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節
他好歹是官家的‘小夫子’,對這威儀漸重的昔日弟子,或多或少還是有些了解的。 在他看來,趙禎心里給滕宗諒設定的懲處,恐怕打一開始就是判知虢州。 滕宗諒雖是出自愛民的好意,到底是鑄下錯事,哪怕及時進行了補救,國法威重不容輕褻,是決不可明降暗升,對此進行鼓勵縱容的。 趙禎之所以開始提出這一極不妥當的處分方式,恐怕只是拋磚引玉,等著與人討價還價罷了。 若最初就提出令滕宗諒知虢州,在反對者眾的情況下,只怕還真會淪落到嶺南等地去。 但在蘇州之后提,無疑能讓人容易接受許多,更容易達成目的。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滕宗諒事情爆出時,官家因為聽用了范仲淹和韓琦的求情,先將滕宗諒判至虢州,奪一官;但因御史王拱辰帶頭鬧不嚴懲就辭職的事,而不得不改判岳州去(就是修岳陽樓那里)。 第三百四十一章 想著外表純良、心眼賊多的前弟子趙禎,再看看天真單純、埋頭刷題的現學生歐陽修,陸辭扯了扯嘴角,決定不去多管閑事。 他這個所謂夫子能發揮的作用,不過微乎其微,最后還是環境鑄就人。 倒也算是給他提了個醒:對父喪后便來此投奔叔父的歐陽修而言,恐怕是自曉事以來,就從未踏出過這小小的隨州半步。 而讀萬卷書,不若行萬里路,尤其是人情世故上的一些細枝末節,若不出趟遠門游學,僅從紙上得來,終歸太過淺顯。 ——再過個小半年吧。 陸辭一邊盤算著,一邊慈愛地凝視著正對著題目苦思冥想的歐陽修,做出了半年之后,就贊助弟子外出游學的決定。 在接下來的這半年里,陸辭也絲毫沒有閑著。 他雖順理成章地使喚了蔡齊這個隨州知州,又有鐘元這個可信的發小幫著跑前跑后,砍價殺價,畢竟是他醞釀建立的義莊,只有他能做的事,可謂堆積如山。 指導歐陽修課業的時間,若不是在夜里,便是白日間生生擠出來的。 鐘元雖從不管賬,對銅臭之物也并不敏感,但每日奔波下來,單是由他經手轉接的鋪席之多,就已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 他只粗略地估算一二,便經不住有些心驚rou跳,沒忍不住在某日偷偷詢問陸辭:“你老實同我交代,你這回捐獻的錢財,應是遠不止咱娘給攢下的,而是連你這些年的所有俸祿都一道扔進去了吧!” “哪有那么夸張?!标戅o失笑一聲,就在鐘元以為誤會,剛要松口氣時,就云淡風輕道:“除了娘親那些悉數捐出外,三套房屋一點沒動,只把能動用的財資給捐了九成?!?/br> “九成!” 鐘元倒抽一口涼氣,看向陸辭的眼神,就如同看一個吃醉酒的敗家子:“你怕是瘋得厲害!” “千金散盡還復來,”陸辭莞爾一笑:“你是忘了我拿的什么俸祿了吧?” 鐘元只知陸辭當了個什么不得了的使相,卻不明究里,也沒想過要去打聽。 聞言頓時燃起些許好奇心來,憋不住問道:“多少?” 陸辭略微一忖,索性將其他貼補略去,只說俸錢。 “……” 鐘元面無表情地算了算,很快得出自己哪怕踢上一整年的蹴鞠、甚至還厚顏加上山岳正賽魁首的獎金,都只夠得著對方一個零頭的結論…… “錢財乃身外之物,”鐘元拍了拍富得流油的陸辭的肩,艱難地忍下了犯紅眼病的沖動,誠懇提議道:“索性你干脆點,全給捐了吧?!?/br> 陸辭輕嘆了口氣,很是可憐巴巴道:“你忘了我戴孝之身,已是卸了官職,接下來這三年里也需在鄉守孝,并無俸祿么?” “倒是忘了這茬?!?/br> 鐘元一拍自個兒腦門,恍然大悟。 再看好友時,那股剛泛起的酸溜溜的羨慕,就重新被佩服所取締了。 明明接下來這幾年得一分收入都無,卻還是把家財毫不猶豫地散了大半,就為接濟非親非故的他鄉之人……這氣魄! 