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節
柳七不滿道:“同叔笑甚么?” 晏殊慢吞吞道:“柳兄所言,大致與我所想差不離。只是贊普明擺著是沖攄羽來的,所謂‘我等’,應只是捎帶罷了,因此也不必過于憂慮?!?/br> 柳七:“……” 他怎么了! 好歹也是與攄羽同年等第的二甲進士,怎到了同叔嘴里,就落得這般不堪了! 他實在不服,剛要張口辯駁,就想到眼前的晏同叔雖未經過正經科考,卻是令先帝頗喜的大名鼎鼎的神童,再看旁邊頭回下場,就連奪三元的陸攄羽…… 聯想到自己可是第二次下場才奪得名次的柳七,不得不‘屈辱’地咽回了已到嘴邊的話。 陸辭斜倚著床頭,微瞇著眼,好似正在沉思,實則已是半夢半醒。 待兩位友人說得差不多了,他不著痕跡地一掩唇,又打了個小哈欠后,即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二位兄長所慮,我已知曉,時候不早,還請早些安歇,明日可還有事呢?!?/br> 柳七微愣,下意識問道:“明日有何事?” 自打來了這歷精城,不似忙于巡視各處事務的贊普,職事已了的宋使們除了在城中閑逛,便是由宮仆領著游覽行宮。 美其名曰探查蕃宮、體會宗珂風土人情,實則無所事事,忙于購物罷了。 晏殊幽幽道:“柳兄有所不知,就在我等白日尚在宮外游玩時,贊普已將攄羽明日行程給定下了?!?/br> 柳七:“……” 好不容易將柳晏二人‘攆走’,陸辭剛將被子往身上一拉,迷迷糊糊地就要入睡,耳畔卻又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這次叩門的動靜,明顯有些小心翼翼,應非柳晏去而復返,而多半是哪位宮人了。 都這時辰了,還有誰來擾他寐眠? 陸辭心念宮人夜半敲門,應有要事,唯有強忍睡意,再次由床上坐起身來,詢道:“門外何人?” 門應聲而開,映入眼簾的,是三位身著華麗宮裙,花容月貌的宗珂女子。 為首那人尤為貌美,身段窈窕動人,一雙媚眼如絲,面對這近日來令貴女們皆為之心動的俊美宋人郎君,溫柔款款地行了一禮,柔柔道:“夜深漫長,不知妾身是否有幸,伺候陸郎君?” 燈下看美人,本該越看越美。 只是在屋內已熄了燈、陸辭睡意正濃的情況下,這突然來到的三位麗人,摸了白色妝粉的面龐上只淡淡打著一層來自宮燈的淡淡輝光,就莫名添了幾分驚悚的氣息。 面對這恐怖片般陰悚的一幕,陸辭微微別開了眼,淡定道:“多謝贊普美意,然著實不必,三位請回吧?!?/br> 見他態度冷淡,措辭堅決,三人雖不甘心就此鎩羽而歸,也只能在楚楚可憐地凝視他一陣后,委屈地退下了。 門被重新關上,陸辭因這室內忽然多出的濃郁香粉氣息微微蹙眉,猶豫片刻后,還是起了身,親自點了一盞熏香,才以新的香氣覆蓋過去。 等他剛將熏香點上,正要重新躺下時,門又被叩響了。 饒是陸辭脾氣好,一再受擾,此時也有些惱了。 “進來?!?/br> 陸辭擰著眉,強壓下不耐,冷冷道。 聽出他聲音里的不快,門外人更是遲疑了。 在磨蹭片刻后,外頭的人才推開門,露出真容來—— 這次來的不再是身姿婀娜的女子,仍是三名,卻都是模樣俊俏精致,身形纖細單薄,因他的不快而緊張顫抖著的少年郎。 陸辭面無表情地揉了揉眉心。 他不得不懷疑,如果這次還不能徹底拒絕掉對方的‘好意’,那下回來自薦枕席的,會否是針對他‘口味’再次調整過的三名彪形壯漢? 于是,這次在將人打發走時,他那因睡意過重、而多少有些遲鈍的腦子,才想起祭出最好的由頭:“下官身在孝期,雖得陛下奪情,卻仍當遵規守矩,若非必要,不得赴宴飲酒,更遑論床笫之事?!?/br> 三人唯唯諾諾地離開后,這次,終于沒有后續了。 感受著空氣中混雜著三股不同的濃郁香氣,知道這一時半會是驅散不去的陸辭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他此時已清醒了大半,也不愁多走幾步路了。 