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節
就在打發走部下的金悌還為是否要挑燈將這堆話本讀完、以解那股貓爪撓心一般的瘙癢感時,宮里的小皇帝也召來了將在明日走馬上任的御史大夫陸辭,以一吐內心的緊張。 陸辭聽他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堆,不禁哭笑不得地問道:“遠道而來,肩負重任的高麗使者未曾緊張,怎陛下身為泱泱大國之主,反倒坐立不安起來了呢?” 聽他說得輕松,趙禎赧然道:“我還是頭回接待高麗使節,恐不曉得,叫他們拿去與先帝時的情形比較,鬧出笑話來?!?/br> 大宋與高麗之間,一直維持著頗為密切和友好的往來,不僅常派使節互訪,還會有高麗的留學生前來太學、國子監讀書。 有些成績極為優異者,中舉后留在此處做官,蒙高麗國主召也不思歸的情況,亦不鮮見。 只是自趙禎繼位以來,分明在先帝真宗在位時還來過好幾回的高麗使節就未曾出現過,不免讓小皇帝有些耿耿于懷。 結果高麗人真來后,小皇帝又難免慌了手腳,唯恐分寸掌握不對,墜了大國的威風。 陸辭莞爾道:“官家多慮了。在下官看來,官家只需將上朝時的七分威風拿出,添一分不茍言笑,再按慣例回贈禮物便是?!?/br> 見趙禎還是眉頭緊鎖,陸辭又開導道:“況且高麗使節一直未來,也另有原因在,而同官家無關?!?/br> 趙禎納悶道:“此話當真?” 陸辭頷首:“高麗同宋土間,可還隔了一個遼國。在中原局勢不明,相對弱小的高麗要想求存,要么需作一根兩邊倒的墻頭草,要么就得裝聾作啞、作壁上觀了?!?/br> 盡管高麗素來對大遼和大宋‘一視同仁’,以求書畫、雕塑、技藝和宗教為主,哪怕有所交流,也全然談不上軍事上的援助。 但在戰事一觸即發的敏感時期,高麗為了穩妥求存,定也不愿得罪近在咫尺的這一龐然大物的,不得不避嫌的。 趙禎聽完,先是恍然大悟,接著不知想到什么,就更疑惑不解了:“現西北戰局雖已逐步明朗,可我們與契丹之間,仍是冰凍三尺,他們怎就敢在這節骨眼上來了?” 陸辭笑了:“這群高麗使節,我聽說可是早在兩個月前就出發了。要真是一路直奔汴京來,哪怕路途崎嶇難行了些,到底未到冰天雪地的寒冬,又怎會在路上耽擱這么久?他們這會兒雖無意聲張,但多半是已先去了遼國一趟,探出幾分那邊的態度,才敢繼續南下,往我們這來的?!?/br> 因契丹國主耶律隆緒自知,離跟李元昊這便宜女婿撕破臉的時候已經不遠了,要同還未真正翻臉的大宋修復關系、確保要緊時刻不腹背受敵,就成了當務之急。 只是兩邊關系既未真正破裂,僅是雙方心知肚明的地步,便也不好光明正大地上門——尤其契丹國主也自詡強邦之主,又如何愿意能當自己孫輩的幼小宋主趙禎先行彎腰? 這才有了要借高麗使節之口,先同宋庭進行一番你來我往的暗示,再正式派使節上門的打算。 見趙禎氣鼓了臉,重新陷入深思的模樣,陸辭才想起補充一句:“這些說來,不過是下官越俎代庖的些許猜測,那邊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建議陛下還是以諸位宰輔的商議結果為主?!?/br> “他們的話,我自然會聽?!壁w禎老氣橫秋地擺了擺手:“小夫子的話,也得聽?!?/br> 不管是真是假,有小夫子這一席話墊底,原本還有些焦慮不安的趙禎頓時安下心來了。 剛好禮部已然籌備 ,后天夜里,便要在宮中大擺筵席,以款待遠道而來的金悌一行使節。 這場宮宴,升朝官們皆需出席,陸辭身為從二品的御史大夫,自也在赴宴之列。 因他才在御史臺上任一日,給他打下包票、要提升大夫職權范疇的小皇帝也還沒來得及有具體行動,在那形同虛設、只空有名頭的職位上待了一天的陸辭,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閑。 