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節
那之前微敞的衣襟,也就被重新合攏了。 一直有意無意將目光留在他身上的一些人,這會兒才如夢初醒一般,不自在地將視線移開,繼續同鄰座人推杯換盞。 而或多或少對此有所察覺,更知自己被身邊人襯托得黯淡無光的王曾,不由感慨萬千地看了毫無所知的對方一眼,心情復雜地嘆了口氣。 青年才俊難得,模樣生得賞心悅目的青年才俊,更是得天獨厚。 同樣一早發現了伶官們的頻頻走神側顧,為此著急不已的金悌,在著惱地看向令他們心神不屬的‘罪魁禍首’時,也被驚艷到了。 若只將平日的陸辭單拉出來讓他見上一見,他還不至于如此,偏偏是人似醉非醉、卻最是醉人時,在一干或是年邁、或是相貌尋常的高官大員里生生脫穎而出,自是尤為引人注目。 待筵席一畢,滿載宋主慷慨賞賜而歸的高麗使節團,還忍不住坐在同文館里發呆。 金悌手里捧著之前看到一半的柳鴛鴛的話本,愣是半天沒看進去一個字,干脆下令道:“快去打探打探,方才坐在上席的那位郎君,究竟是什么人?” 同樣也揣滿好奇的那名高麗使節領命而去。 因陸辭名頭太響,他甚至還沒走出同文館,就已問出了結果,滿臉佩服地匯報道:“那位郎君姓陸名詞,表字攄羽,家境雖頗為貧寒,僅得寡母一人,卻是天資卓絕。十年前便因連中三元,在京中名震一時,如今更是官至御使大夫,節度使,似他這般奇快擢升的,朝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br> “十年前!”金悌大吃一驚:“他年歲究竟多大了?” 瞧那面相,他只以為是剛著弱冠的郎君。 對方莫不只是模樣瞧著年輕,其實不過是保養有方,實際上已至不惑之年了? “二十有五?!笔构澮荒槒碗s地回道:“且,尚未成家?!?/br> 陸辭雖一度離京數年,但卻絲毫沒被京中百姓淡忘:除了他自身極其出色的條件外,柳七廣為流傳的話本也功不可沒,更脫不開他至今尚未婚娶這點。 在京中不少尚在待嫁之年,卻因眼光甚高,或是家中爹爹位高權重、寧缺毋濫,非要相看個前程無量的好女婿的女郎,都始終認為,只要陸三元一日不婚娶,她們總歸是有希望的。 隨著陸辭官位的水漲船高,膽敢似當年簡單粗暴地派家丁捉婿的人家,是再沒有了,但落在這一炙手可熱的青年高官身上的‘覬覦’目光,卻是一刻都不曾少過。 “……” 就連金悌聽到最后那句,也情不自禁地感到萬分遺憾。 早知大宋有如此佳婿,他當時就該順著哭鬧不休的長女的意思,將她帶來,說不準還能讓兩邊相看一番。 哪怕不能為妻,能拉攏至這么一位難得的俊才,他也愿意啊。 畢竟陸辭至今未娶,不是眼光極高,便是對宋女無意。 可惜啊,太可惜了。 金悌很快從扼腕的心緒中掙脫出來,回神道:“快去各大書鋪問問,看出自陸攄羽之手的書籍有哪些,全買回來?!?/br> 宋人科考之難,作為來往兩國數回的使節,金悌自是了解甚詳。 可想而知的是,能連奪三魁,還在官場中如魚得水的陸辭,身為其中佼佼者,勢必是個擅長舞文弄墨,詩詞歌賦極其出彩的。 將這位傳奇似的宋廷高官的作品收集,帶到國主面前,想必能讓國主心悅。 “是?!?/br> 部下匆匆離去,這次直到夜深,才捧著一大摞書,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 金悌驚訝道:“竟然這么多?” 不等部下答復,他便拿起最上頭那本,認真地翻看了幾頁。 然而這本署名的確為陸辭的厚厚書冊,里頭內容跟詩詞歌賦根本毫無關聯,倒是通篇在逐字逐句地剖析如何答策論題為宜,詳細地列出了優秀的范文予以參考,又把考生們易犯的錯也給拉出來、強調該如何規避。 就連當時只是為了物盡其用、豐滿一下腰包的陸辭也沒想到,自己整理出來的這幾本《策論詳解》,已風靡多時,還快成為周邊各州縣的大小學院中,夫子必定拿來在課堂上進行講解的教材之一了。 從未看過正經應考參考書的金悌,愣是翻了好些頁后,才回過神來,哭笑不得道:“怎是這些?” 