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節
“聽相公的意思,”陸辭笑意不減:“此事難道還有什么變故不成?” “確實出了,而且還不小?!闭f到這,寇準再憋不住臉上的笑,痛快地一拍大腿:“你不一直忙著籌備抵御李元昊那崽子的工事么?你未上朝,便錯過了剛傳到朝中的軍報,他可是在吐蕃國主和曹將軍的聯手之下,栽了老大一跟頭!” 許是陸辭配合地露出的驚訝神情滿足了寇準的炫耀欲,他沒等陸辭再出聲追問,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將西北的新戰況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卻說在付出慘烈代價地拿下貓牛城后,李元昊深知兵貴神速的道理,只暫作歇息,就馬不停蹄地直沖唃廝啰剛剛落居的新王都去了。 待他帶著浩浩湯湯的十數萬大軍殺到青唐城下時,面對的就是一只厚顏無恥、從頭到尾都秉持龜縮不出之道的硬殼王八。 饒是西夏兵士在英明神武的國主帶領下,士氣如虹,如狼似虎地等著建功立業,一時半會也奈何不得這座屢經修護、閃閃發光、固若金湯的城池。 在吃過貓牛城的虧后,李元昊始終疑心唃廝啰還有jian計要耍,哪怕擺出孤注一擲的圍城死困之計,也沒忘記要將退路標記得清清楚楚,再每日派人去四周查探,準備迎擊援軍。 結果他準備充分,援軍卻是遲遲未來:不知是得了贊普的死命令,還是被贊普只顧著保全自身的計劃寒了心,亦或是唃廝啰繼位時日太短、根本沒來得及吸收完原屬溫逋奇的部下…… 在嚴陣以待地等候了月余后,那傳說中的百萬吐蕃雄兵,只有二十萬一直躲在城里,另外八十萬,這還在各自城中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被調動的跡象。 李元昊敏銳地嗅到些許不妙的氣息,然而贊普就在眼前這座城池之中,只要一舉拿下,吐蕃大半領土便唾手可得的巨大誘惑擺在眼前,他的理智再強大,也全然抵御不了。 只是在城外干耗了兩個月功夫后,李元昊就打心底地想打退堂鼓了。 城墻的確被他帶來的攻城器械砸得千瘡百孔、不復之前光鮮亮麗,但以當初貓牛城看似搖搖欲墜、卻還硬生生地撐了多時的表現來看,青唐城只怕在這方面更為厲害。 況且,在這里頭躲藏的,可不是彈盡糧絕的數千青唐百姓,而是二十萬以逸待勞、精力充沛的吐蕃精兵??! 相比之下,不管是西夏這頭被拉長的補給線,還是漸漸變冷的氣候,都讓長途作戰、還見不著多少戰果的西夏兵士疲憊不已。 哪怕是在他的奮力調動下,也難掩士氣日趨的衰敗。 然而李元昊有意暫作撤退,一直忍著rou痛在糧草上支援他,到目前卻除了幾個猶如貓牛城般雞肋的城池外、沒見絲毫收益的契丹,可坐不住了。 只因李元昊感到勢頭不妙,就要讓他那大批糧草就此打了水漂? 可想而知的是,當李元昊剛一透露出這一意象,就被他那位強勢岳家劈頭蓋臉地寫信痛罵數頓,落得狗血淋頭。 在大局面前,李元昊自然忍得了一時之辱,大不了待到雄起之日,再加倍奉還。 令他真正騎虎難下的,是契丹國主明確表現出來的斷絕援助的威脅——在注定看不到回報的情況下,耶律隆緒可不打算再將大筆的軍資砸在這位不靠譜的女婿頭上,要由他自生自滅了。 當然,李元昊更為清楚的是,一旦兩家徹徹底底地撕破臉,以耶律隆緒的作風,可絕不會真像漂亮的面子話里說的那般由他‘自生自滅’,而多半會率先出兵,搶在大宋和吐蕃之前,先下手為強地將他吞噬殆盡。 在兩頭逼迫下,李元昊果斷作出了改換目標的決議:他留下三萬兵馬、大批帳篷和最重視的副將,親自帶著剩下的兵士長途跋涉,就要突襲自原知州陸辭被臨時調走后、顯得毫無防備的秦州。 李元昊的真實意圖,自然不是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況下,再去重新啃另外一塊硬骨頭:撇開好戰的宋太宗不提,接下來的兩位宋廷之主,都顯得優柔寡斷、軟弱可欺。 在他們氣勢洶洶殺到跟前的情況下,秦州兵決計會選擇閉鎖城門,以守應戰,而非正面迎擊。 李元昊所料不差——在他們如鬼魅般忽然沖到跟前時,只提前一日得到消息的那位權知秦州的滕宗諒,唯一做的只是匆匆召回城外勞作的所有農人,再將重重加固的城門緊閉起來,把士兵都拍到各個堡寨上,以弓弩相對。 