他卻是忘了,若不出意外,三年之后,只要朝廷還沒將陸辭這頭給徹底忘了,愿給個不低得過分的職事的話,陸辭便能重新拿回那令世間人為之艷羨的豐厚俸錢。 而有性情寬和仁厚,好念舊情的小皇帝在,即便真要等個三年,也斷然不會叫小夫子給落沒了的。 “是吧?” 陸辭惆悵地又嘆了一聲,長長的烏睫垂下,愈發襯得面龐如玉般瑩潤雪白,輕輕添了幾分罕見的憂郁。 就連鐘元這個自詡鐵石心腸的大丈夫,都被這如詩如畫一般的俊美側顏,給晃得心給一顫。 ……他娘的,美色害人啊。 鐘元迅速回過神來,心有余悸地別開眼去,輕咳一聲,剛要開口,就見陸辭似變戲法般從身后掏出一個不知何時做好的、上頭隨意貼著隨手寫的‘籌款’二字的粗糙小木箱來,一掃方才的憂郁,笑瞇瞇道:“鐘兄要不也投一點?” 鐘元此時正是抵御能力最弱的時候,被這俊美的‘欺詐犯’一時陰一時晴的神色晃得一恍,鼓鼓囊囊的腰包就被掏了個半空。 “不錯不錯,”沒想到隨口玩笑,還真換了個開門紅,陸辭頗為滿意地將小木箱收好,笑吟吟地對呆若木雞的鐘元安撫道:“鐘兄安心,你愿在義莊成立前夕奔波勞苦,又是慷慨解囊,這份功績,我定然讓人添入先賢祠的祀奉名錄里頭,令人不敢輕忘?!?/br> 鐘元恍恍惚惚地重復著從未聽過的陌生名詞:“先賢祠?” “不錯?!标戅o真誠地點了點頭,好似這詞根本不是他臨時想到的一樣,信心滿滿地解釋道:“僅憑我一人,顯然是不足以支撐義莊運作的,我也無意無止境地對其投入,而更愿在助其啟動后,便讓它尋著一條自行長久運作的路子,其中就有這先賢祠?!?/br> 若只靠他一人財力的話,那哪怕他富可敵國,也不可能長期運作得下去。而義莊本身,也注定少有盈利,甚至在前期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有持續性的小額虧損。 既然如此,朝外不斷地汲取贊助,就成了重中之重了。 鐘元蹙緊眉頭,疑惑道:“我怎從未聽你說起?究竟是什么個玩意兒?” “具體章程還未確定,”陸辭雖是一時心血來潮的說法,但以他的才智,經鐘元這一細問,也能面不改色地圓過來:“但在我設想之中,但凡是在義莊成立伊始,出人力也好,財力也罷,予以杰出貢獻的,都當在身故之后,奉入義莊祠堂之中,接受鄉人世世代代的祀奉……” 對一般的富商鄉紳而言,要富貴一時簡單,但要想留名于后世,顯然難如登天。 對身家優厚,而額外渴望名聲者,若只是捐獻些許錢財,便能登上義莊的祀奉錄,由受惠者世世代代地進行祭拜的話,顯然是一條再誘人不過的捷徑了。 當然,要想吸引來足夠的慈善家,就得先讓義莊具備一定規模才行。 只是鐘元并未察覺到陸辭狡猾地隱藏了的這一前提,也根本不知道,這一聽著很是周全的制度,完全是友人邊說邊編、根本未經深思熟慮。 他在簡單設想一陣后,竟也忍不住心動了。 ……畢竟男子漢大丈夫,哪怕再輕名薄利,又還會有誰不想留名后世呢? 不過是他有自知之明,一早就知曉自己不是走貢舉的資質,才爽快放棄罷了。 陸辭哪里看不出這位發小沉默背后的心動,立馬又添了把柴火,張口就哄道:“鐘兄若是有意,不妨在回密之后,同你球隊成員說起。眼下義莊正逢成立之時,正需眾人幫拾柴薪,但凡一分一文,也是彌足珍貴的心意……” “唔……”鐘元本就動搖了,被陸辭這么一蠱惑,更覺得這說服其他隊員捐款留名的事兒能成:“當真不管多少,都能進那名錄去?” 陸辭輕嘆一聲,傷感地譴責道:“且不說我與鐘兄相識多年,如今好歹也是個有頭有臉的節度使了,難道還曾拿這等要事胡鬧,說些哄騙你的假話么?若是你們球隊里都有捐款,那不僅每人的名字都能留進去,連你們球隊的名字也可列入其中?!?/br> 進肯定的都能進的,當然不算騙人。 但先后順序,名字大小,都得按數額和影響力來。 若是待遇一樣,又如何能對有潛力、也愿意做出大貢獻者進行激勵? 