他們國主再好宋人文化,也不可能連這么一本教導如何殺題解文的書冊也讀得下去啊。 金悌將這本《策論詳解》放下后,又翻開了那摞書里的另外幾本。 這一讀,就瞬間讓他入了迷。 薄薄一冊詩集,盡是有情有意有韻,令人回味無窮的妙品,字里行間透出的哀婉悱惻,更是動人心弦。 只是讀著讀著,金悌莫名感覺出,這細膩而精致,多愁善感的筆鋒,竟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似曾相識。 就在他面露惑色時,一直不好打斷他的部下,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出自陸攄羽之手的,除了《策論詳解》外,并無其他?!?/br> 那厚厚一摞,多達十數本的詩集,并無一本是出自陸辭之手的,而清一色是由柳七和朱說等人,圍繞這位最得他們喜愛的友人所作。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樂舞交流: 自宋熙寧四年(1071)高麗使金悌入宋,宋麗恢復外交關系,音樂交流也隨之活躍起來。高麗朝文宗向宋“請樂工”,宋神宗“詔往其國,數年乃還”。此后高麗朝多次“請樂工”,演成慣例。據《高麗史》記載,高麗朝文宗二十六年(1072,宋神宗熙寧五年)二月,宋朝派遣去高麗的樂師(女弟子真卿)等人已在開城教成《踏莎行》歌舞…… 2. 京城同文館:接待和管理麗朝使節的賓館 3. 高麗還曾派遣伶官來宋獻藝。例如,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麗朝文宗三十五年)冬,高麗使崔思齊等到汴京,其使團中就有十多位高麗伶官。次年(1082)正月,這十余位高麗伶官就在宋京宣德樓前的繁華燈市上作了精彩表演。 4.俗樂: 《高麗史?樂志》把高麗音樂分為“唐樂”、“雅樂”和“俗樂”?!疤茦贰?,是高麗朝以前先后從中國傳入的音樂(以唐音為主,高麗朝所用唐樂,多為宋詞,實亦宋樂),樂器皆中國之制,有些稍有不同而已?!把艠贰?,就是指上述宋新樂和大晟樂?!八讟贰保ㄒ喾Q“鄉樂”),是高麗固有民族音樂,其樂器及其形制都有些不同,反映高麗樂的特色。 第三百一十九章 高麗使節未在汴京逗留太久,便以天氣寒冬、路途遙遠、國主急盼為由,畢恭畢敬地向趙禎請辭了。 趙禎自無不準之理,在象征性地挽留幾句后,他大手一揮,準了金悌前往國子監購書的請求,且向館閣下達了命他們必要時從旁協助的手詔。 金悌等人雖得此慷慨承諾,也不曾貪得無厭,在精挑細選出二十余冊典籍后,他們便滿載著其他被賞賜下的禮物,歡歡喜喜地回高麗去了。 這一小小插曲,并未引起多大波瀾。在他們離去三日后,還記得他們的,恐怕只對宰了這群肥羊一頓的一些‘jian商’,尤津津樂道了。 陸辭做夢也不可能想到,被金悌等人帶走的除了正兒八經的典籍,可還有柳鴛鴛的話本,以及友人們為他所做的一些詩集。 他更不可能料到,那些因遠傳國外,才會歷經戰火、也得以保留下來令人遐想翩連的璀璨詩篇,將成為在千百年后,自己變成高麗后人厚著臉皮跟中原大國進行激烈爭奪的‘祖宗’之一的導火索。 眼看著年關將近,御史臺亦將休沐數日,他將全副心神都投入到熟悉手頭工作之中,也不忘對韓絳暗作提防。 按他對韓絳的了解,此人睚眥必報,心胸狹隘,在隨他主持制科抨擊未果,絕無就此善罷甘休的道理。 這會兒的風平浪靜,恐是為了日后一擊致命的準備罷了。 陸辭自認,他身上雖非全無污點,但行事看似大膽,卻從未有過擅自專為的‘逾越’,不僅講究個未雨綢繆,細節方面亦是審慎至極。 如非必要,絕不留下把柄。 哪怕處于危難關頭,真不得不如此為之,事后為消除‘尾巴’,他要么同中書省報備過,要么便是同官家秘議好。 撇開被小皇帝‘算計’得晚歸的那次,韓絳即便費盡心思,怕是抓不到關于他的實質把柄的,僅能靠風聞言事。 然而這種毫無憑據的風聞彈劾,對尋常官員而言許是棘手不已、令人不堪其擾、自亂陣腳;可于歷來深得圣眷的陸辭,顯然起不得多大作用。 