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節
于外人眼里,這等成就已是極為亮眼,令人稱羨的了。 但在意識到自己與這位朝中炙手可熱的陸姓大員同歲,兩人間可是天差地別的事實后,他只覺心里那點驕傲,就似春日霜雪一般,叫日頭一照,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集賢校理刁約也笑贊:“確實如此。不過我之所以得聞陸節度之名,還多虧了夫子的福?!?/br> 其他館閣官不由好奇起來:“此話怎講?” 刁約大大方方道:“若非有陸節度那本《策論詳解》,我向來為策論苦手,三年前可不見得僥幸能中呢!” 此話一出,眾人不禁一訝,紛紛道:“《策論詳解》我亦有所耳聞,竟是出自陸節度之手?” 只因讀過的書太過龐雜,又將重點放在了必考的經史子集上,以至于不少人雖讀過《策論詳解》,卻不曾想過,此陸辭,即是彼陸辭。 他們議論正熱時,柳七也笑瞇瞇地邀起了陸辭:“適逢年關,我等便想著今夜籌上一場酒饌,以作合樂,不知攄羽可愿來湊個熱鬧?” 陸辭微挑眉頭,不答反問道:“你未曾過問他們,便直接開口相邀,莫不是由你出的醵金?” “怎么可能?!绷呓z毫不察這句試探,笑著說道:“蘇弟監進奏院,將一年堆積下來的無用廢紙賣出,所得款項為底,赴會之人再各自添一些,也就足夠了?!?/br> 陸辭:“……” 果然,不能對柳七放心太早。 他一言難盡地看了看興致高昂,期待地等著自己回復的好友,又看了看興致勃勃、絲毫不覺有何不妥的其他館閣官們,實在想給心寬的眾人送一副字,上書‘不知死活’。 進奏院為刊印朝廷朝報所在,分發給諸路州府軍監后,往往有不少剩余,便堆積在庫房之中。 一年下來,數量必然頗巨。 包括進奏院在內,每年都不乏將無用的舊物販賣出去,換得些許款項,為院中官吏逢年過節、相聚會飲的‘本金’。 可這項‘約定成俗’,一旦被有心人追究起來,卻是不折不扣的‘挪用公款’,‘監守自盜’了。 尤其這些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杯中物一下肚,吟詩作畫自是難免,招妓陪坐恐怕也不罕見。 “聽我一句勸?!标戅o深深地嘆了口氣:“要么將你們賣紙的那筆‘公款’原封不動地放回去,將這筆錢的來龍去脈、相關賬目列個仔細,然后再別去碰;要么再派個人去,尋買走舊紙的買家,將舊紙全買回來,放回原處。你們真要飲酒聚會,這筆賬不必東拼西湊,就由我做個東,請你們去樊樓一趟?!?/br> “不必不必?!绷呗牭谜?,半晌才回過神來,匆忙擺手道:“賣故紙所得的錢,莫說僅得區區數貫,舊時業已奏聞,本院自來支使,且京中他局亦然。不至于真正論罪罷?” 別院亦是如此,真追究的話,也不可能只拿進奏院開刀啊。 而法不責眾,對這種早有舊例的事,哪怕再較真,也不可能似陸辭所言的這般嚴重罷。 “孰輕孰重,哪里是柳兄說了算的?” 對這樣想當然的樂觀說法,陸辭只微微一笑,徑直問道:“柳兄與我,誰為御史?” 柳七本能地一慫,干笑道:“陸大夫,下官明白了?!?/br> 第三百二十章 既已應承了陸辭,柳七縱使打心底覺得好友過于謹小慎微,也還是在磨蹭一陣后,硬著頭皮向興致正高的同僚們進行了勸說。 以蘇舜欽為首的館職官員們,乍一聽還以為柳七是在玩笑,跟著打趣一陣后,才得知柳七是正經進行勸解,頓時紛紛露出一臉一言難盡的表情來。 在對陸辭為人為官,都頗為欽佩的他們聽來,要將‘膽小怕事’跟常有破格驚人之舉的這位年輕大員聯系起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柳兄,”蘇舜欽看了遠處站著等候的陸辭一眼,半信半疑地問道:“若你想拋下我等,隨陸節度另作慶賀,亦是情理之中,大可直說便是,實在不必尋些借口?!?/br> 柳七哭笑不得道:“我在正經事上,何時開過玩笑?的確是小饕——攄羽的意思。不過話說回來,他絕非膽小之輩,但機警得很,從不無的放矢??丛谀阄医磺榈姆萆?,我真心勸你們還是好好聽從吧?!?/br> 若是陸辭只讓他一人不去,他大可隨口編個謊,而不必拿原話相告。 但按照小饕餮的提醒,主持‘私貸官物’一事的蘇舜欽幾人,需立馬做出補救來,他才不得不艱難地開了口。 