政于中書門下出任的頭一天。 莫不是這位年輕氣盛便名聲在外的陸參政為人輕慢傲狂,給她夫君氣受了? 張士遜一絲不茍地端坐于高椅上,手捧茶盞,正神游天外,聽得夫人憂心忡忡的發問,也是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嘆著氣否決了:“不曾?!?/br> 確實不曾。 今回早朝并無要務須議,議事堂里難得清閑,而位高權重的宰輔們,則凈是圍著新參政轉去了。 對張士遜的回答,季氏半信半疑。 若一切順遂,夫君豈會一直是這幅怏怏不樂的模樣? 她囁嚅片刻,終是小心翼翼地又問:“該不會是陸參政他——” “沒影的事,休要胡言!” 聽得話頭,張士遜已是皺起眉頭,想也不想地制止了夫人再往下說。 季氏不料他口吻嚴厲,不由瑟瑟:“……是?!?/br> 張士遜嘆了一聲,緩和語調,低聲道:“相府不比自家,當心隔墻有耳?!?/br> 參政府中的仆從,除卻小部分是追隨他們多年的家仆外,大多是宮中所派至府里的。 不論監聽有多嚴密,但凡是對深得圣心的陸辭稍有不利的言論,張士遜都寧可再三小心,以免被有心人拿去做了話柄。 況且,他對陸辭這位年歲連他半數都不足的新同僚,也確實不存在任何惡感。 ——不過是自己不愿承認的些許的妒心作祟罷了。 如今的三輔二參,除卻自己以外,仿佛都與陸辭極為熟稔:寇準這素來是犟脾氣的老資歷,愣是對陸辭十年如一日地另眼看待,三番四次地為其挺身而出,毅然求情、慷然舉薦;李迪與寇準為共事多年的好友,交情看似不溫不火,卻總是同進同退,觀其對陸辭,雖不至于似寇準那般毫不掩飾偏愛,也明確地表現出了欣賞;就連新獲晉升、前程光遠的王曾,也一改往常不與其他朝臣于私下走動結交的做派,常有私密耳語…… 反觀自己,分明早陸辭月余入中書省,同他們也僅是平淡的同僚之交,哪里抵得過陸辭所得的親密。 張士遜越想越不是滋味。 遙記當年的王旦王相公,也是如此:自己彼時受皇命,需進擬江南轉運使名目時,因敬慕對方德高望重,曾專程到中書省來,畢恭畢敬地請求對方指示。 王相對他予以肯定,卻始終只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然而這么不偏不倚,為人公正無私的相公,卻在臨終前特意召陸辭前去…… 陸辭為何如此好命,總逢貴人關照?真是僅憑政績,還是也靠了一副天生的好皮相? 張士遜自認絕非好妒之人,但縱觀朝野上下,能捫心自問當真不嫉妒陸辭境遇的,怕是屈指可數。 陸辭憑什么得官家那般信重? 若說官家重情,是看在東宮時那份師生情誼才對提拔陸辭念念不忘,他當年擔任的職事,可是太子詹事、除右諫議大夫、兼為太子右庶子。 真要論師生之緣,那他該得的,理應遠比陸辭那僅做了大半年的左諭德要來得多。 而官家待他固然客氣尊敬,磨勘擢升時,也的確給了他不少照顧,但除這外,至多是偶然幾句關懷問詢,再無其他了。 若無陸辭這一鮮明對比的存在,他或許也早已心滿意足了吧。 張士遜遺憾地嘆了口氣。 ——多想無益。 他勉強打起精神,提醒自己,今日因陸辭主要被那三位宰輔‘占’去了,不曾與他說多的話,但真要共事時,他們同為參政,還是盡可能地少些矛盾,多些親睦的好。 張士遜終于將糾結心緒理清,慢慢進行排解,卻不知他白日里雖費力掩藏起的這些愁思,根本沒能逃過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精的法眼。 寇準在向夫人滔滔不絕地講述了一通陸辭初入政事堂的‘小可憐樣’、自己又是怎的英明神武、寬宏大度,對其予以慷慨接納后……面對夫人那似笑非笑的質疑,他連忙拋出了張士遜來增加可信度:“夫人有所不知,那張順之的臉皺了一整天,就沒松開過?!?/br> 面對夫君的孩子氣的話,夫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委婉提醒:“夫君僅長張參政三歲?!?/br> “哪怕只長一日也是長?!?/br> 寇準滿不在乎道:“我與張順之共事雖算不得多長,卻是相識多年,他那人我清楚得很。從他能琢磨得出‘別頭試’的主意,也知曉避嫌來看,是個辦瑣事上綽綽有余、亦能不存私心的清白人。只是他那度量不足,匱乏遠見與大局的毛病,到底是個要命的瑕疵?!?/br> 夫人溫婉笑著不說話,寇準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在我看來,他心里對那狡童有些嫌隙其實也不壞??偙饶盟俏肥治纺_、毫不果斷的一套教壞了這根好苗子的強?!?/br> 張士遜會不快活,也是情理之中:畢竟在不少視資質輩分為安身立命的護身符的朝官眼里,被陸辭這個歲數輕得不像話,卻無處不壓得他們死死的青年輕松趕上……絕對不是樁能讓他們笑得出來的好事。 夫人笑道:“你向來是個風風火火,做事雷厲風行的,張參政好四平八穩,自然不如攄羽對你脾氣?!?/br> “夫人這話可就說錯了?!笨軠使恍Γ骸罢嬉撍钠桨朔€,恐怕耳順之年的張順之,還抵不過陸狡童呢!那狡童也不知怎么長得,天生心眼多得很,先帝都一眼瞧出他八面玲瓏、狡詐圓滑,哪里真是甚么風風火火?別看他常有驚人之舉,但除卻他以自身為誘餌、戲耍夏軍、爭取筑城時機的那回外,他那些個看似大膽的舉動,背后全是周全縝密的考慮,絕非甚么胡來的莽夫!” 既有心思縝密、步步為營的大局觀,又有危難時愿置前程性命于度外、孤注一擲、只為護百姓周全的豪勇,這樣的一塊寶玉,才稱得上是真正的青年才俊——這,才是他最欣賞陸辭的原因。 夫人好心為張士遜說了句話:“似攄羽那般出挑的,的確世間少有。只是于張參政,你也著實不該太過苛刻。他早年于射洪任職時,亦是極受百姓愛戴,曾遭遮其馬首使他不得去么?” “那都快是上輩子的事了?!笨軠什灰詾槿坏溃骸胺蛉苏嬉哆@點講,那狡童當年所為,不是更上一籌?” 張士遜于射洪任職時,因政績出彩,真心愛護百姓,使百姓投桃報李,亦是對他崇敬愛戴。他任期滿時,因百姓不舍其離,紛紛奮力挽留,傳為了一時美談。 但在寇準看來,陸辭這些年來于地方上任職的履歷,不僅絲毫不比張士遜薄弱,且所任之所皆是貧瘠困苦,卻能因地制宜,靠授人以漁,使當地人口興旺。 不論猶如脫胎換骨的汾州還是秦州,甚至是沾了陸氏莊園的東風、漸起生氣的隨州,百姓再感激和愛戴陸辭,卻絕不會為私心強留,甚至會為其升遷得重用、?;菟囟老病?/br> 能令百姓‘無私’,才是真的大智慧。 陸辭對存在于心思各異的同僚與夫人間、關于自己的親密夜話,自是無從得知。 而他的心思,也不可能都放在打理與同僚間的交際上。 在用了小半個月的功夫,徹底熟悉了政事堂的運轉流程,近期的大小事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