那韓絳會如何做呢? 陸辭猜,對方既一時半會從他身上捉不到什么短處,應該就得從他身邊的親朋好友下手了。 遠離京師的滕宗諒、朱說和狄青且不談,距他最近,也是關系最為密切的,除柳七外不作他想。 這么想著,陸辭也已忙完那少得可憐的公務了。 看時間還早,他慢慢悠悠地翻看起數以萬計的過往奏疏和卷宗來,悠然姿態,盡被四周有意無意打量這位‘新上司’的御史們看在眼底,不免犯起了嘀咕。 這位春風得意的陸大夫雖深得圣心,擢升甚速,但瞧這模樣和做派,都完全不似韓中丞口口聲聲說的那般咄咄逼人,尖酸刻薄、剛愎自用啊。 才上任一天,對方何止不曾頤指氣使,目中無人,還過耳不忘,一下便記住了御史府中所有官員的名字,不論誰上前問詢,都能自然而然地叫出名姓來。 怎么看都是一位風度翩翩,儒雅溫和的正人君子啊。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在親眼見過陸辭,又共事了這么幾日后,這些原本聽信了韓絳的話,對這位年紀輕輕的空降上官充滿不滿和抵觸的御史臺官們,都不同程度地生出了對那通說辭的質疑。 雖說為御史者,有時難免需風聞言事,不講憑憑據,可攸關直系長官,韓絳非議時卻言辭鑿鑿,萬般篤切,這就不妥得很了。 他們看向因有事外出,今日未入府的韓絳的座位時,不免添了幾分不滿。 恐怕是韓中丞同這位陸大夫有嫌隙,才有意誤導他們吧。 目前還披著溫柔無害的偽裝的陸辭,在優哉游哉地看完第二十份卷宗時,見時辰已差不多了,便慢條斯理地收拾起了桌上物件。 再將卷宗歸還遠處后,他就沐浴在眾人若有若無的視線中,率先出了御史府。 長官既離,一直裝作勤勉忙碌的眾人,也如釋重負地放下手頭未竟的活計,各自歸家去了。 這種先憑火眼金睛、或是一些道聽途說,就跳出來揪出同僚錯處,再進行大肆抨擊、一系列上綱上線的批判,以令人受懲、貶官辭職為最終目的的工作,陸辭實在是提不起什么興趣來。 饒是他來自現代、對一些吵時唾沫橫飛、臉紅脖子粗的議院制度頗為熟悉,也根本不可能向其他御史言官一般,會因挑刺的工作,而產生‘激情澎湃’的使命感。 不過既奉皇命,哪怕是為了對得起在他告身書上落下花押的那十幾個人,陸辭也不會消極怠工,尋機請辭。 他之所以準時出廳,主要還是為了尋柳七一趟。 館閣同御史府相差不多,都是閑時無事可做、忙時焦頭爛額,現正是最閑的時候之一。 當等在館外的陸辭,看見柳七身影時,友人正與一干館閣的同僚勾肩搭背,說說笑笑。 還是柳七身側一人眼角余光瞥到一手牽著馬韁,另一手松松搭在肘上,含笑向他們這方向看來的陸辭,眼底不由流過一縷驚艷,趕緊捅了捅柳七的胳膊:“快看,誰來接你了!” “誰啊,難道是瑛娘——” 柳七懶洋洋地一抬眼,玩笑話瞬間卡在了喉頭,愕然道:“攄、攄羽!” 瑛娘? 陸辭微瞇了眼,默默記下這一名字后,溫和道:“柳兄?!?/br> “你怎特意來尋我?” 柳七猛然得了這份‘陸辭親自來接’的榮寵待遇,頭個反應不是受寵若驚,而是懷疑家中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趕忙撇下友人們小跑過來,壓低了聲音問道:“莫不是家里出事了?” “柳兄誤會了?!标戅o搖了搖頭,溫溫柔柔地扎了一刀:“若真出了什么大事,也不可能立馬來尋柳兄啊?!?/br> 柳七無語凝噎。 柳七與那不得了的陸節度說著私密話,這些同樣在館閣中任職,且年歲皆與柳七差不離,全稱得上是年輕才俊、飽學之士的官員,雖本能地不敢靠近,卻也禁不住地好奇打量,時而相互附耳私語。 原來那就是也曾在館閣中任過職、卻很快平步青云的陸辭??! “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蘇舜欽由衷感嘆道:“如玉臺翠樹,光彩照人?!?/br> 他三年前中舉,經過一輪磨勘,幸運被擢升為集賢殿校理,監進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