眾人聽出他口氣中的認真和無奈,不由面面相覷。 只是陸節度身為御史大夫,上任也才不過數日,竟就變得這般畏手畏腳,視彈劾如猛虎,不復往常劍走偏鋒的膽氣,實在叫人失望。 不過,他們心里諸多滋味,面上還是客客氣氣地未顯露。 尤其,陸辭還在旁等著,又到底是叫他們曾很是佩服的人,雖感到頗為掃興,蘇舜欽與友人們商榷幾句,還是決定順了對方的好心提醒,如此照辦了。 好在買走他們舊紙的那商戶還未返家,仍在街上游走叫喝,并未費多大力氣,他們便在于原來賣出價上添了半貫錢的情況下,將那數大摞舊紙給買了回來,重新堆回庫房之中。 原本因清理了堆積如山的舊報,而變得顯得幾分空曠的庫房,重新又變回擁擠了。 “唉,這都算什么事??!” 史館檢討王洙搬來搬去,大冷天里硬是折騰得一身大汗,不由小聲抱怨了句。 “罷了罷了,”蘇舜欽也很不是滋味,到底勸住他:“做也做了,莫表露出來?!?/br> 待他們忙完這些,對這些年輕氣盛的館職人員心里會有的不滿心知肚明的陸辭,便笑著站出來道:“諸位平日待我柳兄親厚,我常從柳兄處有所耳聞?,F難得聚上一回,若諸位不嫌,我愿厚顏做這個東,邀諸位往樊樓一聚,不知你們可愿賞光前來?” 他非要做這個潑冷水的惡人,雖主要是為保柳七,但也的確是不想看到這些不知彈劾‘險惡’的大好青年,太早就因不拘小節而折戟。 只是他更清楚,貿然施加于別人頭上的好意,往往不被接受,對他們的‘不領情’,他自是理解居多。 為了不讓聽取了他的建議,而將友人們都勸住的柳七日后難做,陸辭便主動開口相邀,圓他們相聚的本意。 聽陸辭相邀,眾人皆是一愣。 于他們而言,最重要的當然不是陸辭表露出的自掏腰包,請他們上京中最大的酒樓樊樓吃喝的慷慨,而是那毫無大員架子、甚至稱得上熨帖,又透著溫和親熱的語氣。 看著笑瞇瞇的陸辭,再想起剛剛雖依言照辦了、卻滿腹牢sao,不以為然的自己,臉皮頗薄的一干年輕人都莫名生出幾分羞慚來。 ……真要說來,這事不論算不算小題大做,都與陸節度全無半分干系。 以陸節度貫來處事的玲瓏心思,仍選擇出口規勸,還不是擔心他們惹上麻煩,才出面做這‘惡人’? 越往深處想,就越覺得自己拿好心當惡報,實在不識好歹。 蘇舜欽微赧道:“下官素慕節度風采,承蒙邀約,已是至幸,豈好讓節度破費?” 他一啟頭,眾人也紛紛客客氣氣地出言表示,對于邀約他們是恭敬不如從命,但讓陸辭破費,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合適的。 “不必多禮?!标戅o親昵地拍了拍柳七的肩頭,莞爾道:“畢竟陸三元薄情,將柳娘子留于京中獨守空閨,竟是長達數年之久。若無諸位開解,柳娘子怕是早殺到邊關去,也就無我這幾年的安生日子了?!?/br> 不料陸辭如此風趣,眾人當場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柳七:“……” 以陸辭作節度使、那撇開其他補貼不算,單俸錢就已高達四千貫的祿金,還真不會將邀請十幾個館職官員往樊樓一聚的那點開支放在眼里。 哪怕他們奮力推辭,陸辭還是微微笑著做了這一主張,將滿臉寫著不好意思的一干人領樊樓去了。 因有陸辭這一既是生人、又是大員的在場,原想著痛痛快快放縱一場的館職官們,哪怕明知對方親和得很,不覺多拘束,也免不了較為注意自身形象。 于是往年宴飲上的放浪形骸,這回是半點影子都無;原定要召幾名官妓飲酒陪坐的念頭,更是消散得無影無蹤;就連醉意上頭,吟詩作賦時,也下意識地不亂作輕狂叛逆態,而是起了想讓曾連中三元、名滿京師的陸辭點評的心思,絞盡腦汁,正兒八經地寫些詩作來…… 陸辭雖知他們或多或少地因自己的存在,而有所收斂本性,卻未對此做出任何應對來。 他自始至終,只噙著云淡風輕的微笑,以一種放松得近乎慵懶的姿態后斜斜往后傾倚著,一手撐著下頜一側,一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酒盞,既優雅,又從骨子里透著令人挪不開眼的風流。 無人看出這位不時點頭、好似贊同他們一般的陸節度,此時此刻,其實很是心不在焉。 他們一邊暗暗跟彼此較著勁,一邊下意識地模仿起了陸辭的儀態,一邊還不顧‘同僚之情’,相互爭鋒。 