蠢貨。 李元昊于心底嗤笑道:有吐蕃贊普這塊唾手可得的大肥rou在前,他對舍近求遠地攻下秦州城,目前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所圖的,可是留在城外,來不及隨農人一同撤走的大批大批的熟麥! 雖說直奔青唐城的途中,他也順利攻下數個吐蕃城池,且遠遠不及攻下貓牛城時的艱辛。 但伴隨這份輕松而來的,則是在派人謹慎查看所收繳的城中儲糧時,驚怒地發現心狠手黑的唃廝啰,竟是把九成都預先替換成了毒麥。 哪怕花費大量時間精力,篩選出未被投毒的剩下一成,也完全不足應付大軍所需。 為了不受急功近利的遼主威脅,也是有心給建下那座該死的城池、讓他如鯁在喉的秦州城一個教訓,他方才初次下策,急襲秦州,掠走還在地里的秋糧,再在不敢出戰的宋人眼皮底下揚長而去。 信不過那些吐蕃城里糧倉的糧食,這親自從地里收割上來的新麥,總歸是可信的。 懷抱著這一想法的李元昊,洋洋得意地滿載而歸,一路可謂暢通無阻。 那群窩囊廢一般的大宋守軍,只敢遠遠目送他們離去,無一膽敢追上來。 講述到這時,說得口干舌燥的寇準便眼神復雜地看了眼正凝神沉思的陸辭,發自肺腑地感嘆道:“真不知該夸你深謀遠慮,還是陰險狡詐了?!?/br> 西夏會先與吐蕃交鋒,是誰也沒想到的;剛迎來新贊普、理應動蕩不堪的吐蕃會如此強悍,直將李元昊拖得苦不堪言,也是誰都沒想到的;李元昊在契丹國主的逼迫下,不得不自行領兵掠取糧草,還剛巧就盯上了知州不在的秦州,更是誰都不可能預料到的結果。 偏偏在這一重重巧合下,愣是讓李元昊信心滿滿地主動踩上了陸辭早早布下的圈套,也就此栽了個頭破血流。 ——毫無懷疑地吃了滿肚子野草,痛苦地拉了一宿肚子的西夏軍,被唃廝啰親自帶領的吐蕃軍、以及埋伏在李元昊布下的退路上的宋軍打了個完美的兩側夾擊。 十數萬西夏軍生生打得只剩半數的六萬,全潰逃回黨項去了。 陸辭眨了眨眼,同樣發自肺腑地回道:“我亦覺不可思議?!?/br> 在他原先的猜想中,李元昊會先向秦州下手,布下這一局,與其說是真心實意要坑李元昊一把,倒不如是為了確保農民的安全,仗著糧草充裕,預先實施堅壁清野的策略。 當早些時候得知西夏兵直奔吐蕃去時,他還當那手打算就此白費,還浪費了再種一季農作物的時機,感到些許可惜呢。 在寇明顯不信的注視中,陸辭想了想,誠懇回道:“是緣分啊?!?/br> ——緣,妙不可言。 第三百一十二章 饒是寇準久經風浪,也被陸辭這通厚顏無恥的瞎掰給震得無言以對,半晌才啼笑皆非道:“攄羽這番說辭,李元昊怕是不敢茍同吧!” 陸辭微微一笑:“那可由不得他了?!?/br> “總而言之,曹將軍同吐蕃贊普聯手的這一仗,打得既漂亮,又痛快,立功甚偉?!笨軠拭雷套痰溃骸叭舨怀鰟e的岔子,李元昊這混賬玩意兒經此一遭,總該知道天高地厚,怕是難翻起什么風浪了?!?/br> 陸辭搖了搖頭,并不似寇準般樂觀:“那可未必?!?/br> 李元昊才多大歲數? 只要給他喘息功夫,卷土重來未可知。 陸辭忽想起什么,不由道:“若李元昊送來降表,還得靠相公看好,穩住朝堂,莫讓官家聽信一些別有用心的讒言,太早應了才是?!?/br> 寇準微愣:“這是何故?” 陸辭無奈道:“相公莫要裝傻了,難道你也忘了,黨項人不僅厚顏無恥,且狡詐反復,他們的老祖宗,不正是靠假降起得家么?” 深諳大國傲慢心理的李繼遷,便是詐降的一把好手:只要能奪得勝利或旁的好處,繼承了他血脈的李元昊,肯定不介意舍棄一點臉皮。 別說李元昊初次投降時是真是假,哪怕是真的,也絕不能叫他輕易如意了。 要是讓還在觀望中的大小部族知曉,在李元昊那般目中無人的狂妄挑釁,刀兵相向后,只要簡簡單單一封投降書,便能換來寬容和無數‘歲貢’,那不得有樣學樣,給大宋子民帶來無窮后患? 即便是再大度的君子,對于挨了別人當頭痛擊后才不得不收斂爪牙、假裝溫順的豺狼虎豹,也沒有即刻原諒,大方地繼續以血rou供養的道理。 寇準憤憤地啐了一口,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你放心罷?!?/br> 有寇爆竹這一句準話,陸辭不說放下十成心,也已安定了八成。 