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節
當他面對一些眼見陸辭需購置多間鋪席、就惡意抬高轉讓價格,以謀取更多利益的商戶時,因心中反感,常與人起直面沖突,而從不知如何圓潤周旋。 “小事一樁?!辩娫刂戅o極有成算,絕非胡亂逞強之人,聞言毫無疑心,爽快道:“我離家太久,的確難以放心,且你這招呼也不打地忽然一走,可把不少鄉里人都給嚇壞了。尤其是李夫子,我想單有你我書信,怕是還不足以穩住他老人家,得我親自上門一趟,將你近況口述才行?!?/br> 陸辭莞爾一笑,順道拱手一揖:“如此,就請鐘兄跑上一趟,替辭善后了?!?/br> 在陸辭如約將順利完成所有事務交接的鐘元送走后不久,在秦州的朱說和狄青、汴京的柳七,以及剛到任上的滕宗諒,先后接到了陸辭的書信。 原來是陸辭在完成作文之后,忽覺得獨攬此事,未免太過無趣,不若讓各具所長的友人們摻上一手。 此念一旦萌生,就一發不可收拾,他眼也不眨地,就直接把自己寫的那篇給廢棄了。 常年得陸辭照顧,卻鮮少接到友人請求的幾人,讀著信時,在感到受寵若驚之余,皆以愿散盡家財、立此千古惠民之事的友人為傲。 對陸辭的‘請求’,都是想也不想地就答應了下來。 陸辭極清楚各位友人的長處,在寫信邀約時,名目也各有不同:請朱說作文,請柳七作曲,請狄青劍舞,請滕宗諒做繪,請晏殊作詞序…… 朱說最感遺憾的,是因有職務在身,短期內無法親自前去隨州或密州,親眼目睹義莊的建成。 不過他就如陸辭所知的那般,是一位憑想象作文的高手,雖不曾憑雙目看見,但靠著陸辭在信中描摹的大致模樣,在謹慎地醞釀了好些時日后,也能從容落筆。 當《陸氏義莊記》成后,朱說為免耽擱了事,連夜就派人往急腳遞處一送,好讓人盡早帶到柳七處,讓其盡快構思作曲。 等他忙完這些一回來,卻見狄青捏著那封陸辭寄來的邀約信,眉頭緊皺,若有所思。 朱說微訝道:“青弟?” 狄青經他一喚,很快回過神來,不疾不徐地放下信封,穩聲應道:“朱兄?!?/br> 當走近些許后,朱說習慣性地抬起頭來,仰視個頭不知不覺地又躥高許多的狄青:“我見你神色凝重,可是有事發生?” 狄青默然片刻,顯是默默斟酌著是否要與朱說討論,很快就選擇了開口:“說不上有事發生,只是……” 他欲言又止地將信紙重新從信封開口處取出,卻不展開,而是由著紙張折疊的最初模樣,以指腹輕輕拂了一拂,建議道:“朱兄不若也來一試?!?/br> 朱說惑然上前,仿著他的做法,在光滑細膩的紙張上輕輕拂過,卻絲毫不覺有異,不由問詢性地看向狄青。 狄青亦在沉吟,半晌才反應過來,簡單解釋道:“郵置于封上落下印戳,信紙上往往也留有印痕。而步遞和馬遞所用的印戳,是截然不同的?!?/br> 狄青并未直接點出問題所在,但朱說也從他話里猛然意識到什么,仔仔細細地重新拂拭一次,終于明白了狄青所言的蹊蹺處為何。 這封分明是由步遞送來秦州的信,不知為何,信紙上竟還留下了經馬遞傳事的章痕! 兩章重合,莫不是此信本由馬遞送來,卻在途中曾被人截留、私自開啟讀過,復又封上,再改由步遞送來的? 才剛經過滕宗諒被燕度突查一事,朱說腦海中倏然警鈴大作。 他迅速將信封拿起,認認真真地查看其來,試圖找出漆印被人破壞過的細微痕跡。 但更古怪的是,不僅漆印完好無損,信封上也的確是柳七筆跡無誤,印戳亦只有步遞的,與信紙上的印痕正正吻合。 唯一令人感到詭異的,是這其上,竟完全不見同樣在信紙上留痕的馬遞??! 也就是狄青心細如發,加上他對心上人極為癡戀,對其所寄來的珍貴家書素來愛不釋手,會翻來覆去地讀,才會捉住漏洞。 不然,怕是一直這么下去,都無人會察覺出這一細微破綻。 朱說愣然一陣,忽地驚醒過來,匆忙翻出櫥中所儲的陸辭近期所寄書信,進行驗看。 果然,自狄青抵秦州以來,所收到的陸辭書信,就都憑空多出了一層不在信封上顯現的馬遞印痕來。 而在這之前的信件,則都僅有步遞之印。 朱說怎么也猜不出此中玄機,啞然半晌:“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狄青心里隱約有所猜測,這時卻搖了搖頭:“如今尚且不知?!?