他索性推門出去,在宮仆們或好奇、或疑惑的注視下,光明正大地敲開了剛入睡的柳七的房門,與罵罵咧咧的友人強行湊一床去了。 經這一宿折騰,當嚴重睡眠不足的陸辭翌日起身,隨贊普出城圍獵時,面容便因困倦而倍加冷峻。 往日總是春風和煦、溫潤俊美的郎君忽如北地寒風般冰冷,渾身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卻絲毫不讓同行的貴女們懼怕,倒是被這罕有的反差所驚艷,更忍不住偷看個不停。 將她們的芳心大動盡收眼底,算是半個罪魁禍首的唃廝啰不由一笑,待到了獵場后,特意招呼陸辭來到身邊,調侃道:“尚未開獵,陸使節卻已捷足先登,先勝一籌了?!?/br> 隨行來獵場、且將下場的宗珂官員們,大多是有待婚配的青年才俊,少年慕艾,沿途都忍不住紛紛對隨行的嬌嬌們投去愛慕的目光。 只可惜根本不等他們大展身手,姑娘們的芳心就已大多落到神色冷然的陸節度身上了。 陸辭面無表情道:“贊普說笑了。下官三日后便將啟程返宋,絕不會礙了他人姻緣?!?/br> 知道陸辭多半是真惱了,唃廝啰面上笑意更盛,溫聲道:“昨夜之事,只怪我那些臣下們知會不及,不知陸節度身在孝期,才不妥當了些,還望陸節度莫真要惱我?!?/br> 帳中此時除了幾名唃廝啰的心腹宮仆外,并無其他蕃臣,陸辭連裝模作樣都免了,假惺惺地彎了彎唇角,語無波瀾道:“贊普一番美意,下官心領有愧,又豈會那般不識好歹?只是歸期一再延誤,終是不妥,三日之后,下官便將帶蔡將軍一同歸宋,還請贊普準許?!?/br> 吐蕃此時為大宋名義上的臣屬,上國使者堅持請辭回歸,縱使客氣地詢問‘是否準許’,唃廝啰在他已挑明的情況下,自然也不能說個‘不’字來。 唃廝啰知道這回陸辭是鐵了心要離開了,不由嘆了口氣,雖明知對方是個狡詐如狐,令他根本占不去便宜,完全糊弄不動的棘手人,卻也令他感到既新鮮又喜愛。 眼看著對方堅決要走,還真有些可惜,仗著并無外人,他略一沉吟,干脆挑明了,大大方方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那天子阿舅,固然對攄羽極為喜愛看重,然朝中文武百官,卻不見得如此,你一路扶搖,日后難免有天子阿舅顧全不到之處,受人刁難反噬……我亦愛攄羽之才,而朝中百廢待興,正缺能人相助,再有艱險,也不如宋廷暗波涌動……” 唃廝啰目視陸辭,懇切道:“不知攄羽,可愿為我所用?” 陸辭對唃廝啰的話并不意外,聞言既不躑躅,也不為難,而是了然地笑了一笑,答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br> 唃廝啰雖對漢人那些典籍典故所知不多,但還是聽出了陸辭的拒絕。 他對此也是早有預料,面上仍難掩遺憾地嘆了口氣,意興闌珊地讓陸辭出帳去了。 陸辭悠悠然地出來,對唃廝啰那拙劣的演技,連半分都沒信。 招攬頗受宋主看重的宋使節為宗珂所用? 他若真被這‘賞識’給沖昏了頭腦,松口答應了,唃廝啰敢真任用么? 哪怕唃廝啰真敢用,在國相議事廳和國主親屬議事廳的聯手施壓打擊下,定然連趙禎對他維護的百分之一都做不到。 充其量是把他當千里馬骨,當個純粹的擺設供著罷了。 陸辭呵呵一笑。 ——不過是想以‘賞識’這種無需付出任何成本的誘餌,來博取他的好感,好爭取在給日后宗珂與宋廷的討價還價里占些優勢罷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一經攤牌,等圍獵后的第三日,陸辭便正式帶領使團,向唃廝啰請辭返宋了。 二人對那日的談話心照不宣,按著慣例走了一通客套的挽留程序后,唃廝啰果真未再折騰出新把戲來,而是爽快應下,且在啟程那日,領著一干臣子,親自去歷精城門前送了行。 唃廝啰的這番舉動,著實與之前想方設法留人的做法大相徑庭,讓暗自猜測了許久的柳七驚愕之余,也對曾與其小談過的好友更為好奇了。 