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節
齊駱花費十數年功夫,由從八品的姑澎蠛蟶遷為正六品的勾當皇城司公事,已稱得上是同期人中出類拔萃、一帆風順的了。 只要不同擢升飛快、凌云騰步近妖的陸辭比,他可謂心滿意足。 在好好恭賀過狄青一番后,齊駱笑著拍了拍老老實實任他牽著的駿馬,玩笑道:“好歹在我手底下做過一段時日的弟子,青弟該不會連如何上馬都忘了——” 一個‘吧’字還未出口,狄青便如魚騰躍一般利落起跳,側臂于鞍上借力的速度極快,連馬兒都未及反應過來,只疑惑地一扭頭,制科將帥科的魁首,就已穩穩當當地坐在馬背上了。 “好俊的動作?!?/br> 齊駱眼前一亮,贊道:“在你陸兄手底下歷練數年,戰場還真沒白上,單這上馬功夫,就練得比我都強了?!?/br> “齊兄謬贊,”狄青赧然道:“小弟不敢當?!?/br>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陸辭大大方方地替狄青受了這夸贊,笑瞇瞇道:“齊兄就隨我一道服老罷?!?/br> 狄青:“……” 望著狄青一下從干練轉為不安的神色,齊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一頓寒暄過后,齊駱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不敢再做耽誤。 他牽著馬步行在前,狄青雖渾身不自在,也不得不坐在馬上,由著馬兒慢吞吞地踱步。 最令狄青如坐針氈的,不是沿途百姓投來的欽羨目光,而是他的身側,還慢悠悠地跟著個戴斗笠的陸辭。 ……哪怕人聲宣沸,他也能輕易捕捉到戀人那抹清晰的輕笑聲。 狄青越是緊張,面上就越是繃得住。 撇開一身正裝、頗有氣勢的齊駱,以及難得一見的神駿駿馬不說,光是狄青那毫無表情的俊氣側臉、線條漂亮利落的身形,還有成熟穩重的氣場,便一下吸引了無數路人的目光。 制科登科,畢竟不比貢舉登科來得熱鬧隆重,不少人見到這惹眼陣仗,卻還不知是為何故,不由問起身邊人來。 待得到解惑,便是清一色的驚嘆聲。 ——好年輕,又好俊的郎君! 盡管無心湊這個熱鬧,卻被動靜吸引,也情不自禁地投去了艷羨目光的,還有雄心壯志地初下試場,卻得到不好消息的今科貢舉舉子。 何姓舉子沒精打采地在二樓看著,當狄青路過時,忍不住酸溜溜地說:“唉,雖說制科出身比不得進士出身亮眼,但能做個雞頭,也比沾不到鳳尾要好啊?!?/br> 要不是制科的初試放在解試的同一日,令人再占不到兩頭同時報考的便宜,他保不準也抵不住誘惑,要去鉆一鉆空子了。 這下可好,他舍不得放棄被視作正統的貢舉,就錯過這說不定是空前放寬條件的一屆制科,真是兩頭落空,叫他心里好生難受。 以他的才學,貢舉排不上名次,說不定碰題碰得好,制科就能名列前茅呢? “你可歇歇罷?!迸赃吥亲赖牧峙e子聽不得這話,當即反駁道:“制科登科者,自開朝開舉以來便少得可憐,你我連解試都過不去,還想著奪制舉之魁?” 何舉子不服氣道:“誰不知曉官家仁厚,又極重視制科,說不準為打破常規,特地放寬名額,才會一口去連用六人呢?” “看他年紀輕輕,卻有這等氣勢,定也不是凡俗之器,有著真才實學?!眹琅e子不給面子地點了點頭,贊同了前頭林舉子的話:“與其想些不切實際的空話,倒不如腳踏實地,多加溫習,以備下一個三年?!?/br> 嚴舉子這話一出,不少心思跟何舉子一樣浮動嫉妒的,都面上訕訕,點頭附和了。 何舉子遭他倆帶刺的話嘲諷一頓,心里老大不痛快。 只是他與嚴、林舉子同鄉同院,二人成績向來好他一截,說出那番話來,他縱使反駁,也無甚底氣,只有憋著口氣,別開視線去。 就在這時,他目光掠過一故意躲在角落、自始至終頭也不抬、更不參與進那場熱鬧討論的人身上。 在認出那人后,他眼睛一下就亮了,笑著走上前去,拍了拍對方肩頭:“袁郎是何時來的?怎不打聲招呼?” 