/br> 他將散開的信小心收斂,重新放入櫥中后,才沉聲道:“事情未明之前,還請朱兄莫要聲張?!?/br> 柳七渾然不知,他按陸辭吩咐的轉寄信件的做法,已被狄青那雙不可思議的利眼看穿。 他在跟同樣收到陸辭相邀的晏殊一通合計后,就主動將物色合適的手書及篆額的任務,給包攬下來。 在他們認為,既已折騰出了這不小的陣仗,又是為了注定將成佳話楷模的義莊,若只讓尋常工匠記其碑文,未免有暴殄天物之嫌。 柳七在館閣中任職多年,可沒少聽說蘇舜欽的絕佳書法:其每逢酣醉所落之墨寶,無一不得人爭搶傳看。 聽柳七這么一提,因前不久的進奏院案而多少有些心有余悸、萎靡難振的蘇舜欽,也一下精神起來了。 他正愁尋不著回報陸辭那日提點的機會,眼下這送上門來的大好良機,豈有放過之理? 柳七剛一說完陸辭打算,還沒來得及開口相邀,就被蘇舜欽急切地握著雙手,主動懇請攬下此事了。 晏殊亦不落其后:在一番精挑細選后,他擇中于手書碑文上極為得意的好友邵觫,請其為石碑篆額。 自前陣子那場震動了向來橫行無忌的御史臺的彈劾大戲過后,朝中風平浪靜了好些時日,因此,晏殊與柳七相繼邀人的消息,漸漸也經林內臣之口,落入了趙禎的耳中。 趙禎早在讀了小夫子那次的書信之后,就被義莊的構想給惹得心癢癢的,奈何一直未得到后續消息,也不好開口催問。 現聽說晏殊跟柳七都為碑文之事忙活開了,當即被勾起濃烈的好奇心,趕忙將相對而言更親近些的柳鴛鴛給召入宮中,仔細詢問。 又一次被召入大內的柳七,多少猜出了小皇帝的真實目的。 他心里是再也生不起最初受詔的激動和忐忑了,只剩下又要被催著寫話本的無奈、和即將被盤根問底的頭疼。 果不其然,在幾句敷衍了事的關懷后,趙禎就直奔重點,興致勃勃地問起了小夫子的近況。 在得知小夫子當真已不再消沉,甚至還有興致發動一干友人,忙義莊立碑之事后,趙禎由衷地松了口氣,歡喜道:“知攄羽近況如此,我也安心了?!?/br> 他雖未當著柳七的面稱陸辭作‘小夫子’,但這話中透出的親昵和關懷,是再遲鈍的人也能品味出來的。 柳七不禁為摯友與官家之間的這份相得生出些許感觸,正要開口附和一二,趙禎已話鋒一轉,忍住搓手的沖動,雙眼亮晶晶地鎖定了他:“——若朕也想參與其中,不知是否為時過晚?” 面對官家忽然改口自稱的、這個份量十足、充斥著‘脅迫’暗示的‘朕’字,柳七眼皮一陣狂跳。 以他之靈慧,哪里會品不出來官家所期許的真正答案,但……這也輪不到他做主??! 兩個時辰后,被那難以言喻的天家威儀給壓得有口難言的柳七,才憔悴地走出了大內,懷里還揣著謄抄好的曲譜。 當陸辭在半個月后收到半成品時,就赫然看到不管是在那篇已然篆好的碑文,還是將被送去秦州、由狄青配上劍舞的曲譜上,都被蓋上了一個極為眼熟、存在感十足的天子私印。 陸辭:“…………” 第三百四十三章 趙禎不似先帝,鮮少使用天子私印,因而此印遠不似傳國玉璽般廣為人知,甚至連朝中大臣知者都頗為寥寥…… 但作為親手制作出此印、后作為某年的生辰賀禮,贈予官家的陸辭,又哪里會認不出來。 他既沒料到,官家會將他當初的贈禮當做天家私印使用,更沒料到一場本只屬于友人間的打打小鬧,竟會成了連天子都想參上一覺的大陣仗了。 讀著信中柳七那充滿無力感的語句,陸辭哭笑不得地嘆了一口氣了。 小皇帝這般積極……橫豎他也不曾拿御印胡鬧,自己干脆仗著認不出的不知厲害、而認得出的人則不會胡說這點,由其去吧。 等陸辭將柳七的手稿轉寄到滕宗諒、再由滕宗諒寄至秦州狄青處,最后再回到陸辭手里,便又過去兩個月功夫了。 剛巧趕上一切準備就緒,有這道大費周章的石碑,以及一場由晏殊作詞序、柳七編曲、狄青編舞的劍舞表演作為開莊,當場惹來無數這恰好身處臨近州縣、近慕陸辭之名匆匆而來的文人墨客、以及平民百姓的好奇觀看。 有底蘊的瞧得是水平,忙著對畫、對序詩、對作文、對劍舞與曲目贊嘆不已;而胸無點墨的,雖不曉深淺,但能看個熱鬧。 陸辭一直很是清楚隨州比密州還不如,要偏遠貧瘠得多。