陸辭對他充滿求知欲的目光視若無睹,待滿載回贈品的車隊盡數出了城門后,他對晏殊示以眼神,讓友人作為副使看著,接著微一垂眸,輕撫了撫身下這匹河湟駿馬的長頸。 被唃廝啰作為回贈品之一的這匹馬兒極具靈性,立馬從這舉動中會過意來,無需再催,便小跑著往城門處去了。 唃廝啰原是漫不經心地抱臂看著,見陸辭去而復返,不由眼前一亮,不顧臣下小聲勸阻,也催馬上前。 二馬剛擦頸而過,就默契地停了下來,容馬背上的兩人挨近了說話。 “怎么,”唃廝啰玩笑道:“陸使節莫不是臨到別時,忽地回心轉意,決心留下為我臂助了?” 陸辭一挑眉,一手持韁,而空閑的那一手,則慢條斯理地理了理并無一絲皺褶的衣襟,含笑道:“日頭正勁,贊普怎就發起夢來了?” 被他這么一刺,唃廝啰非但不惱,反頗覺有趣地笑了起來。 陸辭特意回身,除卻禮儀上做最后的致謝外,更為重要的,還是他思來想去多日后,決定說出口的一句提醒。 “古人有言,當局者迷而旁觀者清,”陸辭意味深長道:“既然贊普尊喚陛下一句天子阿舅,不妨先想想曾經的李娘娘與劉娥間的淵源,再想想當如何對待二位赤贊?!?/br> 唃廝啰猝不及防下聽到這句,原本還帶笑的臉,倏然沉了下來。 然而不等他再追問什么,原就只打算點到為止的陸辭已瀟灑轉身,催馬歸隊了。 若不是吐蕃這位盟友的存在對大宋而言至關緊要,不喜交淺言深的陸辭,是根本不會說出方才那話的。 雖非完全相同,但唃廝啰長子次子的命運,與宋主趙禎間,確實有著不少的相似之處。 趙禎運氣最好的地方在于,盡管劉娥一度獨得圣寵,卻始終無法誕下子嗣。 如此一來,劉娥為日后有所依仗,不得不繼續撫養所奪李妃之子。 然劉娥施予趙禎的那幾分淡薄的撫育之恩,皆因她對李妃的刻薄打壓而湮滅,令得知實情的趙禎待她毫無孺慕之情。 到底是天生血濃于水的母子親情,在得知母子分離實為遭到外人強行剝奪后,哪怕仁善寬厚如趙禎,也無法原諒。 之前從為與李氏獨處過一日的趙禎,姑且思慕娘親至此,更何況是與娘親李夫人相伴多年,情感深厚,落魄也不愿離棄的瞎氈和磨角氈呢? 若唃廝啰心狠手辣,將兩位赤贊也徹底架空,遠遠攆走,倒也罷了。 偏偏他做得不上不下,反而讓瞎氈和磨角氈一方面對他充滿怨恨,一方面能順暢無阻地壯大勢力。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等到兩位李夫人所出赤贊的羽翼徹底豐滿,足以互為盟友,與唃廝啰分庭抗爭時,吐蕃勢必將再次迎來分裂內亂的宿命。 不過,于大宋而言,待吐蕃熬過最初這段日子,之后一直穩步發展,顯然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的謙讓,純粹是大勢所迫下的蟄伏,待宗珂擺脫了兩位強鄰的威脅,最快翻臉相對的,怕就是東邊這位‘天子阿舅’了。 陸辭在擾亂那池水后,便不再去想唃廝啰到底會聽進幾分。 世間智者無數,又豈會真有能將機關算盡,世事料明的神人? 他順手作為,僅是為其增添一小小變數罷了。 陸辭領著使團順利離開吐蕃境地后,自然而然就將這些事務給徹底拋之腦后了。 更令他期待的,顯然不是那場不知何時將到來的宗珂鬩墻大戲,而是…… 那位多半正忙著算他們回返日子,在秦州墻頭對他翹首以盼的狄姓小戀人。 柳七對他急著跟狄青重逢之事一無所知,原還想著一路游山玩水地回去,卻不料陸辭來時慢慢吞吞,歸時倒是急切起來了,雖老實聽話,但還是忍不住抱怨了句:“按理說,難得出使一趟西域,路途生疏,應行慢些的好,怎到了攄羽頭上,卻是來時不急歸時急?” 陸辭還未開口,晏殊已慢悠悠地踱了過來,幫襯了句:“人在異鄉終為客,急些也好?!?/br> 晏殊生性好安逸穩妥,又有嬌妻愛子在京,若不是為著陸辭,他怕是早早就把出使西域的這份苦差事給推個干凈,哪里會跑大老遠來吃這么一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