也令他頗感別扭——不知不覺中,他都習慣了赴任的頭一天,都將忙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的狀態了。 許是因忌憚他深得圣心這點,哪怕御史行事無需關白長官,除了面對這空降的大夫全程沉著臉、必要的行禮和問候外對陸辭完全刻意回避的御史中丞韓絳外,其他御史們對他還是恭恭敬敬,不敢輕忽慢怠的。 陸辭看出他們的口不對心,也毫不著急,只微微笑著一一回應。 等到這日結束,他雖還未對御史的工作完全熟悉,但包括所有人名和面孔對應在內的基本情況,已是了然于胸了。 只是在沐浴更衣后,前往宮中赴宴的陸辭由內侍領著,準備在座位上落座時,看著身側笑吟吟地沖他點頭示意的參知政事王曾時,不由語塞。 “你這是,”陸辭無奈地看向這臉既嫩又生、不敢直視他的小內侍,心里隱隱有了對方受人指使,要陰謀害他亂序而坐的猜測,婉言提醒道:“弄錯了吧?” 不等內侍開口,王曾已笑著解釋說:“他未曾弄錯,這可是官家親口下達的指使。且官家還猜出你心思細密,不會輕易坐下,才特意向我也交代了這么一聲?!?/br> 小皇帝又想做什么? 陸辭微微蹙眉,無奈地抱怨了句:“王參政,怎不勸勸陛下?” “并不是多不得了的事,你坐下便是?!蓖踉苁欠潘傻匾恍?,幾是拽著陸辭坐下后,才說道:“真論官階,你也是從二品的大夫;要輪職權,你可是連寇老西兒那暴脾氣如今都得敬三分的御史臺之長,怎坐不得?” 要換作別人說這話,難免透出些暗諷的挖苦氣,但王曾神態輕松,口吻親近,又與陸辭有稱得上有點交情,陸辭自不可能真正誤會。 陸辭嘆了口氣,望了眼還空著的主位,徐徐坐下:“既然如此,我也只有從善如流了?!?/br> 王曾笑著看他一眼,并不言語。 他認為的是,官家年歲雖小,心思卻是不少。 會將陸辭的座次提前了七八位,安排在自己身邊這一頗為顯眼位置的目的,應不止一個。 恐怕既是為了彌補將陸辭遙命為節度時錯失的宣麻風光,也是為了在高麗使節前炫耀一番,自己最為得意、也最為心愛的才俊吧。 王曾待人素來不遠不近,擺明不涉入黨政的純臣立場,哪怕面對是他相對欣賞的陸辭,態度上也未有多大的偏轉。 在勸陸辭坐下時說了那么幾句后,之后的等待期間,他就只與陸辭偶有交談了。 文武百官很快由內侍們有條不紊地引領入座,緊隨其后的,便是坐在客席上的高麗使節。 待人皆到齊后,自是一身隆重儀服的大宋國主趙禎,與郭皇后駕到了。 看趙禎神色如常地接受眾人起身行禮,開宴之后,又從容自然地與高麗使節簡單交談,賜下禮物的模樣,陸辭不由眨了眨眼。 看趙禎這成熟鎮定得不可思議的模樣…… 他居然絲毫不能將對方,與昨晚還緊張得連嗚呼哀哉的那個小郎君聯系在一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跟高麗的交往: 據不完全統計,自宋太祖建隆三年(高麗朝光宗十三年,962)十月至南宋孝宗隆興二年(毅宗十八年,1164)三月,這二百零三年間,高麗遣使來宋達六十七次,宋朝正式遣去高麗也有三十四次以上。通過非正式外交途徑,自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顯宗三年,1012),到南宋帝昺祥興元年(忠烈王四年,1278),這二百六十六年中,宋商以民間貿易形式去高麗達一百三十次,人數有五千余人。兩國交往頻繁,經濟、文化交流為其重要方面。 宋麗之間的文化交流多種多樣,內容廣泛,而典籍(包括印刷術)交流則是其中極重要的內容。中國與朝鮮半島的典籍交流由來已久。據史書記載,隨著漢字傳入朝鮮半島,漢籍就廣為傳播。 