哪怕他在購置田地和鋪席花費了較多人力物力,但因早年見慣了汴京中腰纏萬貫的豪商富賈,就絲毫也不認為自己的這點家資能范起多大風浪來。 他卻是徹頭徹尾地低估了自己的影響力了——光是聲名顯赫的陸三元、如今的陸節度在此建莊濟慈這點,就已足夠轟動。 他還為觀禮者之眾感到驚訝時,可不知經這些看熱鬧的熱心百姓的口口相傳,關于他在隨、密二州建起陸氏義莊的消息,還有那‘天下七絕’橫空出世的消息,就迅速席卷了各個州郡的大街小巷了。 就連苦大仇深地前往被貶謫處的王欽若和韓絳幾人,都不可避免地聽說此事,不由對他恨罵不已:陸辭小兒,成日便好嘩眾取寵,連回鄉守孝,也不甘平靜,非要折騰出這么大陣仗來博取帝心! 只是不管他們怎么罵,顯然都不可能影響得到遠在千里之外,正被剛開莊這幾日多出來的諸多事務忙得腳不沾地的陸辭了。 “天下七絕?” 陸辭微訝地睜大了眼,顯然還是頭回聽聞這一說法,不由詢道:“哪七絕?” 歐陽修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與有榮焉道:“學生近日去往雅集,臨近文士都對陸公與諸友義舉贊不絕口,心向往之……紛將‘陸莊,范記,柳曲,滕繪,蘇書,邵篆,狄劍’合列為天下七絕……” 當然,在歐陽修看來,最要緊也最亮眼的,陸莊自是當之無愧。 若無夫子不肯獨享富貴、而恤饑寒者的仁心,傾盡積蓄的魄力和一呼百應的廣泛交游,哪會有其他‘六絕’呢? 歐陽修還一臉驕傲地滔滔不絕著,陸辭越聽越是眼神微妙,面色復雜。 ……老天在上,他的初衷,真只是將此作為一場親友之間的自娛自樂??! 饒是陸辭自詡臉皮夠厚,也被‘天下七絕’這一盛贊惹得有些臉皮發燙。 然而比起具體要記住是哪七人做了些什么,對大多數只通過讀話本,認得出大名鼎鼎的陸三元、朱說’和柳娘子……哦不,柳七的百姓而言,簡簡單單的‘天下七絕’四字,傳起來可要容易多了。 尤其在受益最大的隨州境內,街頭巷口凈是關于‘陸氏義莊’的贊譽,百姓張口閉口都是‘天下七絕’。 陸辭最初還暗感面紅耳赤,但他適應極快,只過了一小會兒,就能照常擺出云淡風輕的姿態了。 他甚至還坦然利用起了這一鵲起的名聲所帶來的好處:慕名前來瞻仰‘天下七絕’的文人雅客還不斷從周邊聚集而來,在適當的引導下,他們那些旺盛的好奇心,也多少照顧了義莊名下鋪席的生意。 當然,比起這些暫時性的收益,更讓陸辭看重的,還是那些對他具體章程感興趣,派人送帖上門,試圖拜訪的各地士紳。 對這樣的良性效應,陸辭自是毫不藏私,盡快抽出一日,將眾人請到家中,把初初擬定的章程予各人過目。 為給予上的方便,陸氏義莊所開設的鋪席,大多與供給之物有關:義田由孤寡人家耕種,其中五成投入義莊名下糧鋪出售或作青黃不接時期無息放貸用,另五成則作為口糧,按每口每月給白米三斗的標準,給予無成年男性做勞力的人家;布鋪與成衣鋪經營所得,三成予以出售,另七成每年按春夏二季,分別給予衣料一匹;再有孤女再嫁的補助,喪葬費,還有對于學院中學業優異者,每逢科考進行筆墨紙硯、路費等補助,三回為滿,但凡取得名次者,再按三倍將當初所得補助返還…… 雖遠遠稱不上完善,但這章程的雛形一出,還是讓亦有施善之心的士紳們視若珍寶。 讀完之后,他們連陸辭也顧不上了,哪怕素不相識,也很快討論成了一片。 陸辭也樂得旁聽,集思廣益的過程,也是漸漸完善章程的過程,好讓義莊能更持久的運作。 ‘天下七絕’的名聲,很快流傳到了京城。 柳七尚好,因之前沒能攔住官家‘胡作非為’一事而頗感心虛,總覺得會惹來陸辭‘報復’,因而一直夾著尾巴低調做人,面對好友們的調侃,也只嘻嘻哈哈地一筆帶過。 而晏殊則一改衣錦夜行的作風,大大方方地四處炫耀起來。 特別是對著幾個月前不屑參和此熱鬧而婉拒了他邀約、這會兒追悔莫及的那幾位同僚,更是不客氣地暗嘲一頓,好生痛快。 對此最為幽怨的,自是明明靠那枚偌大私印參了一手,卻完全被時人所忽略了的小皇帝了。 柳鴛鴛果然狡詐! 趙禎簡直遺憾得要捶胸頓足了! 怎么那天就聽信了對方的鬼話,只靠一花押和私印了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