寇準畢竟有要緊公務在身,不過是因在路上湊巧遇著陸辭,才心血來潮地將人硬捉上來。 爭分奪秒地說了通朝中之事,眨眼便到了宮門之前,他不得不急匆匆地將人丟下,自個兒進宮去了。 得虧他還算厚道,不忘讓府上車夫將陸辭送回家中,不然由此徒步出去,可是一段頗長的路。 獨自坐在返家的車中,陸辭很快陷入了沉思。 若西北戰況真如寇準所說的那般,大傷元氣的李元昊,接下來要么會被逼得破釜沉舟地一戰,要么則會似其祖父李繼遷那般,就此隱忍蟄伏下來。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李元昊想休戰,旁人可不見得樂意。 按宋廷自太宗北伐失利后、便以防守為主的做派,會朝著李元昊落井下石之人,倒真不見得會是大宋這頭。 但不論是被李元昊打著趁虛而入的險惡心思、派兵大肆入侵的吐蕃贊普唃廝啰,還是賠了公主又損財的契丹國主耶律隆緒,就不見得會善罷甘休了。 不論如何,西北防線之外的局勢都會迎來多則十數年,少則五六年的安定期。 對原本就自認對行兵打仗一竅不通,連該路的總統領的職事,也全是被小皇帝的熱心給坑了進去的陸辭而言,繼續留在秦州,確實供他發揮的作用不大。 在朝廷短時間內無意主動出兵的情況下,那些必當耗費大量財力物力的備戰工事,自得先行擱置,轉而發展民生去了。 非是陸辭怯戰,而是他跟曹瑋早已達成共識,這會兒已然錯過了出戰的最好時機:宋軍兵數雖眾,然精兵強將匱乏,又因以步兵為主,一旦離開建筑的掩護,直面對上精于騎射的西夏騎兵,并不占有任何優勢;且西夏割據于險惡山川,轄地廣袤卻以沙土為主,要追擊至其都城,路途長達數百里,極易中途遭騎兵伏擊,并不宜深入敵后進行大舉進攻。 倒不如通過限制對西夏的供給和貿易,再修筑邊城堡寨,積極訓練兵馬的方式,以逸待勞。等拖上個幾年功夫,不是李元昊要面對落井下石的諸方勢力焦頭爛額、容大宋分一杯羹,便是窮兵黷武下自行退散了。 要想講和,也得是在西夏兵的斗志徹底消散的節骨眼上講,方可占據主動權,而不是任由西夏獅子開大口。 理智地說,他留在汴京,確實比留在山高皇帝遠的秦州能發揮作用。 哪怕撇開這些不說,單是按文官三年磨勘遷轉的條例,他哪怕尋些借口,也無法再這么賴下去了。 陸辭嘴角微抽。 待當初讓被趕鴨子上陣、接走他手里活的那幾位友人知道,自己這竟是一去不返的話,怕是要當場炸鍋吧。 除開這點,如今最大的麻煩還是…… 他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罕有地感到幾分束手無策。 愁人。 自己才剛跟小男友心意相通,就得在這通訊和交通皆都不便的時候,進行遠距離戀愛了? ——“阿嚏!” 受到陸辭惦記的滕宗諒,正巧鼻子一癢,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坐在他正對面的朱說頭也不抬地關心了句:“天氣轉涼,滕兄務必當心,莫要著了風寒?!?/br> “唉,還是朱弟關心我?!彪谡徃袆拥丶僖饽I,順嘴抱怨道:“不似將這堆活計凈推我身上的小饕餮,去京中逍遙快活那么些久,沒良心得連封信都未回?!?/br> “滕兄此言差矣?!敝斓懿毁澩仵玖缩久?,直接反駁道:“陸兄身負皇命而去,既要主持制科,定經鎖院,連家人都見不得,又如何寄得書信呢?” 滕宗諒無力地耷拉下腦袋。 還真是叫方才那噴嚏沖昏頭了,竟忘了朱弟是徹頭徹尾的攄羽擁躉,怎么能當著朱弟的面說那狐貍的壞話? “是我失言了?!泵鎸χ斓芤槐菊浀姆磫?,滕宗諒果斷認慫,轉移話題道:“眼看著西夏那頭一時半會的是打不起來了,朱弟也要趁著年末休沐,還鄉一趟,好認祖歸宗?” 這話一出,朱說果然沉默了。 在一番神情凝重的考慮后,在滕宗諒下意識感到緊張的注視下,朱說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一直以來,他除回歸舊姓,認回血親外,就不曾有過貪圖資產之意。 況且以他如今所立之業,也不會再招致一些’有所圖謀’的誤會了。 之所以拖延這么久,既是因手頭事多而繁忙,難以脫開身;也是因陸兄被急詔回了京城,令他難以開口,好請這位影響他頗為深遠的兄長陪自己走上這么一趟。 罷了。