2.高麗使節買書: 當時,高麗使節入貢常來求書,宋帝則先后把許多重要典籍贈與高麗。雙方還把書籍與作“貢”、“賜”的一種文化精品來對待。高麗求書,宋廷除賜予之外,又開放書籍市場,讓高麗使節自購書籍。例如:宋仁宗天圣年間(1023—1032),入宋朝貢的使人曾往國子監買書。自宋至明初,高麗通過秘密渠道所得的大批典籍珍藏于高麗王朝的國家圖書館秘閣、御書閣,以備參閱。 宋麗典籍交流,不僅限于官方渠道,高麗朝還通過僧人、留學生和民間貿易搜集購買中國書籍。 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高麗不僅獲得元帝的大批賜書,還專門派人來江南購書籍,雖因船破未達,仍在南京購得經籍一萬八百卷而還。 3.留學生 中國與高麗自古交往甚密,人才交流眾多,史不勝記。據不完全統計,自高麗朝太祖時起,至南宋孝宗以前,中國文人(包括有功名的進士等)、武士前往高麗并在高麗朝做官或安家立業有十六人次,高麗到宋朝的文士也有十八人次。例如,后梁貞明五年(919,高麗太祖二年)九月,后梁龍德三年(923,高麗太祖六年)六月,先后有吳越國文士酋彥規、樸巖投歸高麗。后周顯德三年(956,高麗光宗七年),原后周武勝軍節度巡官雙冀隨周冊封使薛文遇到高麗,以病留。光宗“愛其才”,表請后周準予留在高麗,擢為翰林學士,不到一年便授以文柄,知貢舉。 高麗到宋朝的文士,主要是高麗朝所派的留學生。例如,高麗景宗元年(976,宋太宗太平興國元年),派遣金行成入宋國子監求學。次年(977),行成擢進士第,授以官,在宋累官至殿中丞。高麗成宗曾來表要求放還本國,行成不愿歸國。宋太宗淳化初年通判安州,死于任所。行成有二子:宗敏、宗訥。宋廷給其子宗敏補官太廟齋郎。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又有高麗人康戩參加宋科舉考試,登進士第??祽焓歉啕惐渴汤煽翟手?,曾與契丹打仗。在宋太祖開寶年間,戩隨高麗賓貢入宋肄業國學,即于此年(980)登進士第,在宋做官,至工部郎中。 4. 關于高麗忌憚遼國而不與北宋來往: 義天(1055—1101)俗名王煦,字義天,因避宋哲宗趙煦之諱,以字行。他是高麗朝文宗(王徽)第四子。文宗在世時,義天要求入宋學法,文宗不許。宣宗(王運,義天之兄)即位元年(1084),義天又多次誠請入宋。因當時中國北方有強大的遼朝(或稱北朝)存在,高麗唯恐得罪于遼,故群臣議論,“極言不可”,始終未能獲準訪宋。義天遂予宣宗二年四月庚午(宋元豐八年四月初七,公元1085年5月3日)夜,留書上宣宗及仁睿太后,潛與門徒壽介等人微服至貞州,隨宋商林寧船離開高麗。其所乘船,到山東密州板橋鎮登陸,再由陸入汴京。 (以上皆出自《兩宋文化史》) 第三百一十八章 高麗使節金悌等人的表現,自是與陸辭那頗為久遠的記憶中的包公電視劇里的囂張跋扈、頤指氣使、動堪要不可一世地同宋臣進行‘比試’的作態,半點沾不上干系。 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方恭恭敬敬,一方客客氣氣,宴席上全無劍拔弩張,而是一派和樂融融。 陸辭自認對早年學的那點歷史早忘得七七八八,在經過白皮包拯一事后,對這點出入,已不再會‘大驚小怪’,而能尋常接受了。 畢竟高麗與實力強橫,疆土遼闊的契丹比鄰而居,至今還能安然無恙,既是因它較為偏遠的位置,難惹來覬覦的國本,也是因它極識時務的態度。 高麗國主顯然并不滿足于僅僅圖存,更圖求發展,才會派人頻頻出使,努力汲取兩國文化,以為己用。 既是將自己擺在虛心求教的‘學生’態度上,金悌待這年歲尚幼的宋主自不可能有半分輕視,一舉一動皆極為恭謹。 