袁舉子神色不太自然地皺了皺眉,勉強說道:“見你們聊得正好,不便打擾?!?/br> “何必這般見外?”何舉子假惺惺道:“我正好有話想問你?!?/br> 袁舉子忍耐地應了一聲,便聽何舉子好奇問道:“你不是過了閣試么,怎卻未在過閣名錄上,尋著你名姓?” 莫名被點名不說、還戳了舊傷疤的袁舉子,再不想壓下心中不快了,豁然起身,氣沖沖地撂下這么一句:“那自然是比起怨天尤人,我更有幾分自知之明,知曉自身才疏學淺,技不如人罷了!” 何舉子猝不及防下,就被唾沫星子噴了滿臉,難以置信地怔在原地好半天,袁舉子已憤怒地拂袖而去,他要想生氣叱罵,也來不及了。 在解試中落榜,卻抱著同何舉子一樣酸溜溜的心態舉子,其實并不在少數。 即便是在弓馬試中落得個大紅臉,親眼見證了自身與狄青差距的袁舉子,心里其實也是憤憤不平的。 所謂堪任將帥科,篩選的自然是儒將。 既是儒將,胸中有兵數萬卷,可運籌帷幄于軍帳之中,便已足以,何必似武夫那般,非要考校那上陣殺敵的武功? 在某個街邊小攤上,一郎君正悠然自得地喝著小米粥,絲毫不被身邊熱鬧干擾。 待過了片刻,一剛才擠進人群去一探究竟、鬧得滿頭大汗,衣衫凌亂的白衣舉子喘著大氣,在他對面的座椅上重新坐下,滿臉羨慕道:“原來制科魁首狄漢臣,生得那般年輕??!” 那郎君施施然地將剩下的粥一口喝完,擦了擦嘴角,才補充道:“他與你我同歲?!?/br> “同歲而不同命??!”他友人嘆了口氣,沒滋沒味地夾起了糊了一半的面餅,胡亂往嘴里塞:“你我初次下場,連解試都未過,又得回去寒窗苦讀,等下一個三年。他也是頭回下場,卻一舉奪魁……” 雖說制科出身,在士林眼里終究比不得正經的進士出身,但扛不住官家看重??! 說到仕途和擢升,大多數人都得兢兢業業地熬資歷,等磨勘,但也不乏極少數簡在帝心,因而一飛沖天,平步青云的。 這回主持制科的陸辭,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嘀咕時,已優哉游哉地用完了早飯的對面那人,卻絲毫不覺氣餒,倒失笑道:“若按你這說法,更該得你羨慕的,豈不得是陸節度?” “那是天壤之別!”他友人搖頭如撥浪鼓:“自然不好肖想。相比之下,還是狄漢臣離得稍近一些?!?/br> “不論是遠是近,”聽出這話里的頹意和膽怯,他輕哼一聲,眼底是斗志滿滿:“最后還不是得看才能?” “哎,可真不知該說你恃才狂妄,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好!” 他友人無奈地搖了搖頭,把最后的幾根面餅囫圇咽下,口齒不清道:“還是先回旅館去收拾行囊罷,我的韓郎!” 韓琦還想說些什么,就被他友人搭在肩頭的胳膊給打斷了思路,唯有擰了擰眉,由人將自己拽走了。 此時此刻被迫打馬游街的狄青,可沒有關注他人想法的閑暇。 他的全副心神,都落在始終不遠不近地綴在后頭的陸辭身上了。 即便知曉不合時宜,又有齊駱三番四次提醒,他還是止不住頻頻扭頭回看的動作。 ——他慣了落后公祖半個身位,跟在公祖身邊,卻從未有過被公祖調轉頭來自后頭跟著,笑著一直注視他的經驗。 直到陸辭看他實在局促,只得揚聲提醒一句‘專心’,他才老實下來,除卻還感渾身不安外,終歸是沒亂動個不停 了。 在漫長的煎熬中,面無表情的狄青終于熬到了宮門前。 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馬,顧不上跟齊駱道謝,就先小跑道陸辭跟前:“公祖!” “我只能送你到這,在往里頭,就得讓齊兄帶你了?!?/br> 陸辭假裝沒看出狄青眼里的欲哭無淚,笑著沖齊駱點點頭后,便伸手在小海棠肩上拍了一拍:“快進去吧?!?/br> 他忽地壓低了聲音,以只有狄青能聽到的音量,含笑添了句:“……我心愛的制科第一人?!?/br> 之所以走在小貍奴的身后,他還真不是出自為了捉弄狄青,讓狄青窘迫的意圖。 