要是后期人太多的話,還可以考慮換成每年輪換冠名的方式…… ——那當然有! 鐘元可不知心死活絡陸狐貍的這些把戲,下意識地就要反駁,但一抬眼,望進那雙隱忍而傷感的眸中時,瞬間就給忘干凈了。 ……也是。 攄羽所說這些,根本不會令他自身得任何益處,甚至捐獻最多錢財的,就是攄羽自己。 攄羽散盡家財,還如此光明磊落,倒是他這個無甚貢獻的,在這斤斤計較,實在可恥。 “行吧?!辩娫较朐阶詰M形穢,他張了張嘴,下意識地就想道歉,但面子上始終拉不下來,最后只好勉強強撐道:“我幾日后動身,路上得好好盤算盤算,該如何同他們說……” 胡亂說完后,鐘元就哼哧哼哧地錯開了眼,同手同腳地匆忙離開。 而渾然不知,被他留在后頭的陸辭,在若有所思地目送他離去后…… 緩緩地露出一個混雜著計謀得逞、試驗成功、又有些不可思議于達成之輕易的燦爛笑容。 ——原來這么簡單啊。 陸辭一邊笑瞇瞇地提筆,準備醞釀立于即將建成的義莊前的石碑上的文章,一邊驚訝于方才忽悠鐘元之易。 當然,相比起常年只跟頭腦簡單的球員和壓根就沒有腦的皮鞠打交道的鐘元,那些豪商富賈,可沒那么好糊弄。 不過陸辭倒也不愁:只要是個明眼的,都知這是各取所需的雙贏局面,理應不必太費唇舌,至多討價還價上費點功夫去了。 他默默思忖著此事的章程,筆下卻毫無遲滯,僅是最初唯有停頓,便如行云流水般,一揮而就了。 當鐘元親自來取,準備去尋工匠刻至準備好的石碑上時,自然先讀了一讀。 “……娘親曾言,人茍有道義之樂,形骸可外,況居室乎?鄉間有喪不時舉,女孤不嫁,念無以助,隨時拯恤,其惠有限……” 文縐縐地一路念下來,鐘元只覺自個兒舌頭都快抽筋了,不由詫異道:“咱娘……不是沒念過什么書么?” 怎么就突飛猛進,說過這些連他這個好歹在多年前下過考場的、這會兒恐怕都寫不出來的漂亮面子話來? “當然?!标戅o淡定道:“我覺得娘親講過,娘親就肯定講過?!?/br> 鐘元:“……” 時隔多年,他還是能被好友這份理直氣壯的無恥胡謅給震得無話。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先賢祠的祀奉制度出自南宋時期成立的明州鄉曲義莊,具體可以看《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p180183 第三百四十二章 盡管猛然間被陸辭的這份理不直氣也壯給噎了一噎,鐘元作為發小,一路早慣了好友的行事作風,因而很快緩過神來,就要去接。 “我仔細一想,”殊不料他手剛一伸出去,陸辭眨眼間就改了主意,將那幾頁紙給收了回來:“立碑作文,畢竟是大事一樁,只由我一人確定,未免有些單薄草率了?!?/br> 鐘元疑惑道:“那攄羽的意思是……” 陸辭微微一笑:“我另有安排,鐘兄就不必為此cao心了?!?/br> “成吧?!辩娫旖俏⒊?,不過他好奇心本就不算旺盛,見陸辭瞬間已換了打算,便懶得追問,換了個更讓他看緊的話題:“再有個幾日,我便要啟程回密了,你這當真忙得來?要不我再留多一陣子,省的你一時半會尋不著可靠人選,落得手忙腳亂?!?/br> “多謝鐘兄美意?!标戅o笑著婉拒了:“只是你如今可是一家的頂梁柱,又需管理蹴鞠社,不宜長久在外。況且有你近些天來不辭勞苦地為我奔波忙碌,大致已步上正軌,無需讓你刻意留下,余下只交給我便是。不過丑話得說在前頭,你接下來這幾日里仍是不得輕松,還需幫著做好事務交接了?!?/br> 在他一擲千金,又有身為知州的蔡齊處處予以便利的情況下,已通過牙行仔細篩選、最后聘來不少得用人,確實不似最初那般匱乏人手了。 況且,鐘元性情豪爽直白,亦有些蹴鞠場上常見的暴烈,救急尚可,卻絕非打理事務細節的好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