就連柳七都難得地旁觀者清,很是看不下去了,懷著萬千感慨,偷偷同陸辭咬耳朵道:“好一個招蜂惹蝶、罪孽深重的陸三元??!” “胡說?!币幌蛴伤_些亂七八糟玩笑的陸辭,這次卻將眉一挑,微肅神色地糾正了他:“我為人可規矩清白得很,休要拿我清譽說笑?!?/br> 要是從前,也就由著柳七揶揄了。 但現在距離雖遠,自己卻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好讓些風言風語傳到本就有些不安、遠在秦州的狄青耳里? 柳七先是茫然,再就是一副剛活吞了蠅蟲的表情。 ……啥玩意兒? 他一言難盡地看了陸辭一眼。 只有在想到自己跟眼前這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弱不禁風的斯文人’,卻比他要‘兇暴’得多的小饕餮間的武力差距,為免遭到‘毆打’,他才痛苦地憋住了更多的話。 盡管沒像預想中那般喝得爛醉而歸,這些館閣官員仍在頗為仰慕的陸辭這名朝中大員的款待下,過得很是盡興。 當酒意漸漸上頭,他們為防在陸節度前丟臉,明智地陸續起身告辭了。 等他們舒舒服服地在家中睡了一宿,翌日一早還因宿醉而有些頭痛,踩著時辰到了館中,要準備忙碌時…… 渾然不知,朝中已掀起了一陣陣狂濤駭浪。 卻說在早早得知蘇舜欽等人將籌辦一場年末小聚時,便有不少未曾受邀在列者心有不甘。 但大多數人到底有著自知之明,知曉自己同那一些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交情不深,不好貿然開口,也就默默作罷,或是另作安排了。 偏偏有個姓李名定的官員,并無這等自覺,而是在久久未等來邀約的時候,主動迎了上來,詢問席會的事宜。 然而李定在自認清高的館職人眼中,名聲卻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好,在眼里容不得沙的蘇舜欽看來,無異于一一昧鉆營、卻無才華的俗人。 他當然不愿在宴中添這么一位掃興的存在,當場就婉言拒絕了。 他拒絕時雖說地客氣,但興沖沖上去主動詢問的李定,如何會不覺顏面掃地,自取其辱? 他面上雖裝得大度,好似不以為意,心里卻滿是怨恨,更下定決心,死死盯住了毫無察覺的蘇舜欽一干人。 昨日還在館中時,他親眼看見蘇舜欽等人命小吏將庫房里的舊紙清點稱重,捆著一道送出館門,賣給了事前約好的小販,又聽到興致勃勃地商量著席間要請幾名官妓來陪坐助興,才不動聲色地離去了。 為免萬一,他夜里又派家丁去打探了聚會的情況,確定蘇舜欽等人當真往樊樓去,甚至還添了來尋柳七的朝中大員陸辭時,更覺興奮。 若只是館職中人吃喝玩樂,的確稱得上人品微瑕,卻不見得能掀起多大風浪。 ——可要是陸辭這一堂堂節度使、應為官品楷模的御史大夫也摻和其中,那份量可就截然不同了。 只要能將這一大員拉下馬的話,要致蘇舜欽等人仕途于死地,又有何難? 李定按下滿心激蕩,又探聽得一些聚飲的詳情,卻一直按而不發。 待宴畢,各人歸家后,他才將耳聞來的宴中情形加油添醋,四處散布:道館閣中本該清貴的官員們,卻因聽從朝中陸姓大員的唆使,私自盜用進奏院中的舊紙賣錢不說,還拿那筆公款公然去喝花酒,還與私自召來妓陪坐、與其同樂…… 沒過多久,這些有鼻子有眼的傳聞,就順利傳入了一直留意著陸辭處動靜的御史中丞韓絳耳中。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史上這事的原貌為進奏院案: 在慶歷四年(1044)的秋季賽神會,按照宋人慣例,各個館院都會準備酒宴,于是蘇舜欽也將進奏院的舊報紙給賣了,換了幾貫錢,邀請了進奏院的同僚和幾位有交情的好友,到酒樓喝酒聯歡,還叫了幾名官妓歌舞彈奏,陪飲助興。 當時的進奏院是負責刊印中央政府的朝報,然后分發給各地政府的。一年積累下來,往往有很多廢報紙。賣廢報紙賺不了多少錢,不夠喝酒的花費,于是這場酒席其實是個人湊份子,‘眾籌’出來的。 恰好有個叫李定的官員,得知此事后,也跑來表示想參加這一場聚會。然而蘇舜欽一直瞧他不上,拒絕了。李定便懷恨在心,四處托人打聽聚飲的詳情,然后加油添醋,四處散布,讓流言傳到了御史中丞王拱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