他只是想從身后親眼看著,親身守護狄青最為榮光的起點,陪著真正走上寬廣光明的路。 狄青:“……” 猝不及防地聽到這么一句,他尚未有什么反應,耳根就已不受抑制地唰一下,徹底紅透了。 考慮到狄青一會兒要被官家引見,陸辭不好有進一步的調戲之舉,于是推開一步,飛快地沖小戀人眨了眨眼后,便笑著轉身離開了。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的齊駱,不由嘆了口氣,感慨萬千道:“你們雖非血脈相連的手足,卻比大多數人家的兄弟要親睦得多了?!?/br> 被齊駱的話一驚,狄青再不敢沉浸在心猿意馬中,簡單地收拾了下心情,正要回話,就聽齊駱無意地隨口一提:“待你受授官任職,九成得與辭弟分開,你可得好好珍惜這段時日?!?/br> 狄青聞言一怔,倏然沉默下來。 在發燙的耳根漸漸恢復正常時,悶頭趕路的他,才四平八穩地回了句:“多謝齊兄提醒,我……明白的?!?/br> 他早就已有所準備了。 比起似個廢物一般,終日受公祖恩惠,終己之力,也無法回報半分的痛苦…… 短暫地天各一方,心有靈犀地一同奮斗的滋味,究竟要好受得多。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幕其實是我想寫很久的,哈哈。 (《生逢宋代:北宋士林講壇說》)有一年,科舉考試終結后開始放榜,一個叫王堯臣的舉子高中狀元,都城士庶百姓紛紛跑到皇宮外圍觀。當王狀元從宮廷大門走出時受到潮水般的追捧,此時狄青恰巧與幾位衛兵在大道旁站崗,一個衛兵感嘆道:這人做了狀元,我輩還是兵卒,貴賤之間真有天壤之別!他卻不服地說:此話不對,到底還是要看才能如何。同伴們聽了發笑,都譏笑他狂妄無知。 第三百一十一章 送完狄青,陸辭落了個難得的清閑,索性不急回家,而是留在集市上閑逛。 若回得太早,保不準要被不時上門的友人‘捉’到,一旦被‘纏’上,接下來的大半日,怕都回不去了。 只是他卻沒想到,自己盤算得再好,也趕不上撞上門來的巧合。 當時他還未來得及對第二樣看上的點心下手,身后便從遠到近地傳來了車轱轆碾過地面的動靜,還伴隨著清脆的鈴聲。 這會兒正是街道最繁鬧的時候之一,也是供車馬行走的分道最擁擠的時候。每當存在不得不占用部分供人行走的寬道的情況,車主便會令車夫掛上銀鈴,發出急促的鈴聲,以作示警。 陸辭對此不以為奇,頭也懶得回,徑直往前走了一步,讓前身緊挨著攤販鋪開的木板,權作避讓了。 結果急促的驢蹄聲,就在剛越過他的時刻,突兀地停住了。 陸辭絲毫不覺這與自己有關,瞄準了心儀的小零食后,便笑著開口道:“店家,麻煩來一份麻——” “攄羽?” 陸辭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不可思議地回過身去,對上掀開車簾、探出頭來,一臉將信將疑的寇準的臉,緩緩地摘下斗篷:“……寇相公,連我這副裝扮,您竟也認得出來?” 寇準冷哼一聲,難掩得意道:“還不上車,難不成還等著我親自請你上來?” 陸辭嘴角一抽,知曉在這牛脾氣的老丈面前是無法輕易轉移開話題的,唯有在惹起看熱鬧的人群圍上之前,如了堵在路中間的這位霸道宰相的話,利索上車去了。 “你倒是落得輕松,”陸辭一在對面坐下,寇準就抱怨開了:“一督考完制科,你職事又不在京里,不必日日上朝理事,可不就得個清閑?” 陸辭笑道:“能者多勞,相公就算想閑,也注定閑不下來啊?!?/br> “出息!”寇準撇了撇嘴,半真半假地不屑道:“我一把老骨頭還每日折騰,你年紀輕輕,就好意思享清閑去了!” 陸辭早習慣了寇準這張刀子嘴,對這些話更是輕松自在地當做了過耳清風,莞爾道:“相公特意喚我上車,想必不是就為了埋怨這幾句吧?” “不錯?!笨軠仕斓溃骸凹热贿@般碰巧,我便同你聊上幾句——若我猜的不錯,你怕是還打著待制舉一畢,便收拾包袱要回秦州去的主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