見他們果然如小夫子昨晚所說的那般,并不因年紀而小覷自己,而是拿出了當初面對爹爹時一般無二的態度后,一直表現得自在從容的趙禎,不禁暗暗地松了口氣。 酒過三巡,金悌見席間氣氛正熱,順理成章地提出了要讓使團隨行的那十二名伶官,在宴中獻藝的請求。 聽得這話,一直跟身邊的王曾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僅小酌了兩杯、神態卻已不自知地流露出幾分慵懶的陸辭,不禁感興趣地眨了下眼。 莫不是要斗藝了? 面對金悌的請求,趙禎當即欣然允諾,令場中的教坊樂師伶工先退去一邊,好任高麗伶官們上場了。 令陸辭‘失望’的是,金悌讓隨行伶官獻藝的意圖,絕不含半分挑釁之意,倒是謙遜到了極點——除卻開頭兩曲為被稱作‘俗樂’的高麗民樂外,接下來連現的五場歌舞,具是宋樂,想必是由前些年先帝選派去高麗傳授樂藝的教訪之人所授。 隨高麗使團遠道、又是由高麗國主精心挑選的隨行樂官,所奏竟大多為宋曲這點,多少令在座的宋臣感到幾分與有榮焉,一直板著的面孔上,也漸漸地添了些許溫和的笑意。 對這些裝束與宋人頗為不同的伶官表演,趙禎還是感到頗為新鮮的。 只是看著看著,他忽然感覺到幾分不對勁的地方了:也不知是他多心還是真有其事,場中的高麗伶官,怎瞧著似有些分心別處? 趙禎察覺出這點異常,沉住氣繼續留意。 就如他隱約所感覺出的那般,伶人們表演時無比賣力,但一雙雙畫了艷麗妝容的眼,總會有意無意地往同一個方向瞟。 剛一瞟過去,應是恐被發現,便迅速移開視線。 只是沒過一會兒,又沒忍住,重新看了過去……如此周而復始。 他們在看什么? 小皇帝不可避免地被勾起了好奇心,待他們再行此舉時,所需順著他們投注眼神的方向,一道看了去。 當看清勾走這些高麗人心神的元兇為誰時,趙禎瞬間就由好奇轉為了然了。 ……原來是在看他的小夫子啊。 趙禎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嘴角微微上揚。 對陸辭會引來使臣們關注這點,他當然毫不意外:不論是出眾的氣質和樣貌,還是十分靠前的座次所代表的高官階,都令陸辭就如‘鶴立雞群’一般顯眼。 了然歸了然,趙禎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許是大殿中座客甚多,又燈火通明,加上冬日衣裳本就穿得厚重,再加上杯中物一下腹,酒量向來算不上好的陸辭,不知從何時起已是微醺。 冠玉般無暇的側頰浮現出醉人的薄紅,修長而白皙的脖頸亦染上淡淡的粉,眼眸被燭光耀得很是水潤,一縷烏發順滑地垂至耳前,烏黑與雪白的對比,強烈得驚心動魄。 最惹人注目的,還是他為散去身上不適的熱度、而把原本工工整整的官服自領口隨意扯松了一些,露出兩截干凈漂亮的深深鎖骨,和幾乎白到晃眼的些許肌理…… 似是高高在上、清心寡欲的謫仙君,漫不經心地步入紅塵俗世,袍袂上無意間沾了幾分人間煙火,卻讓清冷的氣質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美麗。 作為當事人的陸辭,卻完全沒注意到不少人正屏息偷看他。 雖不清楚自己酒量究竟如何,但在察覺到思路變得有些遲鈍后,自制力一向頗強的他當即停下了續飲。 將還剩一半的酒盞推開,發了一會兒怔后,他才后知后覺臉上有些發燙。 他慢慢地想了一陣子,回過身來,溫和客氣地向侍立一旁的小內侍要了一張沾了冷水的帕子,輕輕撲在面上。 當溫度稍微降下來后,他微瞇著眼坐了會兒,才下意識地整理了一番儀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